夜幕降临,华灯已上,喧闹的街道渐渐变得安静,累了整日的我刚把闹了整日的小儿安抚入睡,竟接到父亲的电话。母亲在世时,不管何事,我总会通过母亲联系,而父亲仿佛不是我联系的对象,大概是对他有一种天生的敬畏。电话那头,父亲愤愤然的,语气透着怒气,他一向较平和,鲜有生气之时,我耐心听他诉说,原来是他所工作的食堂,有个工友被迫辞退,工友视他为好搭档,亲比兄弟,因此父亲尤为激愤,一口认定是分管领导有眼无珠,是非曲直不分,把好人赶走,坏人留下,末了还赌气道最好也一起把他炒鱿鱼。
我累了一天,听了也不觉在意,这本来是一份可有可无的消遣工作3,四年前母亲遽然离世,此后家不成家,子女皆谋食在外,父亲孤身只影在家,难免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落得个郁郁寡欢,于是整日与些朋友饮酒度日,我担心饮酒损害健康,便寻了一份工作让他寄托身心,工作性质倒也称心,他便欣然接受了。那是一间有五千多学生就餐的大食堂,父亲的主要工作是为一两百教师煮工作餐,他刚到不久,便立得了好声誉,与人为善,勤快不计较,人人乐于同他交往,争着与他同一小组合作,职工们极为赞赏他的菜式,每有大活动,一定是父亲不辞劳苦的亲力亲为,看着大家吃得来劲,他也觉得苦有所值。父亲一干就是三年,开春伊始就是第四个年头,谁料跟他日夜相处的好兄弟被辞退,他心有不满,为好友愤愤不平。我劝他,您老了,家里又用不了您负担,您姑且不做了吧,不如将就帮趁我带孩子。父亲仍在气头,回了一句不带,然后恼怒的挂了我电话,留下一脸懵逼的我。
我是多久不见他发脾气了,可见他一定是气急了,才不管不顾的挂我电话。父亲是家的顶梁柱,在农村,大多数农户是靠田吃饭,但父亲显然不是。未成家之前,他是生产队里的拖拉机司机,八十年代初,哥哥和我,还有妹妹,相继出世,家庭人口不断增多,靠田吃饭解决不了温饱,父亲就花了两百块在村口买了别人家的一小块地,建成长方形的一间瓦房子,弄来两台柴油发电机,开了村里唯一一间碾米店,村里人从此不再千里迢迢的把稻谷拉到镇上,都纷纷拉到父亲这里来碾。父亲价格公道,几角钱碾一百斤,连续碾上两轮,碾出来米不沾一点谷屑,白花花的,又干净。靠着父亲,我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到圩日,母亲总会买肉,让我们饱食一顿,也会到百货大楼,给我们添置衣裤鞋袜之类的,可谓衣食无忧。好景不长,村里人眼红父亲独霸一方生意,便陆续有人开了碾米店,父亲碾米店的独市生意被划上句号。
进入九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家家户户外出广东打工,存了些血汗钱都谋划着建红砖房子,此时的父亲已经拥有一架三个轮子的手扶拖拉机,日夜拉货,红砖水泥泥沙石灰石子,村里一栋栋新房子,都是父亲用车轮滚出来的。碾米店仍旧营业,不过要预约才有空开门,之所以不关闭碾米店,大概是因为自家也需要碾米吧。二十多年来父亲换了几辆车,有新的有二手的,大半辈子都是开车拉货,十村九洞的人都认识他。
因为父亲与人无争,少有生气之时,即便是别人在他跟前责骂他,他也不会反驳的,所以本村也好,邻村也好,都乐意找他拉货。一次,父亲帮同队一村民拉建房子倒制用的粗木条,大概三四米长,路过我堂兄家厨房时,因木条装车过高,把那人家房顶的瓦片勾落了几十片,凹出一个大破洞。同是一祠堂的兄弟,本来也不是很大的事儿,我父亲完全可以担把梯子就能不费工夫把破洞重新盖上新瓦片。但堂兄夫妇可能对我家嫉妒已久,新怨旧恨,一唱一和把父亲操个祖宗十八代,骂得铺天盖地,正上小学的我看到父亲被人辱骂,也扼腕长怒,恨自己力量微薄,不能对抗,然而父亲并没有为自己开解一句,也没有回骂一句,他自知理亏,也愿意赔赏,但对方这样得理不饶人的指桑骂槐实在太欺负人,最后堂兄的父母出来劝解,堂兄才肯罢休。
父亲是发过一次脾气的。母亲过世的那年,父亲失去依靠没了支柱,所以他只有将希望寄在两个儿子身上,弟弟刚大学毕业,暂时谋职不成,而哥哥大学毕业十来年,年纪将近四十,连女性朋友也不曾往家里带过,更谈不上成家了,至于立业,房子没有车子也没有,勉强糊口罢了。想当初,砸锅卖铁的送哥哥上重点艺术院校,好端端的教师铁饭碗不吃,偏要不听劝告上北上广自讨苦吃,父亲认为哥哥太不争气了,让他蒙羞而成为全族人的笑柄,村里同他这般年纪的,早已含饴弄孙,反观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养出个不孝子。至于当时父亲为什么要发那么一顿脾气,甚至痛骂哥哥,大概是恨铁不成钢吧。那是年底,我刚好回看望父亲,顺便捎点年货给他,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劲,父亲黑着脸,一声不响端坐,十足似吃了一桶火药,我心里大惊,这是唱哪一出呢?果然,父亲见了我,说他已被姑姑投诉了多次,哥哥辞职后回到首府,长住姑姑家,姑姑分文不取他的生活费用,像佛一般供奉他,他倒好,工作不找,每天三更半夜睡,日头高百尺不愿起床,端早餐给他还不愿意吃,天一冷就不洗澡,臭烘烘的一身肉气,头发长又长,一副邋遢艺术家的风格,真让姑姑抓狂。父亲叹了口气又说,前段时间听姑姑说你哥将要在首府买房子,我就准备了些钱想存与他,还特地请人摆了家里的风水,帮他算了八字,日夜盼着他早些成婚生子,但你看他,扶不起的阿斗,年近四十不娶妻生子,吊儿郎当的样子,村里的人哪个不嘲笑我?哪个不看低我?我劝他,儿福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心了,管别人怎么看,又缺不了您一块肉,气坏身体,自己就得不偿失了,您保重身体,再说了,不是还有弟弟吗?到时候弟弟一结婚您就等着抱孙子。父亲脸色稍和。
一个艺术家和一个农民,本来没有交集,但他们是父子,难免要生活在一起,搞艺术的人通常把艺术视为生命,把生活视为艺术,而农民眼里只有按部就班的生活,你稍微脱离他的预想,他就认为你太不孝,虽然是父子,但文化的高低差异让他们有不同的价值取向。我分不清谁对谁错,父子之间哪分对错?如果说母爱像春风般温柔,那么父爱就如同大山般深沉,严肃,读懂父爱,是需要时间的沉淀的。
农民的思想永远是陈旧的,落后的,传统的,父亲也不例外,他急盼哥哥结婚生子,何尝不是一代农民对传宗接代的真实追求?正因为男性有了这样的历史用途,重男轻女永远是农民里最根深蒂固的思想,父亲也不能幸免。八九十年代,是国家计划生育最严厉的时期,但父亲仍然愿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让弟弟降生,弟弟一呱呱落地,一张天文数字的超生罚款单传到我家,在九十年代,九千六百大洋,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五六年的收入,弟弟于是被我们起个外号,叫九千六。然而父亲似乎没有意识到九千六百块是什么概念,也或许他认为九千六百换个儿子,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
有一天我突然懂得形容父亲重男轻女是不合适的,即使他偷生一个儿子被罚了九千六百块,但是很多年以后,他又筹一笔巨款来换取小妹的第二次生命。小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她走路都气喘吁吁,更别说干重活了,只能生火烧饭。她的病成了父亲心里的一颗毒瘤,但苦于家里需要供五个孩子读书,赡养两位无经济来源的老人,这颗毒瘤只能一拖再拖,无法根治。直至我和哥哥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小妹的病却早已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期,为了保证手术成功,父亲听取哥哥的建议,远赴外省,入住亚洲最好的心脏病医院,花费了近六万块,这六万块在两千年初差不多可以买下一套商品房,这六万块除了父亲多年来的积蓄,还有一部分是借亲戚朋友的,父亲并不后悔,也没有半句怨言。在对待子女上,父亲是公平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并没有因为儿子而厚待,女儿而薄养。后来我想,女儿数量的多寡对父亲来说都不重要,但一定要有儿子,最好就多子多孙,他不是厌恶女儿,而是儿子具有传宗接代的历史性作用,这也是他仰首挺胸在村里生存的资本。
父亲大半辈子都在为生活奔波,替子女操劳,即使到了晚年,还不能安稳的生活,儿子们一天未结婚,他就一天不能停下来,真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母亲离世已有四年,白天父亲有食堂工作忙活,到了晚上,孤身一人,是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生儿育女一辈子,像一座山一般让我们依靠,养我们长大,我们何曾陪他变老?我愿父亲长命百岁,但又害怕他的余生只剩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