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仓里乖乖的,听医生护士的话。”
这是妈妈送我进仓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移植仓里没有洗澡的条件,每个准备移植的患者都需要将全身清洗一遍。从盥洗室到我的专属病房足足经过了四扇门,每一扇门都隔出了一个专属的空间。
由一名护士领着,一路上空气都像死一般的沉寂,在经过护士站时才看见其他几个护士,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毫不夸张地说,除了一双眼睛,身体再没有其他部位暴露出来。像极了在电视剧里手术台前的主刀医生。
“小妹妹今年几岁?”
给我戴手腕带的护士开口问道。
“十八。”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讲话。
又是一片沉寂。
我环顾四周,相比于外界的普通病房,移植仓里要整洁安静得多,每个病人都有自己专属的病房,再被一道道感应门隔开。
只有三四个护士忙前忙后,匆匆瞥了一眼,大概三十几个床位,我不由得有些担心。
骨髓移植是个大手术,若是出现什么意外,眼前几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生真的照应的过来吗?独立病房的设置,怕是出了事都不能第一时间被急救。
然而下一刻,护士站正对面,硕大的监控打消了我的疑虑。一整面墙,每个房间都有对应的监控。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完毕,护士领着我到了“80床”后便退了出去。拘束的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很硬。头顶传来轰隆声,伴随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不好闻,却也不刺鼻。
床的对面是电视机,侧面有个大窗户,百叶窗的设计,阳光洒进来,一道道光影落在墙壁上。

新鲜感褪去,一股对陌生环境的恐慌袭上心头。
“怎么坐在这?坐床上去。”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我就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独处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开始想念曾经有病友相伴的日子。听她的话,爬上了我的床,盘腿坐着,床垫很软,坐着很舒服。
“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可以出这个门了,”她指了指我斜对角的感应门,“你的活动范围只能在这个房间内,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她也没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接着继续说道。
“有什么问题可以按铃,会有护士来帮你。今天你刚进来,没有液体,不过明天就会有了。对了,明天还有个骨穿和腰穿,会有医生来给你做,平时的作息时间等会有阿姨来告诉你,今天好好休息,适应一下。”
“好的。”
完全机械和程序性的对话,在我听来,没有半点温度可言。
她又退了出去,硕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这才第一天,我开始尝试着挥散心中的落寞和不安,划开手机,打开了我的美颜相机,镜头里,参差不齐的短发直楞楞的竖着,这是化疗后新长出来的头发,大概只有一两厘米。艰难的扯出一张笑脸,我能感受到脸部肌肉的僵硬,但好在特效让我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不自然。
空调的温度有些低,我觉得冷了,钻进被子里。妈妈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我说一切都好,挂电话的那一刻眼泪莫名其妙的就流出来了,我想她了。
我的房门再次被打开,和护士的一身全白不同,来的人穿着纯绿色制服,手脚很麻利,帮我收拾我的日常用品。
我赶忙用袖子胡乱擦干我的眼泪,病号服粗糙的面料刮得我的眼角生疼。
原本以为是别的护士姐姐,可眼角的皱纹出卖了她,看的出来,和那些二十几岁的护士相比,她算是上了些年纪。
阿姨和我说了很多,几点吃饭,几点睡觉,怎么刷牙洗脸,事情很杂却也很细。
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很多,我只是盲目的点头,真正记下来的没有几件。阿姨也不强求,她只告诉我过两天我就会完全适应了。
第一天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度过了,晚上十点准时熄灯,我蜷缩在角落里,头顶的轰隆声没停过,我开始理解入仓准备清单里为什么有耳机了。耳机塞紧,将音乐声调到最大。一晚上,我睡的并不安稳。
清晨六点,很准时的,护士端着个小盘子来到我的床边。我睁了睁眼,正要爬起来,她却示意我躺着。
拿起桌上的眼药水,拨开我的上眼皮,只一滴,就正好滴进我的眼睛里。她又抽出几根棉签,在一瓶未知名的小容器里蘸了蘸,开始给我清洁耳朵和鼻腔。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操作吓了一跳,可表面上又装的云淡风轻。
棉签塞进我鼻子的那一刻,浓烈的薄荷味从鼻腔直冲我的脑门,我清醒了许多。
“起来称一下体重。”她从床底拿出体重器,又踩了踩,看见上面的数字跳动了几下,她才将我扶下床。
“45.2。”我重新爬回床上,打算睡个回笼觉。
护士刚退出去,阿姨便进来了,端着洗脸水。
“要洗漱咯?刷牙洗脸然后吃早餐啦!”她将脸盆放在小板凳上,又嘱咐我,“记得先洗脸后刷牙,刷牙的水吐在脸盆里,别往尿壶里吐啊!你的尿液都要做记录的。”
我想起前一天她和我交代的,大概是有这么一条。再次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动作一气呵成。阿姨见了,赶紧上前,“哎哟小妹妹,慢点啊,你现在还算是有点力气,过几天你再看看?这很危险的知道伐?”
“骨髓移植后会很危险吗?”从没有人和我细说过手术的操作流程,听到阿姨的话,我有些好奇起来。
“那些我不懂,但是过个十天半个月,你就会很虚弱了,所以要多注意。”
我觉得她有些大惊小怪了,没放在心上。洗漱好不一会,阿姨又端着早餐进来,放在床上自带的小饭桌上。
我盘腿坐着,迫不及待的就要打开盖子,刚碰到碗,炙热的触感让我猛的收回手,好烫!
“别着急,刚刚消过毒的,有些烫吧?”她帮我把盖子打开,里面还冒着热气,“白粥是好喝的,清淡。和你妈妈说,以后也和今天一样,七点之前送到这里,饮食最主要的就是干净清淡,我会检查的,不能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没有任何的配菜。一口下去,有些香甜,再吃几口,便有些寡淡无味了。
整个上午,又只剩我一个人在房里,陪着我的只有我的手机,和一个黑屏的电视机。
临近中午,透过半透明的门,我看见一位女士站在我的门口,和护士交谈着什么,随后穿上挂放在门口的隔离服,推着一个小推车就进来了。
看见手推车上陈列的各式各样的试管,我已经猜到来人的意图。
“昨晚睡得还好吗?”
“不太好,声音有点大。”
“过滤网是给你过滤掉空气中的杂质的,过两天就适应了,来躺好吧,做骨穿和腰穿,以前做过的吧。”
不是疑问句,更像是推向刑场前的客套话。
躺在床上,弓着背,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弯曲着。衣服被掀起来,裤子也被褪下了些,裸露的部分从背部一直延伸到尾椎。
医生开始定位,手指触碰到我的皮肤时,往日化疗的记忆像潮水般涌入,只是这次没有家人的陪伴,所有的一切都要我独自面对。
消毒,穿刺,麻醉,使用特定的穿刺针,将骨的外层皮质刺破,之后再用注射器抽吸内部的骨髓液....
针扎进去的那一刻我哭了,或许是因为太痛了,也或许是对未来这一个多月的恐慌。
肩膀哭的一耸一耸的,这很妨碍医生的操作。
“很痛吗?”她不确定的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别乱动!”她的语气凶了起来,“那你在哭什么呢?你已经十八岁了,我不可能像哄隔壁九岁的女孩子一样给你买个布娃娃!你最好坚强一点,经常哭眼睛出血你移植完更麻烦!有什么不舒服嘴巴告诉我,头别乱动!”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腰穿做的很成功,甚至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疼。
“平躺六个小时,穿刺的地方三天不可以沾水。”
“嗯。”我乖乖的应下,眼前的人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我有些怕她。
“你的指标自己清楚吗?残余还算是比较高的。”医生冷冰冰的开口说道。
“会影响移植效果吗?”
我自然清楚她说的是坏细胞残余,但具体的数值妈妈从不曾告诉过我,我大致猜到不是很乐观。
心跳提到嗓子眼,但想到刚查出白血病时,坏细胞高达93%也挺过来了,我又松了口气,毕竟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数值越低移植效果越好,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移植前还会有个很大的化疗,彻底清髓。”
她又扎破了我的手指,鲜血溢出来,涂在她准备好的玻璃片上。
“好好休息,不能总哭,坚强一点。”
我闭上眼睛,强制让自己睡着,脑子里却全是“残余很高...残余很高...”
阿姨送来午饭,只是两个面包,是我特意叮嘱妈妈的,平躺着的我只能吃点这类的食物填饱肚子。
阿姨很贴心的帮我撕开包装纸,送到我的嘴边,“要喝点水吗?会不会很干?”
“不喝水了,我怕想上厕所。”我接过阿姨手中的面包,“您可以帮我把电视打开吗?我想听听声音,随便什么台都可以。”
我啃着手中的全麦面包,耳边是某个不知名的新闻主播的播报声,伴随着头顶的轰隆声。声音很大,可我还是觉得太静了。
六个小时真的很漫长,更何况只能一动不动的平躺在床上。我觉得有些渴了,趁着阿姨来房间消毒时请求她给我倒点水喝。
调好水温,又插好一根吸管,送到我的嘴边。
“谢谢。”喝完后我道了声谢,就目前来看,只有这个阿姨给了我一些温度。
“没事,想喝水了再叫我。”说完她就要出去。
她似乎很忙,走路的步伐都很快。
“你可以陪陪我吗?陪我聊聊天。”
听到我说的话,她似乎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留在房间内,站在我的身边。
“聊天呀?想聊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她从我的抽屉里拿出我没吃完的面包,塞进我的手里。
“我的女儿和你一样大,今年高三,明年该上大学了...”
我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如果没有生病,我现在应该是在我的大学校园里,而不是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
只是四个小时一股尿意袭来,按铃叫来护士,执意要起来小便,阿姨和护士都强烈反对,甚至叫来了值班医生,来人也无非是告诉我没到时间不可以起来。
我没理会,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翻身就要起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稍微动动我的骨头都嘎吱响。
拗不过我,护士找来一个废弃的脸盆,放在床上,“别下来了,就在床上吧,尿完了就赶紧躺好。”
在几人的注视下,我略显尴尬的解决了这个事情,或是怕我站不稳,几人伸手虚掩着我,我更觉得尴尬了。
傍晚时分,紫外线消毒时间,躺在被子里,雨伞遮住头,再用浴巾盖住,紫色的光从缝隙中射进来,我闭上了眼睛。
耳边又想起妈妈对我说的话。
“听医生护士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