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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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正好,我坐在院畔的土堆上,眯着眼睛抽着旱烟锅子,对面连绵不断的大山在烟中更显青绿,它们跟我脊梁一样瘦骨嶙峋,山顶上最粗的那棵大杨树还是我年轻时栽的,它壮得一抱子都抱不住,如果没人砍,它就能一直长下去。半山腰上平整的梯田也长满了杂草,现在很少有人种地了,村里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搬到城里去住,就剩下像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掰着指头过日子。

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从五十几岁开始就赶着羊群走遍了方圆十里山川,这里的每个山坳沟渠,闭上眼睛我都能给你说个明明白白。我太熟悉它们了,就像熟悉我这把老骨头一样,嘴里有几颗牙,胳膊上有几颗痣,甚至裆里还剩几根毛我都一清二楚。唉,我唯一搞不清楚的是时间,它怎么一晃荡,我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老得像一条断脊的老狗,折磨了我半辈子的老寒腿彻底罢工了,只能手脚并用地爬着走,从窑洞一点点蠕动到院畔,足足花了两袋烟的功夫。

我老婆六十七岁就死了,要说也够本了,我妈才活了不到四十岁,可她们好像把没有活完的寿命全都续给了我。我今年八十六了,眼不花耳不聋,脑子还算清醒,一顿还能吃两大碗臊子面,就是腿钻心地疼,尤其是刮风下雨天,它比天气预报还准,双腿成了我的累赘,站不起来也拽不动。我大外孙说我能活一百岁。我说活那么久能干啥,啥也干不了,只能看着太阳一天天升起又落下。他说人活着就有活着的意义。他说的意义也是年轻人的意义,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平日里,女婿和女儿住另一孔窑洞,我一个人住一孔窑洞,三个外孙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跟我住几天。大外孙子说我太窝囊了,把炕弄得跟猪窝一样骚气冲天,他指着褥子上的尿渍,说我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绘图高手呢。我听后嘿嘿一笑了之。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那玩意儿就像年久失修的旧阀门,白天尿不出来,晚上睡觉时总悄默地漏。弄脏的被褥一不留意让女儿看到,她厌恶地皱着眉头说要给我洗洗,我哪好意思给她,借口说喝水时杯子没端稳,不打紧的。

女儿给我脸色我能理解,这些年端饭倒水的伺候我,她也不容易;外孙子耻笑我,我也不生气,只是他那种语气让我觉得他是爷爷我才是孙子。他肯定忘他四五岁的时候我把他架在脖子上逛庙会看大戏,《红鬃烈马》刚演到王宝钏哭寒窑,一股热流从我的衣领浇下直奔肚皮,我没敢动怕惊着他,直到他尿完打了个颤我这才把他放下来,在旁边人的哄笑中,我拧干了衣服再穿上,一脸骄傲地对他们说,瞧见了吗,我孙子知道他外爷热,这是在给我降温呢。其实真正的绘图高手是他才对。

小外孙子在院子里安装了一个叫“摄像头”的东西,他正月初五走的时候叮嘱我,让我不要老躺在炕上,天气暖和了出来院子转转,他能在手机里看得到。他还要我好好活着,要挺住,不要死在夏天,那是他生意最忙的时候,要死就死在冬天,最好是过年那几天,不耽误他的正事。我说这谁能说得准,我这辈子没有干过一件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可如果阎王叫我三更死我也不能薄了他老人家的面子硬挺到五更天。其实这些我都能理解,村里没有年轻人,如果我死不到过年的时候,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到。为此我很是发愁,愁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更愁自己死不到点子上。

我很羡慕村东头的二柱子,他小我一岁,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和我在山里放羊,那天风很大,我俩把羊撒在山洼里,找了个水坑窝在里面烤火,他裹着羊皮袄躺在我对面打呼噜,白面馒头烤的焦黄,我喊他起来吃干粮,他不喘,我又用鞭杆戳了戳他,他还是没有动静。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忙爬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老家伙竟然没气儿了。

二柱子是个有福的人,在睡梦中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馒头说,二柱子呀,你的那个馒头我替你吃了,你就放心地去吧。那时候我的老寒腿还能拄着拐子走,等我吃完了两个馒头才拄着拐子去喊人。

死人我见得多了,村里死人了经常请我去烧茶,我觉着我这把年纪对生死看得很开了,但二柱子的两个儿子好像比我看得还开,他俩拉着一辆架子车,就像抬一口袋粮食一样,一人抓着手腕一人抓着脚脖子,前后轻轻一荡就把二柱子撂上了架子车。大儿子叫我去烧茶,我说你还是找别人吧,如果你们忙不过来把羊赶来我替你们放几天。

我和二柱子从小玩到大,不管干什么他都快我一步。当年我俩十八九岁,都是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力,部队下来征兵,量身高,看脚掌,测视力……经过层层筛选,我俩都被选上了,可惜呀,到了最后一个环节——验肛门,验兵的大高个让我们脱掉裤子,光着屁股站成一排,然后一个一个地掰开屁股查看。当他掰开我的两瓣屁沟蛋子时立马就给了我一脚,把我踹了嘴啃泥,那家伙说我屁眼里还夹着一坨屎,说什么都不要我。

你们城里人擦屁眼用卫生纸,我们山里人都用黄土坷垃,自然是没有你们擦得干净。我心里很不服气,我身强力壮,一顿能吃五大碗黄米饭,一头牛我也能轻松撂倒,当兵上阵杀敌又不是给领导看屁眼。既然如此,那就让屁眼干净的人去吧,我种我的地好了。

二柱子戴着大红花坐着绿卡车走了,我照在生产队里干农活。矬子里面拔将军,队长选我当会计,我说我没上过一天学堂,只会从一数到一百,连个“榔头”“铁锹”都不会写,怎么能当会计。队长说你只要会数数就行,不会写字还不会画嘛。那个时候的会计可是相当吃香的,白天和村民一起干活,下工后都围着我记工分,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巴结我,大姑娘小媳妇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叽叽喳喳地嚷嚷着,嘴巴一个比一个甜,声调一个比一个腻,她们哥呀弟呀地喊着,无非是让我多给她们记几个工分。我心想我的机会来了,当兵我比不过二柱子,但娶婆娘我一定要娶在他前面。于是我一边手忙脚乱的在本子上画着只有我才能看得懂的符号,一边偷瞄着队里的大姑娘,有个脸白屁股大姑娘我每次我都会给她多记几个工分,对那些个有主的小媳妇和长得瘦不拉几黑不溜秋的姑娘一概不理,该是多少就给她们记多少,不管她们有多会撒娇都没用。

那时候我也是个有理想的青年,不甘心做一个只会在本子上画图案的会计,事实是有时候画在本子上的圈圈叉叉,隔几天后我也想不起来它们具体的含义。我要学写字,让那帮大姑娘小媳妇不敢小瞧我。教我写字的人是一位早年教过私塾的老先生,他膝下无子,孤苦伶仃的一个住在破窑洞里,家里没几件像样的家具,炕上堆着几摞发黄的书。老先生戴着一顶瓜皮帽,一手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平日里帮乡亲们写个书信过年写副对联什么的,村里人都很敬重他。

我的拜师礼是从林子里套到的一只大肥兔,老先生很高兴,递给我一本《三字经》教我念“人之初,性本善”。我对那些没兴趣,让他教我些有用的字,像是“骡子”、“筛子”“锄头”一类我记账能用得上的。老先生无奈地说我是不可雕的烂木头,他教我的第一个汉字是“马”字。我悟性很好,抓着毛笔边描边对老先生说,上面这个“王”是马鬃,下面四个点是马蹄子,对不对。老先生听得直摇头。

我们家兄弟四人,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饭量大得惊人,分到的粮食根本满足不了我们的肠胃,打谷场里打下来的麦子是要如数上交国家,颗粒归仓,谁也不能动。人一旦吃不饱就睡不踏实,脑子里蹦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白天围在身边的那群女人,她们细细的嗓音像蜜蜂一样在我枕边嗡嗡地叫。让我苦闷的是那个脸白屁股大的姑娘无论我给她多记多少工分,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对我爱答不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些黑不溜秋的瘦姑娘好像也不错。哎,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你就不能让他闲下来,一个人的时候大多数都在想女人,这跟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好像并没多大关系。

看场子的是家住林场的张麻子,七十多岁的老汉,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一根头发,但胡子却格外茂盛,白得像葱须。他白天睡觉养足了精神,晚上牵着一条大黑狗,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场子溜达,根本不给我们下手的机会。肚子饿得猫挠,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转悠了一夜的张麻子也累了,他靠在柔软的麦草垛子上打盹,职责所在的老汉格外谨慎,连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说他耳朵比狗耳朵还灵。我悄悄爬进场里,脱下裤子绑住裤腿,在麦堆边麻利地装满两裤腿麦子再光着屁股爬出来。

我爹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偷来的粮食不敢拿回家里,我躲进一处无人居住的塌窑里,怂恿年龄最小的四弟取来家里的狗食盆子,用清水涮了涮,泡上半盆麦粒架在火上煮,煮熟的麦粒颗颗饱满,撒上盐巴,嚼在嘴里那真叫一个香呀。早上张麻子发现麦堆边撒的草木灰标记不对劲,不免扯着嗓子指桑骂槐地喊叫一番。只要能填饱肚子不被抓个现形,谁还管他呢。

会计的活我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撂挑子不干了,原因很简单,我无意中听到那个脸白屁股大的姑娘在背地里编排我,她给村里几个小伙子说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连屁眼子都擦不干净……她可以说我是不识字的土老帽,但她不该拿验兵时的事嘲讽我。一个大男人可以什么都不要,唯独不能不要面子。我生气极了,心里暗暗地骂她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枉我对你那么好。唉!那时候觉得人生一点意思都没有,索性推掉了会计的职务,老先生那里我也不再去了,整天浑浑噩噩地跟着村民下地干活,去他妈的理想和抱负。

第二年冬天,当兵的二柱子就复员回来了,他披着一件让我们眼馋的军大衣,走路头高高扬起,连说话都是城里人的腔调。后来我们才知道,二柱子没管住裤裆里的家伙,搞大了女文艺兵肚子,成为一个害群之马,被部队开除了。我屁眼没擦干净被村里人嘲笑了两三个月就没人提了,而屁眼干净的二柱子却足足被我们嘲笑了一辈子。

就在那年冬天响应国家“大炼钢铁”的号召,队里组织青壮劳力去县城炼钢,这回没有体检,我和二柱子一起去了,也是戴着大红花,不过没有军用卡车来拉,我们是坐着驴车去的,整整走了两天两夜才到县城。炼钢铁的地方跟我们想象中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他们把我们安排在一处山坳里,野地里搭建着两座炼铁炉子,高耸的大烟囱吐着浓烟。炼铁的原料都是从全县各地收集起来的废旧铁器,大到铁锅、犁头、铡刀,小到做饭用的菜刀、女人裁剪衣服用的剪刀,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把这些破铜烂铁一股脑丢进炉子里,再到附近山上砍来木头,塞进炉子里日夜不停地烧,可烧出来的黑疙瘩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制造飞机大炮的材料。

二柱子说我们只管按领导说地干就行,不该管的就别管。上面给的任务重,除了砍柴炼铁其他也顾不上想,住的地方是刚挖不久的几孔窑洞,地上铺着一层麦草,劳累一天的民工到了晚上躺在麦草堆里倒头就睡,我的老寒腿就是那个时候睡在潮湿的窑洞里落下的毛病。好在吃得还不错,顿顿有白面馒头和大米饭。

开春后,二柱子受不了炼铁的苦,托了关系调回到村里种地,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当过兵的,吃过几天国家饭,很快就娶妻生子了。但让我想不通的是二柱子媳妇就是那个我偷偷给记了许多工分的姑娘,我心里很不痛快,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酸楚。事实证明,我当年的眼光就是好,二柱子的大屁股媳妇在不到三年时间里就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轮到我娶媳妇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我腿疼得实在挪不动脚步,领导说我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工作进程,于是放我回家。二十多岁的我突然发现,村里适婚的姑娘都嫁人了,连那些黑不溜秋的丑姑娘也没给我剩下一个,我埋怨我爹没给我早透露个风声。他说你去县里公干了,我以为你能领一个城市的姑娘回来呢。我说我整天待在深山老林里跟铁疙瘩打交道,上哪里领女人。

无奈我爹把主意打在老程身上。老程家在榆树庄,离我家相隔两座山,他是我爹多年的老联手,两人年轻时拉着几挂马车往返东三省做生意,去时拉黄花菜和羊皮,回来时拉木耳和人参,一走就是小半年。小时候我爹每次回来一进村就让伙计把马鞭甩得啪啪响,在尘土飞扬中把马车停到院畔,他跳下马车吩咐我们给马准备草料,我妈臊子面还没出锅,村里人就接连不断地赶来凑热闹,跟过年一样热闹。我爹之所以拉老程一起赶马车,听说主要原因是老程练过功夫,那个年月兵荒马乱,走南闯北没几个练家子傍身可不行。

我没见过老程的身手,但人确实长得五大三粗非常结实,相比之下老程裹着一双小脚的老婆就弱小了许多。我小时候见过很多裹脚的女人,我母亲也裹脚,但都没有老程老婆的脚小,她的脚像两把尖尖的锥子,走路干活时都要拄着拐棍,一步三摇,我总担心风大点就会把她吹倒。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有着极强的生育能力,他们家有五个儿子和六个女儿。我爹请了张麻子给我说媒,姑娘就是老程家的大女儿。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小时候跟爹去过他家几次,那时候只顾着和他们家儿子玩耍,忽视了那几个女儿,也忘记了她长什么样子。

再次见到老程家的大女儿,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她小我三岁,在镇子上的医院当护士,穿着一件紫色的毛绒上衣,个头有点矮,巴掌大的一张脸布满了小麻点,比媒人张麻子的脸还要麻,最重要的是屁股还小,走路一夹一夹的。我一百个不同意,但架不住张麻子劝说,老家伙说什么“仡里仡佬种麻子,丑媳妇生的是乖娃子,”又说你不看她爹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她妈屁股一抬就接二连三地生了十几个娃,如果老程一直守在家里不耽误功夫,那还不生他二三十个。

我信了张麻子的鬼话,同意了这门亲事,我爹借了三斗黄米外加之前做生意攒下的五块银元做聘礼,不到一个月就给我们张罗了婚事,我二弟拉着生产队里的一头叫驴把老程家的大女儿驮进门,新婚三天刚过,我爹就给我分了家。

那个时候的人是真穷,新家是一处有两孔破窑洞的旧庄子,院子里蒿草有半人高,窗户塞着一捆干麦草,过路人把破窑当成了茅房,地上密密麻麻的粪便让人无从下脚,墙壁的裂缝里还住着几只黑鸦儿……我爹说那是我爷爷的爷爷住过的地方,当年他就出生在这里的其中一孔窑洞里。我和老婆简单收拾干净了窑洞,拿着我爹分给我的三只陶碗和两把铁锹,还有一条骨瘦如柴的老黄狗住进了我们的新家。窑洞没门,晚上睡觉只能用一个更大的麦草捆子堵门。

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只要有了这两把铁锹,我相信一定能挖出一处漂亮的庄子来。接下来的日子,我在老庄子上方的斜坡上选了一块庄基,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和老婆一锹一锹地挖,可紧挖慢挖还是没来得及,都怪我太贪心,把新庄子规划的太大了,挖到一半,我们的女儿就出生在了破窑洞里。我老婆在门窗漏风的破窑洞里坐月子,落下了后遗症,没法再生育,这也是她过早离开人世没能陪我走到今天的主要原因。

我那时候我傻得恓惶,把老婆不能生育的原因归咎于她屁股太小,没有生儿子的本事。两年后,新庄子挖成了,正面三孔宽敞的大窑洞,打了院墙,门前栽了两棵大杏树,但我老婆却病倒了。我东拼西凑借了八十七块钱,带她去兰州看病,走之前把女儿托付给老丈人家抚养,新庄子交给我最亲的家人帮我照料。

在兰州给老婆做了手术,时间一晃又是大半年,当我们再回来时,我的新院子已经让我老爹许给了三弟。他说你是老大,你比你弟弟有本事,你要让着他。有了老爹的首肯,三弟在我的新院子里安心地结了婚,弟媳妇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搬出来,最后老三给我凑了十七块五全当我的辛苦费。就这样,我接回女儿,又一次住进了我爷爷的爷爷住过的破窑洞。

好在我是个不服输的人,没几天我又在老庄子下方的土洼里物色了一块庄基地开挖,就在老三住的那处庄子下面相隔不远的地方,我要让他们看看,即便是从头再来我也会过得比他们好。这一次的规模比上一次更大,但工期也更长,我老婆刚动完手术,不能出大力,几乎是我一个人在挖,这一干就是五六年,铁锹用坏了十几把,正面五孔窑洞,比原来的更大更宽敞。完工那日,我特意找了住在林场的张麻子,央求他送给我几棵好树苗,老家伙抠搜的在林子里挑来选去,半天才给我挖了三棵胳膊粗细的白杨树苗,我把树苗扛回来栽在了院畔上。

院子里有了树,才算是个体面的家。在我们搬进新庄子那天,我爹拎着几个鸡蛋来看我,走进院子歪着脑袋在窑洞里转了一圈,我本以为他会表扬我几句,但没想到他把鸡蛋扔在炕上说,你没儿子,花这么大力气不值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嘴张了又张,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感觉浑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光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女儿也长成了大姑娘,村里建起了一所小学,我吃过没有文化的亏,没有一丝犹豫就送她上进了学堂,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再走我走过的老路,她可是我后半辈子的全部希望。毕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能打洞”,我们祖上没出过一个秀才,我爷爷是放羊的,我爹是赶大车的,到了我这一辈都是种庄稼的,我女儿也一样,初中没毕业就闹腾着回来跟我们一起下地干活了。她不愿意继续上学也挺好的,书读得多了说不定哪天就远走高飞了。

女儿到了婚嫁的年龄,我和老婆思前想后,最终决定给我俩招个上门女婿。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决定遭到了老爹和弟弟们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上门女婿到什么时候都是外人,不靠谱。亲人态度坚决,轮番上阵前来劝说我改变主意。我的二弟黑天半夜跑到我家,坐在炕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开导我,给我描述着招上门女婿的种种利害,最后还不惜要把他家三小子过继给我养老送终。

老二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从小在一个锅子吃饭,我哪能猜不到他的那点小心思。他五个儿子,眼看着娃娃一个个长大,五处庄子等着他去挖,他是看上我的新庄子了。抛过这些不说,就他家那三小子,十六七岁的孩子长得跟我那弟媳妇一样矬,还没个车轱辘高,尖嘴猴腮,走路吊着膀子,一顿吃得比我都多,上学时偷偷趴在女厕所后面看人家女娃娃的屁股蛋子,被老校长抓起来吊着打。我就是养得起他也丢不起那个人。

我打定了主意不松口,经人介绍很快就物色到了一个愿意入赘的女婿。小伙子是供销社老刘家的侄子,人长得很端正,我相中了他的老实本分,答应下了这门亲事。女儿出嫁的那天,我那些热心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来送亲。来不来都无所谓,女儿出嫁三天后和女婿一起回来,一个女婿半个儿,可我的女婿就是我的儿子,家里由三口人变成四口。年龄渐大我的老寒腿越严重,地里的重活干起来也越来越吃力,女婿上门后接过我手里的锄头,我就拿起了羊鞭没有撒手。

事实再次证明,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老子这回不但没有亏本,而且还赚大了。女儿比她妈有本事,给我生了三个外孙子和一个外孙女。他们喊我外爷,可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在他们心里我比他们的亲爷爷还要亲。

其实我曾经有过一次去拜见阎王爷的机会,可他老人家没有收留我,又把我给送了回来。在我五十五岁那年,住在我家庄子上面的老三家要在我家庄子头顶盖磨坊,把水沟修到了我家庄子里,这我哪能答应他,老三媳妇骂我连儿子都没有,霸占着庄子能干啥?我不跟女人理论,找老三聊,兄弟俩商量好几次都没有结果,他做不了老婆的主,那还能咋办?

那天早上我喝完茶扛了把铁锹就去挖老三家的水沟,老三的大儿子就来了。侄子是个十八九岁的愣头小子,提起铁锹迎面就给了我一下,铁锹铲在我额头上,我刚感到头顶一丝丝凉快就失去了知觉。大侄子好手法,他一铁锹掀开了我的头盖骨,就这我也没死成,当然他的水沟也没修成。

我是没儿子,但我有外孙子,我这辈子没有干过什么大事业,唯有这一出庄子,它是我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我要留给他们。可当年这些想法在今天看来就是一个大笑话,外孙子们都在城里买了楼房,他们有时候开车拉我去城里住几个月,再把我送回来。城里好呀,城里什么都有,上厕所连卫生纸都用不上,他们拉屎的小房子里放着一个叫“马桶”的东西,那玩意都是高科技的,上完厕所按一下按钮,就有一股热乎乎的清水从里面滋出来,把屁股洗得比脸还干净。

可惜我老婆她享受不到这些了,她屁股小,不但不会生儿子,还没福气。两千年的时候我们村子刚通电,大彩电搬进窑洞还没看几天她就着急着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她临死的那天早上外面下着霜,外面北风呼呼地刮,她拉着我的手说,老家伙,我这辈子没有给你生儿子,但给你生了个好女儿,她给我们生了三个带把儿的,你就知足吧。我说我很知足了,日子刚好起来,你就要走,我这心里哇凉哇凉的。她说你有老寒腿,记得把炕烧得热热的,那边冷,我先去给你把被窝暖得热热的你再来。

回想我这辈子,只跟教私塾的老先生学过几个不全乎的字,眼界窄,吃了很多亏,也走了很多弯路。如果当年我擦屁股时没偷懒,多用几块黄土坷垃,或许就能被验兵的人选上,在部队上干个三年五载,说不定复员回来我也能当个县长啥的,混得再不行起码也不会比二柱子差,娶一个脸更白屁股更大的女人那更不在话下;如果我再加把劲,每天多挖几锹土,老婆也不会在漏风的破窑洞生孩子,我也不至于像老鼠一样挖了一个又一个的窑洞,把最好的十年光景全浪费在了挖窑洞上;要说最后悔的还得是这处庄子,如果我当年开挖前稍微再勤快一点,离老庄子远一些就好了,也不会有后来兄弟们之间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闹得鸡飞狗跳……

可回过头来再想想,那又能怎么样呢?村里那些和我同龄的比我能干的男人,死得不剩几个了,还活着的要么活成了傻子,要么活成了药罐子,而我还好好地活着,除了腿疼啥毛病没有,想死都死不掉;至于没有儿子的事儿我早就不在乎了,那些有儿子的不见得比我过得更好,女儿女婿虽说伺候我有时候也有些烦,但他们也尽心尽力地操持着我的吃穿;几个外孙子虽说一年见不着几面,但在年头节下都会回来看看我,平日里他们也在手机里看着我。只要我还能爬地动一天,他们就得挂念着我一天。

人这一辈子,要学会知足,不能站在这山看那山高。

日头偏西了,我抽完这袋烟就要爬回我的窑洞,日子又过了一天,就像我外孙子说的,人活着就有活着意义,我想我的意义或许是晚上还有另一幅地图等着我去绘,到底能绘成什么样子,那要等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了才知道。


——谨以此文献给我那想死却死不了的外爷,愿他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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