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诞生之01黑暗

我们必须打破常规,尽量采用先进技术,在一个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的强国。我们所说的大跃进,就是这个意思。

——毛泽东


1978:诞生之01黑暗

“······高举毛主席伟大旗帜,落实华主席党中央抓纲治国战略决策,第三次全国农业机械化会议在京隆重开幕······”

“······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全党动员,奋战三年,为在一九八○年基本上实现农业机械化而奋斗!······”

“······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紧密地团结在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把揭批‘四人帮’的伟大斗争进行到底!······”

声音高亢洪亮,热情洋溢,字正腔圆,半个县城都听得清清楚楚。五个洋铁皮电叭像花似的扎在机加工主车间高高的屋脊上。后面的机械厂宿舍总能第一个接受震撼人心的革命教育。

厂区一片黑暗。

到了年底,机械厂也在限电的范围内。单单凭借老掉牙的蓄电池组供电,新闻广播就像是要冲破夜色的带头人。蓄电池组是苏联人援助的遗产,辗转诸多厂矿,最终到这里安家落户。

尚良正摸黑捞了两勺熬菜,撇去汤水,扣进饭盒,压了又压。他再伸手抓馒头,就被林大厨攥住了手腕。林大厨像老猫一样走路无声无息。

尚良正只得放手,嘿嘿干笑两声,抠住三个窝头,揣进衣袋。松松软软的发面大馒头啊!

“食堂有规定——”

“这大晚上的不抗饿!”

趁林大厨放松,尚良正麻利的抓起两个馒头扭头就走。

“娶媳妇了,也不请喝喜酒?”林大厨端起盛放馒头的小笸箩说。

尚良正一头钻进迷迷蒙蒙的昏暗中。嗖嗖的小风钻进脖领子,吃饭时淌出来的热汗蒸腾成白烟,转眼化为冰渣。

他加快脚步朝宿舍走。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罩住他。看大门的“厂长”老胡喊:“门口有人找!”

尚良正的心“咯噔”一下,老爷子这是派人找上门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定好的婚期就在眼前,是再没有拖延的可能。可要想再清静两晚上的这点小奢望,难道都要泡汤了?

他伸脖子朝老胡身后张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老爷子能够指派来的,也就只有老哥尚良成。这样也好,趁着食堂里还有饭菜,能让他热热乎乎的吃些东西。

尚良正追问:“怎么没让他进来?”

“让你自己出去呢!这厂大门是随便谁都能进的吗?”老胡吸溜吸溜鼻涕泡,凑近尚良正手里的饭盒问:“里面吃什么好的?”

尚良正把饭盒揣进怀里保温,大步朝外走。走了几步,又跟身后的老胡说:“你进去吧,就林大厨自己在!”

“不给他找麻烦了!”老胡是右派分子,是没有权利进入工厂的人民食堂用餐的。他能够勉强得到这个看门的工作,已经充分体现了人民民主专政的仁慈,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尚良正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饭盒递过去。央求央求,林大厨还能给大哥弄个小炒吧!

老胡接过,麻利的揣进臃肿肥大的棉袄里,也没道谢,只是刻意的放慢脚步,拉开与尚良正的距离。

保卫科的窗口露出一点豆粒大的光斑,三尺之外一片黑暗。

尚良正把脸紧贴在玻璃上,看不清今晚值班的是哪个干事,伸手敲敲窗框。

屋子里传出苟德全的大嗓门:“门开着呢!”

尚良正暗骂怎么又赶上这个东西值班,全厂的人都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鸟,欺软怕硬,仗势欺人,连条狗还不如。

苟德全趴在煤油灯下,叼只光闪闪的钢笔帽,挤眉弄眼的做冥思苦想状,不知又在搞谁的黑材料。桌上摊开一沓稿纸,已经歪歪扭扭的写了两行字。

“老家来人找我!”尚良正站在门口,远远地说。

大鸣大放大字报,瞎编瞎造瞎胡闹。偏偏是这路人在这年头大行其道,红得发紫,骑在老实人脖颈子上作威作福。

苟德全一身崭新绿军装,红五角星的绿军帽翻在桌边,里面丢了几个纸疙瘩。绿军大衣摊开在椅背上,武装带的钢扣环小灯泡般的闪亮。这条武装带可在不少“地富反坏右”的肉体上留下痛苦的烙印。

“钥匙在墙上!”苟德全瞭一眼尚良正,吐掉钢笔帽,托着瘦削的腮帮子问,“咋就没找个厂里的媳妇?”

尚良正摘下大门钥匙,敷衍了事的说:“谁看的上我?”

苟德全支起脑袋嚷嚷道:“老尚的儿子,她们还看不上?眼睛都长脑瓜顶上了?平常她们见了你都一个个眉开眼笑的,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你就没有一个瞧上眼的?”

尚良正不理会。

苟德全又问:“你这新媳妇是哪的?”

尚良正不得不停下脚说:“村里的。”

苟德全恍然大悟的模样,嘿嘿的笑着说:“就是三天两头给你写信的那个?是叫清莲吧!文绉绉的一个名字,跟你挺般配的,都是文化人儿!”

尚良正赶紧纠正道:“贫农,祖宗八辈都是贫农!”

背地里被叫做狗六子,人前都尊称为苟科长的苟德全,平常在保卫科里闲的蛋疼,最喜好拆看别人信件,还冠冕堂皇的扣上“政治审查”的高帽,其实不过是狗日的猎奇罢了。尚良正与冯清莲频繁的书信往来自然逃不过他的狗爪子。每每的拿到信件,尚良正都能闻到一股子臭烘烘的浆糊味道。此时此刻,那半罐子浆糊就摆在煤油灯的光影里。

尚良正抖抖肩,觉得有点热。这小屋子里不但放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个大火盆,也不怕中煤气,熏死在里面!

“小门没上锁,进来后插好!”苟德全摆弄着钢笔,又开始搜肠刮肚。

有话不早说,有屁不早放。早知道小门没锁,这个藏污纳垢的保卫科,他才懒得进来。狗仗人势,欺良霸善,人民大众早晚有一天要跟这种人拉清单算总账的。只是这种人都善于钻营,这次打倒四人帮后清算,居然跟他没有扯上半点关系,简直是人神共愤。

小门只插一根别棍,冻得像冰条。尚良正轻快的抽开,立马缩手,在嘴边呵口热气,才去拉门。一股冷风从对面空旷的田地里吹来,呜呜咽咽的像孤儿寡母在遥远的地方哭泣。

尚良正打个冷颤,探出头朝门口张望,昏昏暗暗的看不见尚良成。他迈出两步,朝门垛的背风处函两声:“哥!哥!”

门垛边没有人。

大地一片漆黑。天空中乌蒙蒙的云,看不到一点星光。

尚良成二十里路赶过来,没理由连面都不见又离开。莫非他在这里等的久了,赶着先去了三姐四姐家。尚良正隐隐有种不安在心头悸动。

家里面出了什么大事,要他顶着北风摸黑过来?老爷子的身体硬邦邦的就像封冻的大地,绝对不会出事;除非是老妈,可她一辈子都是弱不禁风瘦骨嶙峋的模样,能有什么事?

什么事呢?除非是他这个婚结不成了,石黄菊那边退婚了!尚良正忍不住都要笑出声,要真是这么一回事,让他在这门口冻上个把钟头都心甘情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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