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
天井里的桂花树又开了。我蹲在老宅门槛上,看母亲把细碎的金箔收进竹匾。南方的秋日总裹着湿气,檐角滴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凿出深凹的圆坑,像极了母亲梳妆匣里那枚玉镯的翠环。
隔壁阿嬷的收音机又在放《二泉映月》。二胡声里,我数着青砖墙缝里冒出的苔藓,它们沿着岁月攀爬,把朱漆木门染成斑驳的绿。十五岁那年,我踩着竹梯摘桂花,瓦片在脚下发出碎玉般的脆响。父亲在檐下温黄酒,陶罐里腾起的热气氤氲了老花镜。
巷口的邮差换了三轮自行车,但绿色帆布包依然别着铜铃铛。我常偷穿母亲的高跟鞋,扶着墙根模仿新嫁娘款步,绣花鞋跟卡进石缝的瞬间,满筐桂花簌簌落在发间。如今高跟鞋已磨平了后跟,而石缝里仍嵌着半片贝壳纽扣,在雨水中泛着珍珠母的光。
信笺
樟木箱底压着牛皮纸信封,蓝墨水洇开的字迹像褪色的蝶翼。1997年的晚自习课桌,我们用铅笔刀在桌面刻下经纬线,窗外的银杏叶飘进来,正好落在约定的坐标点。
那时的风总带着油墨香。他翻墙摘来的栀子花夹在代数课本里,把等差数列染成雪白。我们交换的磁带里,Beyond的歌声裹着电流杂音,却比任何诗句都滚烫。毕业照背面用圆珠笔写着:"等桂花开时,请来饮我酿的酒。"
二十年后收到婚礼请柬,烫金喜字下压着干枯的桂花瓣。酒席摆在旋转餐厅,落地窗外霓虹如海。我们举着香槟说恭喜,水晶吊灯把往事折射成无数碎片,在碰杯声中叮咚作响。他西装口袋露出的绢帕角上,还绣着当年被我笑称像蜈蚣的歪斜针脚。
渡口
乌篷船摇碎一河星子时,摆渡人的烟袋锅还亮着。我蜷在船尾数两岸的灯笼,它们像浮在水面的红柿子,被橹声搅成流光的胭脂。那时的等待总带着桐油香,缆绳在系船石上磨出的沟痕,比任何钟表都精准。
对岸茶馆的评弹换了电子伴奏,但老琴师依然用象牙指甲拨弦。我们曾把船票折成纸鹤,看它们在暮色中飞向粼粼的波心。某个深秋傍晚,他往我手心里塞了包桂花糖,油纸上的温度比糖更甜。后来听说糖铺改成了便利店,冰柜的冷气凝在玻璃上,模糊了所有旧招牌。
如今跨江大桥亮起彩虹光带,可我还是习惯在渡口徘徊。锈迹斑斑的售票窗前,野薄荷从砖缝里探出头,在汽笛声中轻轻摇晃。电子屏显示末班船早已停运,但月光下的涟漪,仍保持着当年摇晃的节拍。
戏台
祠堂的藻井垂下蛛丝帘幕,天光漏进来时,灰尘在光束中跳傩舞。我躲在供桌下偷看戏班子画脸谱,朱砂笔勾勒的关公眉梢,斜飞入褪色的梁柱雕花。
武生把花枪舞成银蛇,枪头红缨扫过香炉,灰烬便开出转瞬即逝的花。我们偷吃供桌上的米糕,糯米香混着檀香,在唇齿间酿成禁忌的甜。老班主敲响云板时,檐角的铜铃与山风唱和,把梆子腔送进层叠的青山。
去年清明返乡,看见水泥广场上搭着电子舞台。LED屏里的青衣唱着流行曲,机械臂喷出干冰云雾。我蹲在新建的停车场边缘,发现半截残碑躺在荒草间,碑文漫漶处,依稀能辨出"忠孝节义"的笔锋。几只粉蝶停在上面,翅翼轻颤,仿佛在续写未终的戏文。
酒瓮
地窖的陶瓮沉默如修士。父亲用竹提子舀酒时,琥珀色的细流会溅起月光的碎屑。他说酒是困在瓮中的岁月,越陈越洌。我总疑心那些粗陶里蜷缩着无数个秋天,每次开封,就放走一段往事。
成年后喝过无数名酿,却总想念偷尝新酒时的灼烧感。那年我打翻酒勺,半瓮琼浆渗入泥地,竟催生了墙角的野葡萄。如今藤蔓早已枯朽,但紫红的汁液似乎还染在指缝,在每个微醺的深夜隐隐作痛。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酒瓮,身体里回荡着遥远的潮声。有人敲击瓮壁,震落经年的青苔,露出底下篆刻的"癸酉年酿"。醒来时窗外正下雨,水珠顺着空调管流淌,像极了从前从瓦当坠落的酒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