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牌
我把那块无事牌从里间的小木盒里拿出来,它存放在首饰盒的最底部,需要把那些我日常用的一层层拿开,才能见着它。
打开时,一如三年前我初见它时,方方正正,烟灰色,黑色长绳两边有着彩色中国风编织点缀。拿起来,我把它佩戴在自己胸前,看着它,在镜子里,我看见他的影像消失不见,我看见了我自己。今天我将与追求了我三年的付明远约会,约会,是我人生里的一场噩梦,我从来不愿意约会。
故事要从十五年前说起。有点无聊,有点荒诞。谢星辰,这块无事牌的“假主人”,那个我眼里的篮球王子,初三(六)班的我的同桌。我们总是吵架,初三了,我们还像小学生一样,在桌上划着楚河汉界,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针对我。因为我语文一向比他好,从来没有掉过前三名,他呢,总在十五名之外徘徊;不过他的数学比我强,这点我俩掉了个个儿,但有一次我的数学居然考到了前三,而他居于我之下。他一定是怀恨在心,恼羞成怒的,因为我把他挤出了前三,那一次数学老师给的前三名奖励就没他的份儿了。也许他后悔辅导我数学附加题,押题居然给他押中了,但我的语文好词好句名言摘录本从来也不吝啬给他看。
付明远对我挺好的,我们是兄弟单位,经常有合作共事的机会。其实我对他印象挺好的,团建拓展那次,我们在一个组,他背着帐篷锅铲防潮垫,还一并拎上我们几个女生的行囊,前胸后背,左右手都不落空。大鄣山对我们这些四肢不勤五体不全的办公室人员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一天天行程,我们哀嚎遍天,但他总在鼓励大家,“快了,快了,走完这段就快了。”他会指着前面三五米远的一棵树,或者一块大石头说。然后又会标的一个新的坐标。
我知道他生我的气,但谁叫他自己没发挥好呢。居然一个星期没跟我说话,我当然也很生气,非常生气。不过我还是会去看他打篮球。那里是他的主场,就好像这个世界其他人都不存在了,聚光灯只在他身上,追着他跑,满场沸腾的女生尖叫他听不见,我也一样,“肤浅!”这个词从他嘴里,从我嘴里蹦出来,这点来说,我们相当同频。我会多带两瓶水,他会来我手里拿水,大口大口倒下去,然后回给我,好像就该是这样,即使我俩不说话的这个礼拜。
我俩从来不会约会,尽管学校传言纷纷。“谢星辰和周雨彤在约会。”我们只是上学上课吵架放学,只是这样。但这个星期没有吵架,因为我俩不说话了。我很生气,但他不说,我也不说。至于学校那些传言,“肤浅!”这点我们是一致的。
到达大鄣山顶的时候,我们欢呼着迎接这神奇的时刻,看着山下远处层层叠叠的沟壑,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顺利完成了。而付明远累得坐在地上,登山鞋丢在一边,脚趾头渗着血。
不说话的七天。
我不知道那个天天和我吵架,讨论题目的谢星辰怎么样。
我不开心。
只有他去打篮球的时候,我们有四目相对的时候。那是第七天,他把水呼啦啦倒下来,从下巴灌落到衣襟,把空瓶子还给我,他说话了,他低下头,在我的耳边说,“我们去约会吧。”
那时候付明远在笑,他说,“瞧,我就说咱们都可以。”
我的脸刷地红了。但是没有人看见。天很热,是夏天。每个人的脸上都很红。放学的时候,那是是我值日,所有的凳子都搬到桌上去,我一遍遍清扫,拖地,每一张课桌底下,我都很认真地擦拭着。那天的地板简直可以照见人的脸,红彤彤的。
谢星辰没有走,他就坐在教室门口,低头捧着陶哲轩的数学书。我希望他走,但他就在那里。如果地板可以被擦破,我想那天我会这么干的。实在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了。天色从明亮的白到微明,到整个暮色沉下来。他不再看陶哲轩了,他起来,站在门口,说,“走了。”我呆呆地,木木地,没有说话,跟着他走。
学校门口的小旅馆,五十元一个晚上,老板说,“你们有结婚证吗?”我们摇摇头。录像厅不查结婚证,我们走进去,老板举着手电筒,在黑漆漆里射向一个卡座,两个人的座位,可以容纳两个人躺下来,老板丢给我们一床被子,关了手电筒,一片漆黑里,荧幕的光忽明忽暗。他忽然搂着我坐在一起。
大家都很开心,只有我看见付明远拿酒精棉擦拭脚趾头,眉头微蹙。其实我知道那次以后这个男人已经住进我的心里了。但我怎么可能接受他的追求呢!
当他低下头,捧起我的脸时,兔子,是一只野兔,在野狼的追击下,疯狂逃窜。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脑袋是短路了吗?身体不可抑制地痉挛着,打着颤。我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流下了人生第一滴红色的液体。谢星辰,那个在聚光灯下运球奔跑的,他把球运进了我的心脏——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开始呕吐。我每一天都在呕吐。没有一天不在呕吐。我意识到一件事情,他入侵了我,在我无知无觉,尚未被启蒙时。第二天起我就没有去学校,第二天起我就辍学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爸妈为了给我治病,不停呕吐的怪病,我们搬到了大城市。噩梦就是,约会。
我怎么答应付明远呢?不能。
而无事牌在三年前出现,在一家小店,老板是一位男士,扎着辫子,穿着中式开袍,无事喝茶,有事设计编织。茶桌中央放着一只水晶球,可见前事,神神秘秘,我很是不屑。吹牛谁不会,故弄玄虚。“要不您给我看一下?”
暮色沉霭,初三(六)班的标识显现,我看见了他,谢星辰,背着书包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陶哲轩的那本书页上,写满了周雨彤。我看到他的身影,跑遍了所有可能性,探询我的踪迹。我看到他在左胸的位置纹上了周雨彤。我看到他的颓废,他的痛苦,我看到他日记本里那一句,“周雨彤,有意思,我一定会娶她。”我看到他的人生走向也在那一次事件后失控,小小数学天才的陨落,辍学,流落街头,混迹社会闲杂人等之中,甚至进出监狱。水晶球转到当下的时间线,他穿着干净的工装,在晨光中拉开一家五金店的卷帘门。我看到他面容满经沧桑,神情却有种风雨过后的坚毅,却是满是忧郁,他用那布满旧伤痕但稳定的手,抚过柜面那本陶哲轩教你学数学的封面。鬼使神差,我买下了那块无事牌,我觉得我会与他再见面,我想要把这块无事牌送给他。
此后无事牌便沉沉睡在我里屋的那堆饰品之下。联系了多年失联的同学,居然证实了水晶球显示的一切,“哦吆,大家一开始还开玩笑说你俩是不是私奔了,前后脚不见了。不过失踪的只有你,他这些年起伏可太大了。”
一口黑痰从我心尖里头吐了出来,它有点儿发硬,条形状,好似一截粉条。我听见自己少女时代那颗心她跳跃着的声音,“谢星辰,其实我喜欢你。”震惊之余,我却停下了,那股莫名的冲动。人生过小半,我们早就走向了各自的人生。
付明远说,给彼此一个机会。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