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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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叔说他没什么要死的病,小病、常见病、老年病,视网膜破裂、肩周炎、膝盖关节酥松、腰椎间盘突出、耳鸣、痔疮等少不了。唯有痛觉神经好使,感知各种病痛。短痛累积,拉成长痛,疼得要死却不得而死。人家常见的心脏病高血压他倒没有,且无致命恶疾可让医生判定死期何时将至。

没有死期,便为无期,有人羡慕,他不无庆幸。不死当然好,活不好还不如死。他活过一大半亲友,也活过了老伴儿,活到儿子变老,孙辈长大。

程叔浑身总有疼的地方,白天疼可以忍,晚上疼睡不着。他开始失眠,并非因为疼,而是脑子静不下来,无数念头不停打转,反复想白天已经想过的事。四五十岁失眠靠熬,熬过一阵子又不失眠,然后某天不对劲,夜里接着熬。如此来来回回,熬成生理周期。

再后来,生理周期到头,失眠成常态,只好靠安眠药,失眠时间加长,药量增加。随之而来各个器官持续疼痛,从头到脚,疼得睡不着,只好安眠药换止疼药。因疼失眠,同样加大用药剂量,减轻一些痛感,缓解一时,很快又疼得睡不着。疼皆有病灶,没有根治,安眠药止疼药不管用。好在求生本能终究盖过肉体疼痛,再疼也会昏睡片刻。昏睡成了最好的止疼药,睡着疼疼着睡,轮番醒着疼疼着醒。

他儿子给他开来各种轻重安眠药止疼药,从国产到进口,除了限制类药,一直吃到效果最好的。

“爸爸,只能如此了,你的老年病没法治,渐行性蜕变,没别的办法好治。”

“疼得要死,不如死了算了。”

“只好吃止疼药,我正好也吃,不过用量小心。”

儿子跟老子一样,年轻时候便腰椎间盘突出,一份止疼药两个人吃。程叔久病成医,见人说止疼药分三档,最高一档麻醉剂,类似杜冷丁和吗啡,不到动刀要死关键时候不能用。第三档是扶他林、散利痛等,搔搔痒,不起作用,只有中档的适用。

儿子自然明白哪些不能吃,哪些吃了不管用。起初他还找人安排程叔去三甲医院看病,每次都是他约好,直接到门诊挂号找专家。直至专家说老年病没法治,程叔只好放弃治疗。儿子的话,专家的药,不解决生死,只管安慰一时。

儿子很忙,偶尔路过程叔居住小区,进门看一眼就走。当领导的事情多,没工夫看病,也没时间看老爸。儿子身在其位,不堪其痛,老子不在其位,深谙其痛。

止疼药不能当饭吃,不吃饭会死人,不吃止疼药死不了,奈何盼死以解百疼。

如此煎熬多年,疼跟不疼熬到一个样。前半生不疼,却有无数生的烦恼,老来烦恼归一,只剩下疼。以前的烦恼已忘记,疼痛之下,烦恼熬成解药,慢慢回味。

腰疼、腿疼、胳膊疼,脑子也疼,程叔疼,忍住不叫,只在半梦半醒时不自觉哼唧几下。叫疼,不叫苦,叫疼,隔空释放下屈尊的神经,叫苦,悲叹人生不易。

他腿脚不便后,不能再去看门诊,偶尔儿子拿点什么新药过来吃吃,赶上吃一顿大餐。

“我还不如早点走算了,活得越来越受罪,给你们也添麻烦。你妈走得早,没我受罪多。”难得一见,程叔跟儿子如此说。

“那怎么行,活着就是要活得长,活得好。我妈不生病也会活得长。你别想那么多。”程妈把第一个孙子带大就得癌症走了。

程弟老二又出生,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要照顾,他请了住家保姆。程叔不可能再替儿子照顾两个孙子,搬出去独居。养大一个孙子折掉一个人,不能再折掉一个。

独居头两年,程叔还能用老年卡到处跑,在外头看风景,或去看病,跑银行,半路吃了回家。

“你说我一个人住,本来腿脚还行,现在越来越差。以前还可以骑车跑出去逛,现在买菜吃饭都困难。”程叔深历老龄化的每一道坎,抱怨自己痛苦,如抱怨另外一个人。

“我一直说给你找个保姆,你非不愿意。要么去住养老院,你说养老院都很差,个么哪弄是好?”儿子听他说过多少次,每次来看他都说同样的话。

“我一个男的,你找保姆都是女的,很多事情不好办,剪个指甲洗个脚人家都不愿意。”程叔视力下降很快,高度近视,抬眼一片模糊,但耳朵和脑筋很好使。

“好养老院有,我认识个老板,开养老院的。你要不先去住住?我去参观过,还不错。不在乡下,在市里。”儿子知道老爸讲究,不愿让亲戚同事看到掉价。

“我跟你说我自己跑了几家,没我看上的。去养老院花钱受罪找死,还不如我在家里清清爽爽等死来的自在。”老程嘴硬,理由一堆,跟儿子犟,理由不要太多。

“那不一样,我平常没时间来看你,我的保姆你也不满意。总得有个办法啊!”儿子有条件孝顺他,也因为老妈在的时候没照顾到,对老爸格外尽心。

“办法有咯,华东疗养院怎么样?我看哪个明星高干就住那里,那绝对可以,住得进去吗?”老头犯倔,说不出更多花头,直接堵人嘴。

官不够大,钱不够多,条件适合,一样可以享福。话说到位,程叔偏嘴硬,程弟无奈,只要老爷子不来烦他,他也很少过来,偶尔电话问候。程叔嘴上不说,有时打电话给儿子,几乎提醒程弟,叫他看看有什么好药。两次电话下来,儿子都在忙,不是开会就是在飞机上。开会时候程弟也接电话,一听没急事,立马低声说等会回,趁空出来跟老爸说上两句。更多时候,他打给程弟电话没人接听,后来基本不打,也不盼电话来。

程弟早摸透老爸心思,他找借口,无非为了省钱。照顾老年男人的女保姆多得很,怎么可能在乎那点贴身破事,除非是不想干。程弟自家找的保姆年龄不大,照顾两个孩子正好。有次全家出游,程弟安排保姆到老程那里临时陪护几天。保姆没那么卖力,打扫卫生,买菜烧饭已经不错,剪指甲洗澡之类的贴身活不愿意干。其实程叔在试探保姆,老伴去世多年,与女人隔空说话搔不到痒处,想着那点破事也干不了什么,何况是儿子派过来的。跟小保姆隔靴搔痒一点意思没有,不如自己找一个,不会有什么说辞。他不是没动过脑筋,找个比自己小个十来岁的老保姆更合适,没负担没压力。听以前同事说过类似的事情。

程叔不是没想过住养老院,听买保健品的同事说,人家带他们去参观养老院,条件有好有差,就没他好的那一口。他精明,不愿上卖保健品的当,不待跟人说,自己跑去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几家看下来,他得出结论,那里不是能去的地方。他一个人住一个大房子,怎么能去中低档养老院跟别人挤。他一不是高干,二不是富人,住不上高干的疗养院,也不能凑合,讲起来太掉价。儿子说可以补贴他住高级养老院,他偏说还能动,没必要浪费。

房子是以儿子名义买的,程叔付了首付,死以前总得住住。郊区房子可以买大,以前给公家干,退休后把分的房改房卖掉,换新房感觉高过一众原地不动的老同事。

儿子为了孙子读书,挤在市中心的高层里。帮儿子带了几年孩子,老伴儿走了,他搬到乡下,自感不比养老院差。他住的舒服,但没人照顾,没有服务,省钱不省心,连带儿子费心。

不住养老院有家自住,没了老伴儿可以有个伴儿,不找保姆也得有个人照料。趁还能走动,他每天出去遛弯,到物业、居委聊聊,他们推荐他到老年活动室坐坐。看到家政服务、便利店,他也进去瞅瞅。他问了钟点工价钱,先找个每周来半天打扫卫生的试试。不出两个月,看钟点工干活不利索,叫中介再换一个。反正交了中介费,用足换人期限。三个月期满他又辞了钟点工。住家保姆他没一个看上眼,花钱干不了他想要的活。只要他还能自理,牢骚话不怕多说。

视力模糊,腰弯不动,剪指甲去硬皮成了问题。他又摸到一家修脚店,一大堆人挤的感觉不好,档次太低,不符合他身份。有个同小区的老头给他介绍了一家足疗店,修了指甲还能按摩。他体验不错,几次下来,跟里面一个按摩师聊。人家主动推销,还给了电话。他问能否可以到家里按摩,省得跑出来费事。和技师谈价钱,给到保姆的钱人家满足不了。足疗店的服务齐全,尽管力气活,钱不少挣。人家不愿当住家“长护”,给他推荐了一个大妈级的按摩师,专门做上门服务生意,他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以试试。

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大妈,按摩手法说得过去,他觉得比较贴服,符合他的口味。她来家给程叔做时,上手并不陌生,边做边聊,一个钟过后程叔还是意犹未尽。他问了她的情况,老公死得早,给她留下不少,原来也不缺钱。只不过有闲钱放不住,不打麻将输光,也没买保健品炒股票,却听人推荐投资。结果听信他人参股开工厂,没两年大老板圈钱跑路,工厂关门,法院判下来,债主找不到大老板找上她。她哪里搞得懂,投资投成无底洞,还不如打麻将炒股,小来小去看得见,不至于掏空口袋赔掉身家。

按摩大妈跟程叔一样,原来手上的余钱已经给儿子买了房,卖掉自住的房子,仍不够偿债,被逼无奈出来打工。那时候她才五十几,如今一晃多年过去,还有几十万就可以还清。小富婆熬成打工还债的老太,这故事程叔只好听她说说,谁知道底细究竟如何。不管怎么样,她在他家并不白吃白住。她不擅长烧饭,只要程叔认可她的按摩手艺,拿捏他疼痛不断的肉体,舒缓他长期痉挛的神经,比止疼药来斯得多。

程叔问她,为什么儿子不帮忙,起码有地方住,不至于老来成流浪猫狗。她说跟儿媳妇搞不来,宁愿在外边飘着,开始不习惯,时间一长挺过来了。

“搞得你好像当老小姐,没混成泥瓦工,还得拼命到处打工。”老程调侃道。

“当得成小姐倒好了,赚的钱早够还了。就这个命啊,再干几年差不多,除了还债还得赚够养老钱。”她没奢求,并不叫苦。

“要不你在我这里做吧,省得你到处跑,有一单没一单不稳定。”程叔顿时起意,还没细想。毕竟老要她上门服务,费用比到泡脚店多。

“行吗?给你做个贴身保姆?”这个阿姨很识相,对她没什么不好,等于有人收留。

“除了吃住,我每个月再给你点,你看怎么样。”程叔拎得很清,常住肯定比点钟便宜,随口可以照料。

说是这么说,程叔给的并不多,靠这点钱,贴身保姆还债遥遥无期,不如上门打零工或去按摩店点钟来钱快。程叔见她开头还尽力,给他拿捏到位,轻重合意,兼做些家务,过了一阵子便不上心。她并未提钱少,程叔看出来也不明说。他掂量与住家保姆差异。每月吃喝加上给的现金也有好几千,退休金还能剩点。再多给她点不成问题,但不解决她的问题。走一步看一步,起码她不是骗钱来的,如果凑合下去感觉不错,再多给。他有耐心,她等不及。

程叔不认为自己抠门,只不过精道,习惯样样算计,但也不死抠。他不仅心里算,还说给人听,让人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能让人觉得跟他吃亏,反而应该得了便宜才对。她不吃亏,也不挣钱,那怎么能行。他不是收留流浪猫或流浪狗,收留个会照顾人要挣钱的大妈,没吃亏,甚至赚大了。

她既不是流浪娘,更不是按摩女,吃苦不怕,享福不可能。程叔盘算,有她顶替老伴儿的位置不要太好。他明知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一到出手却变抠唆。人家不好意思要钱,让他看着给。光看不行,看到心发慌,饭菜也烧不香。

几个月下来,她绷不住,白天不愿多做家务,晚上按摩也漫不经心。少了按摩,他睡不着,受不了还得吃止疼药。从做一顿吃一天到做一顿吃两天,她有意让他看出不耐烦。程叔只好带她去社区食堂吃饭,吃一顿再打包一顿,省了她烧饭,也算补偿。

如此不能长久,她支支吾吾提出平常没事是不是还可以出去打零工。既然自己舍不得给钱,不能挡人家财路。程叔无语,只好放手。他给儿子钱买房,留点给自己养老,总不能替人还债。想多了甚至以为她是否真的欠那么多债,是不是要了钱继续给儿子养孙子?挣钱很正常,一心为钱总有骗意。他养个人照顾自己,一分价钱一分货,没送钱买保健品,不能另外着了道。外人以为他找个保姆,不知她这个保姆另有绝活,给多钱还以为他被骗。谁骗谁说不清,她愿意常住,他细水长流,没人吃亏,何来上当。

找保姆养老怕花钱,住疗养院不够级别,再找个准老伴儿不成怕被骗。

退休前不少同事见了他总拿话揶揄,嫌他手上抠门,嘴上也抠。退了休更少往来,只有几个比较要好的偶尔打打电话问候下,还可以互相调侃。男爷们相恨互骂,女同事护撩似曾有过的暧昧。他们有的死了老婆,有的死了老公,打电话问候,确认下彼此还在不在。

他眼睛不行,脑路清晰,嘴巴更到位,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说起来明明白白。眼前没人,只能聊以前的人和以前的事。第二代和第三代没人想听,更没什么可聊,不怪儿子孙子不愿来看他,更不愿同吃同住,各自活好,互不相扰。

程叔没什么可说的光荣历史,确有不寻常经历,碰到聊得来的人,他不厌其烦陈说。出身贫寒,出道遇贵人,中年闷声发点财,熔炉里沾贵人光,洪流中抓取最后机会,晚来独享自得。发点小财的事不能说,在单位不能说,在家里也不说。同事知道不光嫉妒,还有捞外快嫌疑。家里不能说,省得老伴儿和儿子有话说。留点零花钱,私下干点喜欢的勾当,熟悉的人不知道不会啰嗦,知道的人不相干,乐听其炫。

遇贵人的事,程叔反复讲给人听。每次说起那些破事,每次听到艳羡的好话,每次小有得意。他假意忘记跟某人已经说过,某人却记得已经听过很多遍。本来第一次听还新鲜,第二次加深记忆,第三次嫌他唠叨,往后就打断话头。他儿子听得次数最多,难怪从不久留,怕他又说听过的事。程叔唠叨,话音透着主见,说人长短,分析到点,仿佛他一个局外人,最看得清经纬,很识相。

儿子一直以为老爸嘴上不吃亏,得了便宜从不张扬。

程叔最得意的莫过于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研究院,给大专家领导当秘书。据他回忆,几年下来进进出出办公室和家门,上下级同事和家人混个脸熟,也没干什么事,没学到什么东西,不知是不是谦虚。他说人家有好几个秘书,他一个小年轻,哪会干事。听者说,跑跑腿打打杂也是事啊,小事做多了变成大事。大家,也不过写几本扛鼎之作,然后反复给学生在黑板上画图,讲解所谓运转原理。再然后不断开各种会,参加各种仪式,拿各种奖章,好像也没做多少,便成了事。

外人看热闹,工夫不到位,怎么能见到人皆羡慕的结果。程叔说下半辈子没沾多少光,不断说这段光荣历史,生怕给人添堵,反折损身份和形象。这段履历比他上大学更耀眼,因此多了些选择机会,比如出道碰见了他的人生伴侣,儿子读好学校,找好工作,退休后还担任大机构的顾问,跟人说起来有头有脸。

他最无法释怀最失意的事,是在大学时候当学生会干部,本来无风无浪,赶上运动,给人审议定性时,惹来麻烦。

“一开始严格按标准对号入座,我们那个系没人够得上。后来上面来了指标,百分之二,达不到过不了关。我很不以为然,开会时说了句‘这个人不像x派’,立马被指有x倾倾向,被批为‘x倾机会主义’。正好找不到对象,他送上门了。随之而来反反复复检查检讨,包括内查外调,也没什么结果,档案里倒是留了不少内容。”

此段历史伴他前半生,时不时碰到什么事便被人翻出来,成了拿捏他的把柄。该闭嘴精明的时候,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他真精假傻,运气不差,当不成干部当群众,反而躲过不少是非。

由此他放弃升级提拔的努力,把机会都留给老婆和儿子,成就她们便是成就自己。跟老婆背地里斗嘴磨牙时,可以这么说辞,没敢跟儿子说,怕说出口太窝囊,为无能找借口。本来他形象在儿子眼里就不如老婆,没得喊冤叫屈。委屈再大,吞进肚子,等入土,再和老婆理论。

其实大部分时间,没那么多得意也没那么多失意,说到头,活着没有意义。这话他五六十岁听人说的时候,觉得没意思。那时候他腰不疼腿不酸,生活还有意义,起码对老婆和孩子有意义。轮到七八十岁,头昏眼花,靠止疼药的时日,他见人就说人家说过的话。说没意义,还得活,寻点自慰。以前烦恼不得求生,老来病痛求死不得,活着痛苦,没痛苦不可能,痛苦权当是活。

多一点烦恼不多,少一点痛苦不少,看怎么熬,受不了有安眠药止疼药。火力旺盛时不怕熬,一眼没到头,还有几十年可以熬,不到眼瞎腰断不能死。熬中取乐,熬过来方知何为安生。年老耐力耗散,内气泄尽,缺精乏力,无药可解。

眼不见身边人,程叔几乎每天跌跌撞撞出去买吃的。老年社区食堂,吃多胃口太单一,时间长了吃不出味道。他居然牵出破旧的二八大杠,骑车到后面街上的熟食店,顺便活动身骨。车子跟他一样老得快散架,他几乎不是骑,单腿跨过安桥,屁股沾半边座垫,两脚轮流着地往前蹭,居然没跌倒。他格外小心,在家里不小心碰到桌椅腿都会跌倒,只在人行道上走两步骑两步,自行车成了他可移动的拐棍。

到熟食店无非买些烤鸭、红烧肉、三黄鸡之类,一斤半两可以吃两天。他不吃肉不行,以前没肉没油水,岁月残留的后遗症变成肌肉记忆,稍微饿点,脑细胞便分泌求食的念头。一天不吃嘴馋,两天不吃腿软,三天不吃头昏。没得吃拉不出,满脑子吃和拉,居然盖过他疼痛脑筋。

退休金够吃肉,也够养保姆,能吃几年不确定。保姆养不住,没保姆陪吃喝省一张嘴,省了钱也不能多吃肉。不养人省心,自己养自己费劲。

吃了喝了拉了,仍旧体力渐衰,腰腿不灵,还有下面的那根筋时常蠢蠢撩动脑筋。找不到人解决,如何缓解压力。好不容易找到个人,既当保姆又解决问题,怪他说的多给的少,该着自己找罪受,不由人。

程叔说男人有几个时间节点,衰老特别快,三十、五十、七十什么的,心有不甘,还得面对。自以为还行,意外发生,伤骨头伤皮肉事小,脑子心脏出问题事大。明智如他,屋里上厕所跌倒,出门扔垃圾跌倒,努努力还能爬起来,站起来。越往后他越不敢出门,把垃圾放门口,等物业人员或送快递经过,请他们帮忙扔掉。

腰腿不灵,胳膊还有力气,他把屋里椅子排成行,当扶手,要跌倒可以有个抓手。他不能重演独居同事摔死家中,多天以后才被人发现的悲剧。

摔倒的次数渐多,爬起来化的时间越来越长,全靠两只胳膊寻找支撑点,只怕摔下去起不来。他学会软摔,顺势瘫倒,避免硬摔。因为摔倒还能爬起来,他暂时忘了怕。

但总有这一天,他数着日子,等着那天到来。

眼睛不好,看不了电视看不了手机,只可听收音机。儿子给他买了个最简单的收音机,一个开关一个调台,比手机好用。用耳朵听,动脑子想,不用动嘴,不用担心别人怎么想。每天一档养生节目,午睡起来他必听,如此度过下午无聊时光。做节目的怎么说,信不信由他,活过平均寿命,忍痛之力大过养生之道。以前没养生,吃粗咽糙,几十年都过去,老来还养什么生。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吃保健品,以为活着没意义,好吃好喝还得靠安眠药止疼药,哪来意义。

儿子省事,每次来看他,只带水果和熟食,还有止疼药。

“老爸,你给我省钱啊。烟酒不沾,保健品不吃,吃药有医保。咳,你总得让我做点什么。”

“你要做什么?我这么大年纪,能吃多少?吃多喝多还出问题。你看我这么瘦,能吃能喝已经不错。我那些老同事,现在有三分之一已经走掉,还有三分之一行动不便,各种毛病,有的夫妻两个走掉一个,剩一个也差不多了。还有三分之一没啥大病,还能出去跑跑。我属于中间的三分之一,还算可以。唯一遗憾的是你妈,走得太早。”

“我妈属于前三分之一,你属于后边的,别操心,蛮好。”

“好不好到头来都得走,你们好就好。”

“你们好在先,你们好才是我们的福。”

“我们好,也要祖坟埋得好。当然我们都不信这个,你们有你们的机会,赶上了。”

“没你们,我们哪里有机会?”

从小到大,靠家里衣食无忧,靠父母关系上学、找工作,程弟没忘。到后来才能靠自己,靠自己才知道父母已经老了,要靠子女照顾。子女心有不忍,所谓上老下小,都不轻松。还有费神的儿女,唠叨的老婆,甚至花钱的婆家。这话也不能跟老爸说,以前没钱没啥可说,现在有点钱,多了个说法。

此三分之一,彼三分之一,程叔从退休开始数下去,把老伴儿数走了,还数走了很多同事。数不断增加的讣告,数通讯录里剩下的名字,数了二三十年。他从第一个三分之一迈入第二个三分之一,进入最后一个三分之一。

刚退休的时候,大家没这说法,没有过富日子的大小老头老太,尽管舍不得吃,还要出去穷游。跑几年跑不动了,回家接着吃保健品。很多人只因为卖保健品的有车来接,中午有免费午餐,还能带回一袋免费大米和几个免费鸡蛋,加上便宜的一日游,就愿意每年花几千几万买他们推销的补品。有人先挑头,上了当,拉上其他人跟着上当。家里堆起很多大小箱子,令子一众女很无奈,讲理讲不过老爸老妈。钱是他们挣得,花得开心就好。等到他们走不动,头晕眼花跑不出门,轮到子女不得不上心已晚。听邻居说起其中有多少养生忽悠,父母被保健品割了韭菜而不知心疼。省钱一世,最后为保命花钱,轮不到子女说辞。

没钱的子女看紧父母,有钱的子女也不在乎老人最后能剩多少。看紧的并非照顾就好,看紧钱别漏了,没看紧的少争吵,躲远点省心,不过到头来还得操心。

程叔跟一个老同事聊电话,劝人家别浪费钱。

“我没吃保健品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有钱买点好吃的菜,好吃的水果,年轻时候没吃好,现在正好可以补偿下。”

“你吃止疼药算好啦?我吃了几十年起码没吃止疼药,说不定没吃保健品跟你一样,甚至更差。以前没饭菜好吃,现在吃不下,省省吧”

“我吃药没办法,你没毛病吃什么保健品。大概前半辈子缺钱,吃饭菜没花头,后半辈有钱换保健品养命。”

“还不是这么回事,活着就是糟蹋钱,没办法。”

“你老伴儿不管管你吗?”

“你没人管倒是很自觉吗!”

“有人管好,这你没感觉,我一个孤老头,没人管很快完蛋。”

“我以为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一定快活似神仙。”

人家花几十万吃保健品不能说浪费,程叔吃止疼药省钱不能说找死。只要浪费的人开心,省钱的人没话好说,花的值活的值死的值,能挺过最后三分之一比什么都强。不跟人比,安守于己,不后悔。

小时候看程弟长大的那些叔叔阿姨,有的叫得上名字,有的子女小时候一起玩闹,或曾是同学。有个要好的发小,早两年送走老爸。后来老妈瘫痪在床,实在弄不动,送到护理院,没两年老妈也走了。送走了父母,以他的经验提醒程弟,不能听程叔的说法,不肯找保姆又不去养老院,出问题还是跑不掉。起码得找个住家保姆,身边没人看,有事都没人知道。

程弟有苦难言,只好在家装了两个镜头,便于掌握程叔状况。但他太忙,时常忘记看。偶尔看看,看不出问题,连回放也很少看。他爸每天跌倒一两次成常态,只要爬起来就没事。一次跌倒起不来他没看到,好在老头自己花了两个小时才挪到电话机旁,打了电话。程弟没法立即赶过来,只好请物业帮忙,把老头扶起来。

等程弟出差赶回来,老头子跟没事一样,只说头磕到地上有点肿,小心就是。程弟决意带他去看养老院,程爸只好同意。程弟事先打听到几家高中低档次的养老院,低挡的就不看,先看一家中档的,程爸没入眼,再看一家高档的,程爸没吭声。回头问他,他说:

“太远,你来看我不方便。”

“你是不是嫌贵?你养老金不够我来贴你好了,给你安排个单间,没人打扰,跟住宾馆酒店差不多,还有专门的护工照料你。”

“一堆老人在一起,越看越老,都在等死,没意思。”

“人家每天安排很多活动,有做手工,舞蹈,看演出,还有开放日。你在家什么活动没有,没人说话,吃喝没人管。”

“到养老院都是不行的才去,有意思哇?你不用管,我能行,在家里蛮好。”

程弟不理解在家里活,去养老院死的逻辑,也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爸这么忌讳去养老院。住养老院对大家都省事,活着的人省事,走的人也省事。

“你以后会明白!”

参观时老人屋里飘出一股腐败味,感觉的确不好。入住养老院并非省事,看病还得自己送医院,不少用品吃食还得付钱,每周不来,每月起码来两趟,关照护理人员甚至院长必不可少,利益输送跑不掉。

程爸说,有同事住进去没几天受不了又回家。还有一个老太住了没半年脑子变傻,儿子赶紧把她接回家,找个好护工照顾。都说进养老院死得更快,各种说法和理由,程弟最后还得由着老爸。

“你不能听你爸的,该安排不能等。”发小以他的经验说。

“他脑子还没糊涂,总得说服他同意才行。”程弟还有侥幸心理。

“他已经摔倒起不来,还好没摔断骨头,没心梗脑溢血。下次呢?”

“你说的是,总要解决的。他怕花钱,死活不愿意。”

“他不愿意,你就得烦,害了他也害了你。”

说别人的事,并不能开脱自己,程弟没了主意。逃避不是个事,送老人进养老是逃避,找保姆好点,起码有监控看得见,更容易关照。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跟发小说,“进养老院多半都已经不行,你妈不是也没待几年就走了吗!”

不得已,程弟找关系,安排一家食堂每天给程爸送饭,送一顿吃三顿,减少老爸出行风险。

程叔不时想到那个按摩保姆,不知几年过去,她还清债了没有。如果当时多给她点钱,她会留下来一直陪他,不用担心摔倒爬不起来,相当于养老院里的护工,随叫随到。女人普遍比男人韧性好,活得更久,何况比他小十几岁。她为了挣钱,他为了省钱,正好凑成一对搭档。凭他的积蓄,拿出几十万不成问题,但她能尽心照顾他多久,他还能活几年?拿几十万能换几年舒服?舒服不可能,多活几年,好过吃没用的保健品,划算。

死以前花钱,以为死得痛快,否则留钱有什么用。花钱多,不一定活得好活得长,如果花掉钱不值,让人听到会笑话。除非有亿万家财要子孙后代继承,攒点钱留给自己死前花,总比老伴儿没享受什么就走强。

以程叔之明鉴,不把真金白银花到好,留着当纸钱烧都不如。人都烧了,钞票还舍不得烧,亏大了。

以前在公家做事不需要钱,吃住都有安排,有钱也没处花。现在有了点钱,花起来很不爽,被人说成老抠门,养成的习惯改不掉。成百上千个同事,不论职级高低,差不了多少。房子大小一样住人,钱多不能吃到撑死,穿好没处显威风。子女儿孙有出息,不会占父母便宜,没出息也养得起。养子女成人,老了指望不上子女养。养子女面面俱到,到该子女养的时候,他们考虑太晚。各种说辞,不差钱,就是不肯出力,不用心。

对长辈不用心,等于自己没用心活,轮回而不自知。

程叔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凌晨醒来睁眼看不到外边的天,头上屋顶墙壁也模糊不清。他努力回味刚刚短暂的梦境出现的人和事,有他喜欢,也有不喜欢的。喜欢的不得配对,不喜欢的偏偏成双。梦里的事情反拧,醒时脑闪过往是非,失意多,得意少。不能忘的人和事年年减少,最后所剩寥寥,白天黑夜翻腾,不时消耗他残存的脑细胞。反正脑细胞活着的时候只能消耗很少一部分,他脑子这么好使,就是白天黑夜不停琢磨多消耗的结果,用进废退。

他这辈子就大学时当过干部,前程在望被一句话打断。那件进入他档案的事,每次有人翻出来揭开伤疤敲打他,他麻木到没等人开口就知晓。大学毕业他不再上劲,前途由天,没有变差算幸运。得机会积极表现的人,却老抓他尾巴,不放过逃避的他。什么人有什么报,谁也逃不掉。那个一度揪斗他的人,没多久又被人踩到脚下。好人有好报的真理一次次应验,以至于每当有人开始翻他档案说事,不用他咒人,他就知道这个人不好,没好下场。低头做人,抬头做事,一辈子没做什么事,逃不开被定义对错。

眼神还好的时候,程叔常摸出记录电话的小本子,挨个打,听到声音,不管有没病痛,总比听不到的好。眼睛不行了之后人家打过来,有时儿子来看他,顺便也叫儿子帮忙拨号。每次还特地叮嘱人家,听到彼此还在,就是最好的关照。他跟儿子说活着没意义,但不会和老同事说,再没意义也活了这么长时间,谁都懂。有的人脑子已经糊涂,不会和他说话,顶多通过老伴儿或子女甚至保姆传话。脑子还清醒的就说还能活到一百岁。他说:

“我跟你讲我已经活够了,多活多痛苦。你可以,活到一百岁没问题。”

“哈哈,老得不想死不行啊,年轻时不想,现在天天想离死还有多远。”

“不远,都不远。我肯定走在你前头,你慢慢活吧。”

“等我脑子不清楚,死活还不一样!”

死活当然不一样,几年前他还能走动,每年都去给老伴儿扫墓,每次抚摸墓碑告诉她,过几年我也来陪你。可过了好多年他还在外头,让她等得太久。病痛少的时候想活,渐行性退变的痛苦一个个袭来,不如早死,还是老伴儿走得早好。外边人不知里面人舒服,里面人不知外部边人痛苦,互相不知哪样更好。凡人以怕死为苦,将死的人以为死后解脱。

他怕死,真的怕死,但又盼死。

程叔坚守屋里,每天的盼头就是送餐,还有偶尔同事电话和儿子来访。其他时间抠抠缩缩在屋里挪动,摸墙扶桌椅,抓牢门把手台盆龙头,再小心还得摔倒,次数越来越多。他害怕的不再是摔倒,而是摔倒了爬不起来。摔倒后爬起来,说明还管用,能自理。

如此还熬过了疫情,事后跟人讲电话,他不无调侃:

“你看看你们能走的几个月出不去,闷吧。我本来就出不去,一个样。”

“这下我们和你一样出不去,只能屋里转悠,你开心了。”

“我跟你讲,我天天封家里熬苦,怎么能开心。你没到这时候,提前预演下吧。”

“要测试打针怎么办?”

“头一次有人上门,后来就没人来了。没必要,我本来就一个人隔离,来人增加我的风险。所以我封闭没问题,放开也没问题。”

“没错,一放开我们全发烧,继续回家养着。”

“欸,各有各的好吧。你能跑能走,有啥好抱怨。我在家受罪习惯了,一点不省事。”


出不了门,以前办的各种优惠不能用了,比如免费公交地铁,老年食堂优惠,每年体检,还有社区举办的很多活动等等。老年补贴、残疾补贴等仍有享受,存折和卡都给儿子保管,好像跟他没关系。当初跑多少趟办来的卡一概没用,外出有风险,占点小便宜,损失可能更大。程叔清楚得很,用钱养命可以,拿命省钱做不来。

他也经常反思,有些事情太过分,比如对那个会按摩的保姆,给她钱少了点,对儿子太宽容,对老伴儿太迁就。给多少算够,对方才满足,宽容多少不至于不照护,迁就多少,不至于憋屈。他闭上眼睛,几十年事情反复重现,脑电波里重活一遍。

活在没有意义的最后阶段,回忆往昔岁月里曾经有意义的事情。包括那些受人无端压制所受的委屈,还有未料到的得意时刻。大学时从学生干部被排挤,到毕业分配个好单位,找到个好老伴儿,却去世太早,儿子有出息,但对他关心太少,皆是他的委屈和得意。两者对冲互补,不盈不亏方为常态,盈太多亏过头的情形,总会以某种形式找补回来。

钱的事情,他算计一辈子,数得清的工资没多挣多少,吃穿用省钱倒是不少。他很少买衣服,最早上班穿的从里到外都是单位发的,吃饭用饭票吃食堂,只买些牙膏牙刷肥皂毛巾,偶尔吃点水果,最低水平维生。出去旅游更别想,眼睛不好腿脚不好,哪里都不要去,省钱省力。单位分的房改房退休后卖掉,贴补儿子买房,自己养老住,以后留给儿子养老。至于房贷跟他没关系,全由儿子负责打理。

他刚入住小区,便到居委、社区、物业跑个遍,似乎报到自己存在。多年过去,这些机构和人员换了好几茬,他的手机儿子都给换了几次。离开老同事聚居的大院,新环境远不如老地方熟悉。社区人以为他是孤寡老人,他暗自好笑,所谓孤寡,只为不给人添麻烦。有房子有儿子还有孙子,平常看不见,最后有人替他兜底。

他最后的底,在公墓里那块与老伴儿共眠的三尺之地。当初他选定的地方,还是数了几百张钞票搞定的。房子升值,数钱没数错。墓地不可说升值,起码给儿孙省钱,早买早划算。

不会用手机,数钞票看不清,多了少了数不清,掉了或揣到哪个口袋都不知道。本来有个保姆好办些,给保姆买菜的钱也要数半天,还要到银行取钱,难道告诉保姆密码让她取钱?他怕麻烦儿子,从不叫儿子替他拿钱。这回好了,没保姆又不去养老院,儿子帮他订餐直接送到家,不用买不用烧。缺什么用什么直接网购送上门,不用他数钞票付钱。只要他在屋里能动不摔坏,还能维持独居老人状态。

以往他每个月都要打电话向老同事问安,总会有人告诉他谁谁谁走了,谁谁谁住养老院了,谁谁谁不能动了。他在通讯录里打勾,不忍心打叉。他视力下降双手发抖,几乎不能按键,只有儿子给他设定的三个亲属电话,可以一键拨打。给他打电话的人日渐减少,一来人家跟他一样打不了,二来不想打,三来人已经走了。程叔想到自己走了以后也会有人打电话,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接,反正他的老人手机不会关,儿子不接仍会显示未接电话。等到儿子最终关机,一定是告别火化安安葬以后。电话没打通的人,知道他出事了,要么昏迷不醒,脑子彻底糊涂,要么已经走了。儿子除了家人亲戚不会主动告诉通讯录里的人,但会告诉退休办,人家会去问退休办,也可能从退休办在院里公告牌上贴出的一纸讣告上看到。

他就是这么知道有几个老同事去世的消息,轮到自己还是一样的结局。死期临近,活着早已麻木,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想要解脱痛苦的过程。痛苦的间隙,他脑筋活跃,产生不了多巴胺,只能苦熬内啡肽,比止疼药更管用。说不定进口止疼药里有这类成分,疼不疼都在脑子里,他的脑电波刺激力衰弱,黑与白随痛苦定义,正反一样。疼与不疼颠来倒去,疼成为常态,反可认知为不疼。不用精神胜利法,脑回路自动转换,颠覆疼与不疼。

除了每日定时听新闻和养生节目,程叔反复从床头拿起那本被翻烂的通讯录,不打电话,只数人头。哪个走了,哪个不行了,哪个还好,挨个数过来。不用保姆,不去养老院,还一个人住,这样的同事朋友早已不到三分之一,也许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都不到,他不可能熬到最后一个。不想还有少多年可活是假,活得长才是硬道理,活到没人可以再和他理论省不省钱抠不抠门是真。

脑子管用,想太多没用,腰腿不灵,吃喝拉撒受罪。儿子怕他到卫生间摔跤,在床边给那放了个马桶。他不肯用,打扫起来麻烦,说卧室里臭气重。他仍磨蹭到卫生间大小便,大便坐着,小便也要坐着。以为翘不起来可以坐下来,殊不知能翘起来的,一样尿地上。为了少上厕所,他只好少吃少喝,隔天大便,小便尿太少赶紧喝水。他小心看顾,磨蹭一步衰老一步,好过一步都挪不动。

程弟忙事儿,似更忙于逃避,欲躲开兜底那一天的到来。装了镜头却不看,眼不见为净,只要老爸不吭声,应该没事。如是而想,仍时常担心突然哪天出事,还是自己的事,跑不掉。看顾老人如看顾孩子,关键身边要有人。他又后悔没给老爸找个保姆或送到养老院,哪怕违背老爸的意愿。他等着发小说的老头子彻底糊涂不行了再动手,没办法的办法。

程弟靠爹妈福荫养大,挣得一份好工作好收入,愿为他们做点事情,让他们安享天年。眼看没做到,连衣食无忧的起码要求也做不到。钱不缺却不解决问题,同居一屋照顾不方便,老婆肯定不愿意。子女小的时候爹妈都在,照顾孙子,后来就得分开来住。老爸不听安排,表面没多少事来烦他,拿个止疼药也不过顺手的事,在老爸一众亲友眼里,还是孝敬不够。止疼一时,养老长久,不可兼得,老爸会怨他吗?

这天到了,逃不过去。

程爸凌晨睡不着,床上躺不住,上卫生间小便没事,还要出去扔垃圾。结果没拉到门把手,头朝下栽倒在大门口,额头磕到门上,血流不止。他头沉发晕,半小时后缓过来,没感到疼,手摸额头,碰到粘干的血,还有一股血腥味。这次他再也挣扎不起来,防盗门很厚,喊叫没用。他手又触到地上的血,以为血快流光。定神之下,脑子还清醒。

他知道一时死不了,熬到中午送餐人安门铃,来人见状赶紧喊物业人过来。物业有程弟电话,但程弟赶不过来,请物业人员急送医院。头皮磕破,并未伤到深处,在急诊缝了几针出院。此时程弟已经联系了他熟悉的一家养老院,直接把程爸送养老院。

不管死得快慢,总不能死了没人发现,还好摔倒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天。程爸最后还是屈服,成全程弟,嘴犟不过命,躲过保姆,躲不过养老院。

程弟选的这间养老院分开两个区域,程叔入住分针对失能老人的护理部,一个单间,比酒店客房还大,设备齐全。院方安排一个护工与程叔同屋吃睡,老头子很快适应,在护工残搀扶下上下床睡觉吃饭上厕所。

他状态平稳后,脑子闲不住,不断念叨住院费用,问儿子这里多少钱一个月,儿子之说他退休工资差不多够用。老头子自会算账,住宿、吃饭、护工、用品、管理等,一样一样算下来,自己退休金总差一点。儿子叫他不要烦,会和老板算账。儿子管钱,他只管活。

程叔躲过一劫,明白最后一程日子已经开启。没人来探视,没有电话响起,程叔习惯被人遗忘的状态。他打不了电话,等那些老同事老亲戚打来,却盼不到几个电话。他电话一直开着,不时充电,哪怕听电话铃响也好。有时响几声停了,估计是骚扰电话,不必理会。儿子来电设定特别铃声,听得出来,其他铃声都一样。有时多响几声,等他拿起电话要接又断了,他不会回拨,眼睛也看不清号码。只要铃声还响,总有人惦记他,还可以唠叨,他没死。

护工睡床边一张折叠病床,吃饭上厕所洗漱扶老头子上下走动,其他时间老爷子一喊就过来。照顾一个人空闲较多,没事她楼上楼下转悠,跟人聊天。没到一个月这个护工不干走了,说是嫌工资低。院方换了一个护工,不再单独照顾他一个人,同时要照顾几个人,程叔顿觉失落。刚进来院方给儿子面子,一对一特殊照顾长不了。照顾关系少收的钱,必由节省成本找补回来。程叔退休金不够,如果儿子补贴不足,院方就要贴钱,没有利益回馈那是不可能的。养老生意不亚于托幼生意,前者越开越多,后者越关越多。

活着不是生意,不好论划算不划算,算计一辈子,最后还得被人算计。

程叔退休前有一段时间在外边兼职,挣了不少钱,没有同事知道,老婆和儿子也不知道,都以为他经常出去开会办事,或替人当个翻译。那时候他很吃香,临退休最后火一把,大学时的历史问题早已不成问题。他有个海外同学拉着他一起替国内机构撮合投资,找一次有第二次,找一家有第二家。时常小车子过来接他,享受领导待遇,程叔得意有加。帮人拉来几千万投资,好处当然不少。他不想被同事看到,小心赚外快,为养老积累棺材本。挣来的钱不自己花,就是给儿孙用,不给保姆就得给养老院。生前由己,抠唆看得见,死后由天,没人待见。

怕摔容易摔,不怕摔反而不易摔,摔了几跤得出教训,有人在身边想摔都不行。程叔终于踏实。最放心的应该是程弟,老头子很清楚。儿子不可能在自家床前尽孝送终,动手的事情没护工不灵。儿子一个月来不了一趟,忙工作忙升迁比什么都重要,哪容程叔牢骚。

以前在家可以随时买点水果零食,现在不自主。他没现金给护工代买,只好吃养老院的配食。荤素水果都有,不算很合胃口,按他的标准马马虎虎。嘴里讲究不成,话里却要讲究。儿子偶尔来也不打招呼,坐不了几分钟,电话响,讲不了几句走人。乡下来的护工,口音很重,他说话勉强听一半猜一半。院长原来是大医院退休的,面相柔润,很有耐心解答他的提问。也因为程弟跟老板的关系,格外看顾程叔。

程叔每隔一小时都要走动,护工一旁搀扶,让他丈夫和父亲的威严又上身。比起那个贴身保姆,这里护工手法差很远。没有家的感觉,照料他存纯属工作,按规定程序完成固定动作。要求太多想法太多说不出口,靠儿子关系的安排,没得挑没得捡,已算很好。

没了一对一的特殊待遇,他只和儿子抱怨了两句,没指望程弟跟老板去说。程弟仕途比较顺利,但已退到二线。老板肯定还是给面子的。从来一个护工照顾几个人,程叔一直钟情的华东疗养院,也不可能一个护士单独照顾一个老干部。说了许多年,托儿子的福,老干部的待遇程叔算沾了点边。

程弟很识相,看在以前他对老板的照应,老板给他爸既贴钱又贴人,不可能长久。大家都识相,退下来便照应不到,谁都拎得清。

程叔以为的好,一向够不着,只能抬眼高望。凡够着的,一定够不上他眼里的最好。嘴里说好,觊觎不着,嫉妒不上。自己享受不到,指望儿子将来享受,看来也够不到。儿子以前沾了他的光,他沾了儿子以后的光,家里兄弟属他这一支最亮眼。同一个祖坟的分支,香烧得再好,也只有一支可以出头。住上单间养老,有人服侍穿衣大小便,自认活到值。

想来还有点遗憾,当时老伴儿刚走不久,他就想再找个伴儿,养生养老两全。有同事等老伴一走便瞄上同单位的孤老太,没吭声便住进一屋。说不定他们几十年前已眉眼契合,老来修成正果。有正经结婚的,也有跟保姆混的。别人看在眼里,不论嫉妒与否,风凉话不少。最终绕不开子女的反对。找人无非为了死前有人照应,总要花钱,不论多少。为了那点财产,生前死后闹腾没完,搞不好父子成仇。

程叔庆幸差点入瓮,没给儿子添事。以他的先见,没有在老伴儿死后再找人,连个保姆都不找,找个临时工,一看不对赶紧撤出。他命大,摔跤无数,直到爬不起来,好在没跟人一样,死在家里没人收尸。

进养老院有人搀扶,一直没摔跤。自从一对一护工走人之后,程叔上下床回到在家里的状态,稳定性更差。护工并非一喊就到,他怕麻烦,等不及,就自己摸索下床。

这天刚吃过早饭,身边没人,他从餐桌边努力站起,双腿抖动,晃晃悠悠摸索到厕所,还没靠近马桶,腿一软,跌到地上。

还好收拾房间的护工没过几分钟进来,赶紧找人,见程叔昏迷不醒,院方立即通知程弟,同时打120。

程弟匆忙赶到ICU,程爸已断气。医生跟程弟说老爸突发脑溢血,走得快,没痛苦。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程弟呆若木鱼,ICU每一张病床上都插满各种管线。见到老爸遗体程弟差点瘫倒,他一把握住老爸似有余温的手,跪倒病床前,程爸两眼微睁,似乎见到儿子还有话要说。程爸双腿裸露在病床被单外,像最后挣扎要下床。

程爸一丝不挂罩在被单下,身体还未僵硬。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遮蔽面庞,鼻孔白毛伸出,连下体阴毛也裸露在外。程弟两眼漆黑,头靠病床喘息片刻,恍惚以为跟以前每次来看一样,老爸此刻暂时睡着了。程弟无法直视,替老爸拉上被单。

程叔的日子到头了。

他没预设因脑溢血而死,一直以为最后会在疼痛中挣扎很久,儿子也会给他用最好的药,求死不得。度过之前最痛苦的几年,痛到没知觉,临头一跌,无痛而终。

程弟当老爸能活到一百岁,事到临头,追悼会、遗体告别,墓地安葬,连寿衣什么的都没准备。老妈走的时候住院还有几个月过程,拖延的时间足够准备后事,由老爸和亲戚安排,不用操心。如今送老爸走,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医生问他怎么才来,程弟嘴唇哆嗦,说他刚还在开会,走不开。程弟想到喊人,老婆上班一时过不来,别的亲戚过来还需要时间。早就预料过的丧事,逃避不了。以前老人提前很多年为自己准备寿衣,如今没了这规矩,也怕不吉利。总不能让老爸光着身子走,程弟一时脑筋没转过来。

医生见状,提醒他现在有一条龙服务,只要开口,什么都会有人替你安排,送葬烧纸钱做法事,甚至哭丧。程弟立马打电话,来人几乎就在门口等着,简单几句程弟便委托办理。程弟立时大大松了口气。

医生催促推到太平间换衣服,趁关节尚可屈伸,赶紧擦身换装,其他留待殡仪馆处理。麻木中,程弟跟随人家,把老爸从ICU推出,黑纱帐子罩住床单下的遗体,穿过错落的医院科室大楼,走过一众病患和家属,穿过楼外最后一段阳光,到达太平间。程弟欲流的眼泪,一滴也流不出。

程弟看着人家擦洗老爸身体,从里到外穿上几层衣服,可以体面地让殡仪馆接走遗体,隔日进行最后仪式。

进ICU之后的一切都像走流程,类似单位报销,每个环节都有人接手。不同以往,老爸报销的是最后一单,退休办处理流程非常简单,发半页纸讣告,张贴于单位公告栏,安排灵车,确定日子。程叔曾说过,以前看过同事的讣告,没意思,叮嘱儿子自己走的时候不要发。程弟依此告知退休办,除了亲戚,原单位没人过来。加上一条龙服务,程叔给生前儿子省事,死后更省事,没有追悼会,只有几个亲友遗体告别。一早出发到殡仪馆,火化完直接把骨灰和送葬人拖到公墓,夫妻同穴下葬。

身份也好,级别也罢,看起来过得去排面。所谓仪式,做给人看,自己安心,别违拗老爸就好。

送老爸入地升天,走头七流程不能少。程弟白天接待亲友上门,晚上守夜,坐下来喘口气,时间倒回去,被老爸牵了魂,惊厥异常,天花板和地板都有程爸的影子。脑筋掉线,揪心难忍,他跑出屋子透气,仍窒闷压胸。

程爸说过,走的越痛快越好,没有痛苦。他已经忍耐太多的病痛折磨,轮到最后一跌,很痛快。

程爸早把话说到位,只是最后没见一面,程弟胸口堵得欲吐。他以为送老爸进养老院起码有保障,从老板到院长到护工,那么多人看护,却不如老爸一个人在家活得长。以为对老爸好,更像做给人看。一点预兆没有,眨眼人没,遂了老爸心愿,程弟却陷于自责。

回神片刻,程弟猛然意识到没有老妈的十几年,老爸似乎过得更自主更轻松。老妈脾气和老爸相近,但更占上风,老爸很内敛,给人看起来勤于算计,实则内心柔韧,宁与己争,不与人争。

十几年独居生活他也曾风闻老爸找过人,找小的不可能,找个老的有还会持久些。只要老爸愿意,程弟不会像其他叔叔、舅舅家子女那样反对。无非为了最后分家产,与后妻及其子女,甚至保姆闹,烦不胜烦。他没这个烦恼,老爸精于安排,给他的太多,他给老爸的太少。

程爸一生没什么嗜好甚至没什么爱好,好日子坏日子,看不出特别之处。程弟长大后,隐约还记得小时候父母躲开他,隔屋斗嘴或冷战,自己躲到一边只当不知。

程弟问过老爸,和老妈有啥矛盾,老爸啥也没说。夫妻恩怨,上辈人有,这辈人也跑不掉。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别再成为下一代人的心结。上一代人恩怨,他帮不了忙。一代人的事,只能他们自己解决,化解不了只好带进坟墓,入土再无齿忤。

不管父母怎么闹别扭,为了儿子和孙子,过后跟没争吵一样。偶尔程弟回想起来,那么多心结,一辈子积累起来,永远解不开,带到坟墓里也解不开。买墓地还得成双成对,解决不了的问题,不算问题,皆归于泥土了结。

程叔扫墓时说过多次,“老太婆,很快我也来陪你了。”

这话一说十几年,墓前说,家里说,还得程弟帮他如愿。

程弟回忆爸妈种种,不得要领。靠他们养大成人,靠他们考学工作挣钱,最后能让他们靠的就那么一点点。靠山吃山,依山得势。上小学中学,老爸老妈找了各方关系,同学的同事、同事的同学,少不了送礼,进重点学校重点班级。学校好,考大学还得他靠自己。程弟成绩一直中等,不靠前,还是老爸老妈找人,进了二流学校一本。后来发现专业不对,又转专业。毕业分配还不错,老爸又找人进入国企。不过时代变了,没两年程弟看到更好的机会直奔机关单位,轮到他靠自己奋斗。

程爸不再干预,本来他到这个年纪,以前的关系已经老到不好用。儿子终于放飞,忙上班挣钱,忙到一年见不到几次。程爸舍不得打扰他,以为他忙。其实再忙也有时间休闲,忙干工作外忙女朋友、忙老婆、忙生孩子、忙养儿子女儿,唯独难得为老爸忙一下。儿子能给他找医生,安排他看治不好的病,实在不行开止疼药,这样的儿子,老爸以为没白养。

儿子靠老子,老子指望儿子,靠山轮回转。靠山总有放手的时候,一代接续一代,儿子靠自己,老爸放手,老爸靠儿子,靠到最后,儿子也得放手。放出的手永远收不回来。

父重如山,母深似海,非等父母死后才刻骨反省。程妈去世的时候,程弟体会没那么深切,山还在,离开大海还有妻儿这个小海。山倒了没得靠,靠自己,被子女靠,心态迥异。

父亲那座山传承到他身上,脊梁撑得住,几天减掉好几斤肉的代价,半夜无法入睡,小睡片刻凌晨醒来,再睡不着。他的疼痛从腰椎蔓延到全身,深入脑髓。后半辈子恐怕延续老爸的疼痛,难道还有遗传?

程弟回忆老爸的话,无非就那几件事,见面老爸一再翻出来说个没完。程弟以为他没话找话,或为引出他更多的话聊。平日老爸没人说话,一定寂寞难忍,见人一遍又一遍说,隔天见到再说。说多了,程弟反应过来,是老爸怕别人忘记。

“我现在走不动,你别忘记到你妈墓上去看看。”或者,“我都好久没去看你妈了。”

程叔能走动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经常去看老伴儿。他不会打车,更不想打车,反正公交车不要钱。经过墓地的公交车很少,每次来回都要等半天。头几年去过墓地,他不会跟程弟讲。后来腿脚不灵还去,不知上下公交公交跌多少次跤。

“我去看过你妈了。”程弟来一次老爸说一次,讲完没过多久又去。

然后再说:“我好久没去看你妈了。”

程弟由此知道他经常去看,根本不分清明还是冬至。程弟忙,更多偷懒不愿去,最多清明前后去应景。他开车,带上程爸一起去,过后程爸再次叮嘱:“别忘了去看你妈。”

面对墓碑,老爸反复说,“老太婆,我来看你啦,过几年我再来陪你。”

难道过几年老爸下去继续陪老妈斗?生前无法和谐,身后亦无法了结。死后安身,却难安心。

“公墓十年要交一次费,你到时候别忘了。”年纪越老越糊涂,越惦记身后事。

“是二十年后交,你别操心了。”程弟每次替他纠正。

“已经过去十几年,快了。”程爸自言自语,似说自己快了。

程弟不知道自己多年后是否还走得动,也不知道儿女会不会愿意代他去看爷爷奶奶。反正三代以后肯定没人在意,更没人交钱。老爸沾了名人光,不是名人,没人追拍作秀。

房本有效期不过几十年,房子不到百年,要么倾颓要么拆迁,死后之地变土化泥。坟墓的命运更快,要不了那么多年。

“人家说要活到一百岁,退休前比级别比工资,退休后比谁活得长。我跟他们说没有意思,差不多痛快走掉最好,生不如死,别拖累自己,更别拖累子女。”程叔这句提前说的话,不经意成了遗言,他实现得很完满。

疼得冒汗,摔倒起不来的时候,活着确实没意义,活得太老,病痛压迫下没意义。这话程弟领教过多次,头两次辩解,再后来只听不答。把儿子培养出来,盼孙子出息,这些愿望也没有意义。程叔的意义已经结束,只有留下儿子和孙子的意义。

“活着没有意义。”难道死了才有意义?

留给一块墓碑的意义也不长。

缓了大半个月,程弟回到老爸的房子收拾遗物。他看来看去,迟迟不动手,生怕翻开点什么秘密。钱财之类,老爸早已安排他处理。各类账号卡号、金银器物程弟早已接管。最值钱就是这套房子,买的时候就是他的名字,还有什么呢。从卧室到客厅到厨房,柜子抽屉里东西全部兜底,留下一两件衣服留作纪念,有的给亲戚带走。破衣烂衫和杂物扔垃圾,其他一概打包待处理,能回收卖钱的几乎没有。

通讯录记事本不能丢,里面有熟悉的名字,有老爸要好的同学同事朋友,万一还有谁要通知和联系。翻看到烂的本子,老爸一直舍不得换,舍不得扔,那是他与外界联系的一扇窗。程弟给老爸几个新本子,一直没动,还堆在柜子深处。老人手机里残余的信息和已接未接的电话,还有摄像头里的一些影像,程弟一一看过。他没找到类似遗嘱遗言什么的纸张,老爸突然发病,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本以为送他住养老院应该多活几年,可惜只有几个月。

老人手机在程爸死后一个月一直开着,程弟不时充电。除了亲友电话,他没接过老爸同事活其子女的电话,也没主动告知老爸已去世。反正老爸见人就说活着没意义,死了更没意义,不说的为好,大家都懂。

他想窥视老爸以前不为人知的一面,仅存的几封信件和自诉简历并不能获知全部,还要去老爸常去的地方,是否还有做过的事情不愿意跟他说。

他先到那个老爸吃了好几年的食堂,他记得老爸曾讲过一个服务员蛮好,经常招应老爸。问起服务员肯定会说些什么,就当替老爸再来吃最后一顿告别饭。

中午饭点,程弟见到柜台里面一个胖胖的女人,问她是否认识程叔。她叫他问另一个收银台的女人。程弟随便点了两样菜吃完,等午餐快结束人少时候凑过去问话。

那女的说以前程叔能走动的时候几乎天天来吃午饭,她给他推荐15元三菜一汤的套餐,程叔每次吃两碗米饭,因为饭尽吃,多打点饭和剩下一半菜装入自带打包盒,拿回家晚上吃。她劝他多吃点,他说够了,多了吃不了。

她又不经意提到有一阵子有个女的小老太经常陪老程来吃饭,程弟也有风闻,难道老爸找了一个保姆,那为何不在家里吃饭?言多有失,程弟不再多问。

他又转到社区老人活动室,想必老爸当时时常会来这里。见几个老头打牌,老爸并不好这一口。但有个老头多嘴,见到程弟有意问话,便问他是谁家的。他说:

“你应该早点送他进养老院,要么给他找个住家保姆。他腿脚不好眼睛看不清还得出来吃饭转悠,跌一跤吃不消。”

“我给他找了,他不愿意,说不合适。”

“我看到有一个保姆不像保姆的跟他一起出来逛过,应该是他自己找来的吧。”

“他觉得合适就好。”

“他们好像时断时续,你爸太计较,我说凑合能照顾人就好。起码理发、洗澡、剪指甲什么有人帮忙。”

程弟话到嘴边不宜多问,也许不为证实什么事情,见到这些老人犹如见到老爸般亲切,细节方面不愿多听。那些老爸摔跤后,装摄像头以前的事情,外人看见瞎猜猜而已。

门口保安曾给他打过电话救援,送老爸去医院。他塞了一包烟给人家,每次来看老爸,开车进出,难得跟保安说话。保安换了好几茬,最近这个了解的情况也不多。救护车进出哪一户人家还是清楚的。不过这些细节程弟已经知道。

走了大半天,程弟赶紧回到老爸屋子里,撩开罩住沙发的被单,颓然而坐。他想从老爸遗留的几封信件中寻找一些遗迹,但那都是几十年前老爸和老妈之间的通信,那时老妈经常出差,程爸和儿子留守家中。

信中老妈也不过询问些家常。薄薄的老信封和信笺,保留着那时单位的特有印记,蓝色钢笔字已多年不见。程弟以为,自己现在除了按手机和电脑键盘,再也无法动笔写字,见字如见人。

除了照片,这些父母留存的字迹,如岁月的划痕,勾勒出曾经斑驳迷离日子的幻象。悠远的字迹,无声的话语,甚至比照片更真切入魂。程弟看到两眼模糊,脑际之中父母吐露的乡音和举动瞬间涌起巨浪,将他湮灭。他多天没流的眼泪,突然爆发,大声痛哭。

头七最后一个夜晚,程弟陪老爸坐到天明。

程叔的日子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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