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沙尘穿巷而过,团团搅乱漂浮流动的空气,转角一抹阳光,陌生的巷道,陌生的气息。我身旁两侧石砌墙壁高高耸立,行进中,仿佛石崖缝隙深处的穿行,最宽处,任何一位成年人伸展双手也可触及。抬头望去,瓦房斜顶伸出墙面一小截,各自形成人字形房檐,以燕尾飞檐为中心及顶点,以房前屋后瓦檐边沿为最低点,一片连着一片,似波浪起起伏伏。房檐连同檐下墙体的背光处,瞧上去有些灰暗,或高或低的檐顶,远在我的头顶之上,左右两边斜顶形成一条狭长的带状明亮空间,抬头凝望,那里碧空如洗。行进中,以一个三岁孩童跌跌撞撞时快时慢的步速,和左顾右盼因为好奇心而迟滞了的脚步。身体与视线,随着脚步上下左右不停晃动,地面和墙面,随着脚步的晃动往身后缓缓退去,一次又一次,转弯抹角,短巷幽暗阴凉,更加幽暗更加阴凉长长的窄巷。巷道里的泥土地面被人们踩平踩硬,被干冷的北风吹成灰白色,有点儿像水泥地,但是路面还有些凹坑,有凸出的地基石,有大大小小散落的瓦砾,如果不注意脚下,很容易绊倒。迷宫般的巷道里,母亲的背影若即若离,在我前面一直晃动,每次左转、右转,或者直行,她都没有丝毫犹豫。后来,我们拐入一条笔直的长巷,寒风从背后吹过来,挟带沙尘消失在巷口前方,那里一片光明,从上到下渗透出浓浓的绿意。越来越明亮的绿色光线里,母亲的背影不见了,身上穿着厚厚好几件冬衣的我像一只笨拙的雏鸭,迈着摇摇摆摆可笑的步伐,紧跟着走出巷子。
阳光洒在约两亩地大小的场地上,照耀出一片亮丽澄澈的世界,嘉树与丽花,欣欣迎日华。多年以后,以不期而至的梦幻之境,恍若世外桃源般的温馨与祥和,在夜阑更深处,逐一重新展现,我还是那个蹦蹦跳跳、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的小孩。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浓密绿荫下,我又看到肩挑竹篮的母亲,她停下脚步等着我。两棵大榕树一南一北,一稀一密,枝干苍老粗壮,部分伸展的枝叶相互交叉,上下重叠,好像握着手的两个绿巨人。这里犹如一个大天井,房屋高高低低彼此紧挨着在四周环绕,春联红红火火贴满了各家各户的门窗,人们进进出出如同蜂巢里的蜜蜂,声音忙忙碌碌混杂成一片嗡嗡嗡的声响。橙红、粉红、深红,灿若云霞的花儿在无人关注的土墙上萦绕绽放,在破瓦罐和锈蚀的铁盆里蓬勃生长,边上还有一盆芦荟,叶片边缘带着尖齿,向天空伸出肉嘟嘟、形似八爪鱼的长触手。衣着质朴的老妇,拄着拐杖的老者,三三两两伫立门外相谈甚欢,先后见到我母亲,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喊她的名字。浓浓的乡音在洋溢着节日喜庆的空气中震荡,似乎也饱含着那种无处不在的咸咸的味道。西南边空地上有一口水井,井台边围满了人,除了一些跑来跑去绕着井台玩闹的孩童,其余大多是披戴厚头巾的女子,她们脸庞黝黑、手掌粗糙,她们高声谈笑、来来往往,或提水,或挑水,或汲水,或洗衣。花岗岩条石长长短短卧在泥地里露出上半截,首尾相连环绕井台一圈,阻挡并引导从井台上泼溅而出、倾倒而下的流水汩汩汇入井台下一条小水沟。泛起泡沫的水沟闪着微光时隐时现,蜿蜒伸向村子西南边,抬头望去,鳞次栉比的瓦房尽头耸立着一座暗红色的神庙。我从小熟悉井台边种种场景,在东银村长方形的土围墙内,南北两端各有一口水井,分别供应全村居民的日常生活用水,井台周边也是这样被条石围绕了一圈,也是这样经常热热闹闹的围满了打水的人,和蹲在井台上埋头用力洗衣的妇女,也是这样有一条浅浅的小水沟,歪歪斜斜横穿村子,串连起一南一北的水井,好像一条藤蔓上的两个圆瓜。母亲带着我绕过榕树,走向井台西侧,弯来弯去进入一堵泥墙后面的那户人家。
光线透过瓦顶天窗,形成上细下粗斜立的方形光柱,照亮一团缭绕升腾的淡蓝色烟雾,照亮几块光影交错的灰蒙蒙地板。大人们跪在祖先牌位前祭拜,低头祈愿,半明半暗中,传来模糊不清的低声细语。我从门外阳光下跑进来,一头撞进混合了许多气味的稀薄烟雾里,因为燃烧而产生的煤油味、竹签香味、金银纸味、烟草味,刺鼻的酒精味与鱼腥味,热气腾腾的米饭和菜肴的香味。过了一会儿,我的双眼才逐渐适应昏暗光线,看到一张狭长的高脚供桌紧靠后墙,正对着堂屋门。供桌中间,套着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头纹丝不动悬浮着小火舌,旁边还有一盏没点亮的煤油灯,造型古怪,四四方方的模样,好像一个四面镶嵌玻璃的盒子,顶上有灯盖。供桌右端,三只黑色大陶罐依次排列,鼓着油光锃亮的肚皮反射出点点桔红色的灯光,罐里可能存放着猪油,或者盐巴之类的调味品,我看见外婆和大舅在堂屋门外的厨房里炒菜时多次拿着勺子和瓷碗走过来,掀开罐盖在里面舀着什么。靠墙西侧一张大木床,立着四根高高的床柱子,顶端却空空的没有承尘的盖板,只在柱子上搭几根木架,再在木架上搁放四个大笸箩,其中的一个里面好像是晒干了的腌萝卜或者海带,蔫头耷脑、灰不溜秋稍微探出笸箩边沿,旁边那两个箩底垫了一层纸的是米糕,还是包馅的糯米粿?我站在下面看不清楚,应该还有鱼干,我闻到了咸鱼的腥味。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只铺着一张泛黄的旧草席,席下垫了一层干稻草,看起来不像有人会在上面睡觉的样子。木床又笨又重,坚固结实,黑黢黢的似乎和这间房子一样老,散发出苍老的气味。我跟着表兄弟攀爬上去,东摸摸西瞧瞧,在床上嘻嘻哈哈蹦来跳去,后来我们安静下来,并排坐在床沿晃动腿脚看着熏黑了的床架,熏黑了的房梁,熏黑了的供桌正中间,摆放着熏黑了的祖先牌位。牌位前的三脚香炉密密麻麻插满冒烟的竹签香,香头的白色灰烬弯曲着落入炉内,摔得粉身碎骨,积成厚厚一层灰,还有一些落在炉脚下,绕成一个小白圈,形似画在神像背后的光环。母亲、大姨、舅舅和舅妈祭拜过祖先,转身迈过门槛陆续走出堂屋,我们赶紧从床上爬下来,跟着跑出去。
堂屋前面是一条窄巷,屋门正对着隔壁一户人家门扉紧闭的后门。儿时记忆中,每次跟随母亲到外婆家做客,不管什么时候,寒冬或炎夏,白天或黑夜,那两扇破旧的木门从未打开过,灰扑扑带着几分神秘感。时间一长,给我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它们不是真正的门,只是一种装饰,是墙壁的一部分,仿佛是缝在衣服上的那种有兜盖的假口袋。离地有些高的门槛下垒着两级石阶,石阶边每天人来人往,石阶上有时堆着杂物,有时坐着聊天的人,大家都忘记了这个后门的存在。过去好些年,我长大了一点,才听说前面的这户人家是姨婆家。宛若一堵城墙又高又长、斑驳不堪的灰墙后面,静悄悄住着我祖母的亲妹妹,和她的一家人。大约四十年代末或者五十年代初,姨婆从深土村嫁到这里,对于头脑简单、天真幼稚的我来说,那是一个相当久远的年代,远远超越了我对于时间广度的理解。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忘了是在哪儿,有可能是在县城里的二舅家做客期间,聊天中有谁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相互传阅。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如同惊鸿一瞥,从那张拍摄时间不详、有些发黄的照片里,我又看见了外婆家堂屋门前那道熟悉的后门。虽然照片已经有点儿模糊,但是光滑的门板上木纹依然清晰可见,门边的墙壁也很平整,没有记忆中坑坑洼洼、多处发霉变黑或者水泥块脱落后这里那里露出沙土以及石缝的模样。阳光在贴着春联的门框边投下一抹淡淡的暗影,门槛下的石阶前站着我母亲,约莫十七、八岁模样,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发辫,短短的刘海底下有些青涩的脸庞,她和大姨都穿着花格子上衣,是那些年代里大陆最常见的款式,听说她还参加过民兵训练。从右往左,她身旁站着大姨、三舅、二舅、大舅,前排中间两只椅子上坐着外公和外婆,双手整齐放在膝盖上。舅舅们和两位老人的冬衣色深如墨,加重了周围一种紧张、严肃的气氛,一家七口注视着镜头,表情有些拘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亚热带沿海地区星罗棋布的广大乡村,一户普通农家的全家福。镜头咔嚓一声,沧海里的一滴水,时代中的一粒灰。镜头咔嚓一声,像是原始森林里某个僻静角落突然坠下松脂,温情脉脉黏住一小片刹那间的时光,层层包裹,形成线条优美的纹路,渐渐凝固,于千万年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石化为琥珀。如果重见天日,彼时光阴犹然潺潺流动,在里面冒着小气泡,折射出耀眼的往日光芒。
多年以后,我才又听说,我的母亲当初会嫁到东银村,是因为我的姨婆在其中牵线搭桥,热心做的媒人。我到外婆家做客,有时候和表弟表妹到外面玩,在水井旁和榕树下跑来跑去,偶尔靠近姨婆家门口,她在里面看见我,探出身来,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笑容。她招手把我叫进去,塞给我许多糖果和饼干,门边擦洗得很干净的红砖地板上摆放着明亮的玻璃柜台,她在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零食杂货店。当年,她唯一的姐姐嫁到竹屿,十九岁在那里生下我大姑,婴儿满月之后的第十天,全家迁回东银村,再也没有离开。东银村并不靠海,我的祖父对他的划船打鱼的生活有些依依不舍,他是个孝子,以前风里来雨里去出海赚到一些辛苦钱,又趁着战乱划船到旧镇港帮人家装卸货物发了一笔小财,他把所有的钞票悉数交给我曾祖母。过惯了苦日子的曾祖母舍不得花掉,一张张珍藏起来,结果没过几年,突然改朝换代,那堆花花绿绿的纸币一下子变成没人要的废纸,也变成了邻里的笑谈,她只好拿出来扔给小孩子玩。以路下村为源头的众多林氏祖居地,东银村是人口最少的一个,那时仅有寥寥可数的十几户人家,围墙又高又厚,土地贫瘠狭小。在社会底层,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即使是同村同宗族的林氏后代,也毫无例外,兄弟多而且好勇斗狠的人家,常常是村里强势的一方,十三岁被迫跟着母亲离开,十六年后早已长大成人、身强力壮的祖父再次回到东银村,依然经常受到欺负。我大姑四岁、我父亲两岁那年,我二叔呱呱坠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炮声,还未出嫁的姨婆曾经多次从深土村赶过去帮忙带孩子。
堂屋门外东侧瓦檐下,外婆坐在厨房里煮饭,灶火闪烁着映出已经有些驼背的瘦小身影,和插着两朵小红花的灰白发髻。我们这些小孩子如果有谁跑过去喊她一声:“阿嫲!”或者“外嫲!”满是皱纹的脸立即绽开成一朵花,露出掉光了牙齿的淡红色牙龈。外婆的姓氏也是林,是林氏祖居地之一的庵下吴村一户人家的童养媳,自幼不知生父生母,长大后没有成为抱养她的那户人家的媳妇,而是嫁到竹屿盐场这边的蔡家。外婆年幼时缠过足,穿着布鞋的双脚又尖又小,走路时有点儿颠,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我母亲是她将近五十岁时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二十五年后,我在东银村出生,做满月那天,外婆送的礼物是一套深褐色的灯芯绒童衣,和一个垂挂长命锁的银项圈。我五岁就上学了,和两个陌生的小孩挤在讲台前第一排的一张课桌后,趴在桌面逐个给课本里白描的插图涂上颜色,至于书中的知识,还有老师的谆谆善诱,完全不知所云,好像我去上的不是小学,而是幼儿园。后来我跟着其他孩子学会了逃学、打群架,断断续续读了一年,大脑一片空白。隔年,父亲搭车带着我去县城,转入另一所小学重读一年级,从此以后,只有每年的中秋、国庆节小长假或者寒暑假才会返回东银村。那套早已穿不下的童衣,被母亲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像新的一样,跟银项圈放在一起,深藏于卧室内一只旧式木柜的柜底,柜子朝外的那面,一格格的木板上都是精美的漆画,林海雪原、千帆竞发、花鸟鱼虫。我读高中那年,妹妹、母亲和弟弟也先后来到县城,没过多久,乡下老家就遭了贼,稍微值点钱的物什都被洗劫一空,柜子里什么也没剩下。我依然清晰记得银项圈上有许多串小银铃,长命锁底下也有好几个,每次摇晃都会传来一片叮叮叮的铃铛声,清脆如歌,如遥远的梦。外婆家里没有时钟,她通过日影的移动来推测钟点,确定做午饭或者晚饭的时间。四壁皆由黄土夯筑而成的厨房只有门没有窗,南高北低,屋内很暗,大白天也是黑漆漆一团,如果站在门外稍远一点儿,几乎看不清里面。这间巴掌大的厨房占去了外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烧火做饭,一日三餐,养儿育女,劳劳碌碌,不知不觉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多年以后,我想起母亲,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也大多是她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身影。外婆家厨房的后墙与姨婆家的屋墙之间形成一条弯来弯去逼仄的通道,我初来乍到,有几次独自跑到通道外面,站在泥墙边怯生生张望着那口水井和那两棵老榕树,张望着来来往往陌生的身影和面孔,陌生的瓦房外墙上,悬挂着形状各异的渔具、尼龙细绳织成的渔网,还有地上随处可见的蛤蜊壳、墙角堆积的牡蛎壳,带着淡淡的咸腥味的海洋气息。如果周围有什么动静,我赶紧转身又跑回外婆家里。
外婆的家是一排坐南朝北的瓦顶平房,与周边住宅紧紧挤在一起,只留下几条窄巷,堂屋西侧三间瓦房依次分给大舅、二舅、三舅。大舅一辈子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每次看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我就会想到他,每次听到蒋大为的那首《北国之春》,随着旋律流动,我也会想起他。兄弟姐妹五个,排行最大的他最疼爱排行最小的我母亲。我母亲生病期间,已经是高龄老人的他拖着病体,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不便与困难,多次坐车从乡下赶过来探望,我母亲去世,他在别人搀扶下又前来送别,虽然极少听到他开口说话,但是事后每每回忆当时的种种情景,却又经常让我泪流满面。大舅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很小就夭折了,只有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儿,小我几个月,他们一家每日三餐和外婆合在一起煮饭。我对外公的印象很模糊,早年间他因病去世,堂屋里挂着他的黑白画像。我懵懵懂懂站在供桌下,仰头端详那张有些陌生的面孔,头发稀疏花白,眉头紧皱,高高凸起的颧骨,干巴巴瘦削的皱纹,苦涩沧桑的眼尾和嘴角。三位舅舅,和外公容貌最相似的是大舅,越老越神似。如果外公还活着,我想,他俩坐在一起,确实是“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不知“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多年以后,我看见这幅画像的旁边又悬挂一幅外公的相片,这是中年时期的外公,脸上没有那么多皱纹,也胖了一点,唯一不变的是依然没有丝毫笑容。他稍微侧脸朝着左前方,遥望远方的某处,面容有些凝重,有些忧郁。我注视着他,从额头开始,直到下巴,眼睛、耳朵、鼻子、嘴唇,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自己。我的身体,流淌着他的血液。千秋万代,无穷无尽漫漫的时空,前赴后继,奔腾不息基因的长河。可能是因为用小尺寸的相片放大,影像有些模糊,拍摄时间应该是在冬季,他头上的天空晴朗、苍白而广漠,深色厚冬衣和解放帽紧紧裹住他,也许还因为寒冷,使他脸上的皮肤看起来有些白皙。相片是黑白的,我不知道帽子的颜色是蓝是绿还是灰。二舅一家住在县城,节假日才会回来,而且当天会离开。三舅在自家门外的屋檐下也搭盖了一间小厨房,他们自己做饭,除了“炖锅肉”这天。堂屋东侧还有一间破破烂烂的瓦房,原先用来堆放柴草,门扇是二十多根钉在一起的木条,摇摇欲坠,里面住着大舅妈。她很早就疯了,听说嫁给我大舅之前神经就不正常,嫁过来以后时好时坏,越往后情况越糟糕,再也没有正常过,最后只好让她单独住在这里,她整天躲在黑洞洞的房间深处高声唱着戏文,一段接一段,开始时我很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中午时分,外婆做好了饭菜,我们坐在二舅家的那间瓦房里,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满热气腾腾美味的佳肴,门与窗向内敞开着,阳光照亮房前屋后,照亮墙上的年画和贴满照片的大镜框,温暖了整间屋子。一年一度的“炖锅肉”,无限喜悦的欢乐时光。
多年以后,那天下午我拿了两条烟正要出门,却突然停电,只好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杳无人迹的楼梯间幽暗阴森如深井,我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照见一个又一个向下的左拐弯,似乎没有尽头,照见锈蚀的扶手、蛛网缠绕的墙角、堆积着纸箱花盆拖把畚斗酒瓶易拉罐冥纸焚烧桶的楼梯,落了厚厚一层灰,显现又隐去。脚步声哒哒哒响彻整栋大楼,余音袅袅,孤魂野鬼般的游荡。低着头走出楼道发动汽车后,才发现挡风玻璃上方的天空阴沉沉一片,到了街上目之所及都是缓缓移动的车辆,走走停停,通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终于离开县城,驶上宽阔的四车道,雷声滚滚,天昏地暗末日般的景象。猩红的车尾灯,白得刺眼迎面而来的车前灯,在道路两边汇成相背而行的河流。空气压抑沉闷,刺耳的喇叭声,交织着尖锐的刹车声,拥挤、喧嚣、浮躁的世界。倾盆大雨突然从天而降,白茫茫屡次模糊了前方道路。我降低车速,漫天雨幕中打开双闪灯,绕过一幢幢楼房,树木,田地,山坡,穿过一座座桥梁,滩涂,堤岸,盐场,七弯八拐终于来到外婆家。母亲逝世后的第二年,我突然想到要来这里寻找几张她年轻时的相片。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母亲跟其他人一样一直在乡下务农,也跟村里别人家的姑娘一样没有去上学,后来只读过几天扫盲的夜校,她也很少拍照,寥寥可数的几张,大多是跟别人的合影,混杂于当过兵当过干部喜欢拍照的二舅和他的战友们以及二舅一家人的许许多多的相片之中,曾经悬挂在属于二舅家的那间瓦房墙壁上,嵌在两个很大的镜框里,也一直嵌在我的童年与青少年时代的记忆里。
以前听过母亲聊起往事,我的大表姐出生后,还未出嫁的她曾经离开家门,跟着在外地工作的我二舅和二舅妈合住过一段时间,帮忙带孩子。我二舅和二舅妈有时候因为工作原因需要很晚才能回去,万籁俱寂的深夜,婴儿啼哭不止,听起来特别响亮,传得也特别远,很让人揪心。屋内一盏孤灯,屋外夜色茫茫,我母亲抱着哄她,在房间里转着圈一遍遍地走来走去,虽然心中焦急,但是不曾跨出屋檐下半步,因为有一位年纪较大的熟人曾经对我母亲说夜间的露水不利于婴儿的健康,她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自始至终,二舅家的孩子和她的感情很深。那些朝气蓬勃的青春影像,和年轻的大姨、舅舅、舅妈们的黑白合影,瞬间凝固于如花绽放的往昔岁月之中的一张张笑脸,永远灿烂夺目,馥郁芬芳,如今回忆起来,尤其让我心痛。雨渐渐变小了,淅淅沥沥,车在神庙后面一块空地停下来,周围空无一人。雨刷上下来回摆动,刮擦着湿淋淋的暗红色墙体,湿淋淋的瓦顶上,燕尾飞檐高高翘起,静默无言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没有什么改变,这个世界。恍惚间,车内潮湿的水汽弥漫开来,逐渐模糊了双眼,有一种梦幻般的错觉,好像在某个角落,还会出现熟悉的身影,一片片,孤寂沉重的铅灰色,好像在我的耳边,还会传来熟悉的呼唤,一声声,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
我看见风雨中树冠摇摆,山丘上流云飞逝。电线杆翻山越岭,列队拉起五线谱,鸟儿们栖息其间,化为音符与休止符。燕子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在屋檐下筑巢。我看见东银村后的那片小树林,树木高大挺拔,永远郁郁葱葱。无数树梢随风舞动,哗啦哗啦,响彻无数山头。桉树、苦楝树、相思树、木麻黄树,风姿绰约,涛声阵阵。杉树、槐树、苍松和翠柏,高耸入云,呜呜低鸣。树林里传来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曲,碧空中让人心荡神摇的天籁之音。登上山巅,极目远眺,海天寥廓,云海茫茫。无边绿叶翻卷如碧涛,波澜壮阔激荡起亿万年的岁月,亿万年的乡愁。我看见母亲背着竹筐走入树林,云遮雾罩,若即若离,条条树干间,穿行的身影。木麻黄树籽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抓上几捧放在小火炉里点着,可以像木炭一样长时间燃烧。在母亲的吩咐下,我喜欢守在温暖明亮的火炉边,看着火舌悄无声息窜上来,轻轻舔舐小铝锅,锅边噗嗤噗嗤冒出蒸汽,锅盖铿锵铿锵欢蹦乱跳,像一首悦耳动听的小夜曲,掀开锅盖,雪白的米粥在锅里翻滚,喷喷香。我看见自己那么小,比竹筐高不了多少,蹲在大树底下天真地帮母亲把捡到的树枝和树籽放入竹筐,她伤心流泪的时候,我也跟着伤心。林间空地上,落叶纷纷飘坠,抬头仰望,树梢晃晃荡荡在天穹下聚拢到一起,我展开双臂,想像自己是一只飞翔的鸟儿,在树林里自由自在飞来飞去,我旋转起来,像一颗陀螺,于是所有的树木都在头上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我摔倒的时候,重重叠叠的影像依然五彩斑斓,在地面旋转个不停。
我看见渠岸上人们行色匆匆,渠岸下人们弯腰劳作,春雨过后,无数嫩芽破土而出,深深浅浅的绿意蔓延到每一块田地,每一座山丘,每一条河流。家里换季的旧衣服我都穿不下了,母亲给我买的蓝布衣,和她亲手织成的灰毛衣,我也穿不下了,吃过粽子,蝉声渐起,我在村口池塘边滑了一跤,爬起来低头瞧着自己胸膛上的肋骨,条条伤痕。闷热的夏夜,我爬上石板屋顶躺在璀璨星空下纳凉,那么多星星,或明或暗,怎么也数不清。镶嵌在灶山上空,亮闪闪的是北斗七星,穿梭漂移星海中,马不停蹄的是人造卫星,绚烂如白色烟火,一闪而灭的是流星,横贯茫茫夜空,蜿蜒而过的是银河。池塘边水墨画似的竹丛,田野里彻夜吟唱的鸣虫,还有习习的海风,伴着我入眠,睡梦中突然传来铃铛叮咚响,不知道是驼铃还是马铃,恍惚间,若游魂飘飘荡荡,在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地方流连忘返,欣喜而甜蜜的感觉,久别又重逢的感觉,月夜里,峭壁上的石窟,神龛与佛像,海风中,流沙下的掩埋,涅槃与重生。还有一个夜晚,我发现自己飘浮到天上,变成了一颗遨游于天地间的卫星,每颗星星,和我在地面看到的一样大,皆触手可及。夜半时分,露水打湿头发和枕头,打湿了凉席和身上的薄毛毯。母亲轻轻推醒我,递过来一支手电筒,她扛上锄头,挑起戽斗,弟弟妹妹也被叫起来了,我尾随后面,悄无声息进入蛙鸣鼓噪的稻田,丛丛稻叶,冰凉如水。我们在星空下戽水,睡意朦胧,垄沟闪着银光,哗哗流淌,土地干裂焦渴,滋滋作响。抬头远望,东银山丘月如钩,雁南飞。我弯腰挥动镰刀,帮母亲收割庄稼,看起来并不长的田垄,怎么也走不到头,累得快抽筋了,就摘掉头上的草帽躺在荫凉处休息一会儿,秋风吹动黄澄澄的果实,凉爽干燥,阳光透过脉络分明的叶片,斑斑点点,迷离了我的双眼。一根扁担压在肩上,挑起两个沉甸甸的箩筐,挑起所有的收获和希望,在场地上倾倒而出,在场地上摊平开来,反反复复晾晒,迎着晚风,一遍遍扬去干瘪的籽实、枯叶和尘埃,颗粒归仓地装入麻袋,也装入编织袋,每只袋子有百斤重,稳稳立在大地上,牢牢扎紧了袋口,肩挑背扛,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影子寸步不离,跟着我们来来去去,跟着我们挥汗如雨,牛马般的操劳,一针一线的节省。我看见灰白木条小窗下,贴着艳红“春”字联的砖砌大灶台,深色浓茶和浅色糕点一字排开,还有白花花的一碗米饭,堆得又高又尖,还有插入香炉的一对红烛,摇曳不定,滴滴答答垂泪到天明。滴滴答答,檐下的雨声。无休无止,车窗外冷冷的雨,凉飕飕的风。真真切切的虚幻与无常,清清楚楚的暗淡与模糊。我下了车,打开伞,转头看看四周,我的母亲,在这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与青年。
村子或大或小,都有一座神庙,人生或长或短,都有一个童年。从前乡村里的儿童没有正儿八经的乐园,没有蹦蹦床、滑滑梯、跷跷板、碰碰车,没有荡秋千、攀爬架、摩天轮、旋转木马,更没有父母和长辈们的宠溺,小小年纪,就要在严寒酷暑和风风雨雨中,帮助父母分担繁重的家务和农活,提水、洗衣、煮饭、喂猪、放牛、锄草、挖地、播种、浇灌、收割,同时还要照顾家里更小的弟弟和妹妹。乡村儿童的乐园在野外,在树林中、山岗上、溪流边,在花鸟鱼虫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里。一年之中大多香火清冷,孤零零坐落于村庄边缘与民居若即若离的庙宇,也成了孩子们嬉戏玩闹的乐园。初一或十五,年头或岁尾,前来祭拜的人们络绎不绝,逢年过节,搭台唱戏,庙里烛火通明,烟雾缭绕,庙外纸钱燃烧,鞭炮齐鸣。我来到这个世间,自从学会了走路,最初最深刻的印象是手提竹篮的母亲带着我穿过东银村南面土围墙豁口处,走到离家百米远的神庙里祭拜。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我再次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拉动门闩,向内打开厨房侧门,踩着石条门槛往外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瞧见屋前一棵龙眼树,走下台阶出门左拐,围着碎石的树下土台边一个浅肉红色的花岗岩大石臼经常蓄满一汪雨水,日影或月影,经常透过枝叶洒落其上,斑驳陆离晃动着。我曾经左脚右脚呈八字形张开,分别踩在石臼旁边两个不知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的草垛上,攀爬玩耍中一只脚打滑踩空,身体失去平衡,脑袋朝下摔了下来磕到石臼外沿,流了许多血。那时我母亲正在田间劳作没有在家。我父亲在离家几十里远的县城上班,每隔几周才会搭车回来一趟,当时也没有在家,他的弟弟们闻讯后围过来,我忘记了是哪两个叔叔,一个骑自行车,另一个坐后面抱着我,沿着颠簸曲折的土路冲浪般上下起伏翻越村后两座山丘和沟沟坎坎,送到乡卫生院包扎治疗,痊愈后,右眼角从此留下一条细细的伤疤。
石臼南边有块空地,每逢重大的特殊日子,全村男女老幼齐集于此,或迎神,或殡葬,后来也放过露天电影。空地西面有一口水井,井台下人们用锄头挖出一条排水沟弯弯曲曲绕过龙眼树,落满了枯叶,开花结果的季节,沟里先后掉下许多龙眼花和龙眼果,在淤泥中逐渐发黑,直至腐烂同化为淤泥,摄氏三十多度的闷热中,湿气蒸腾而起,散发出一股霉烂、甜腻腻的冲鼻气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发酵,吸引了无数躁动不安的昆虫,成为它们理想的藏身之所,也吸引一群又一群鸡鸭跑过来觅食。井台外几步远的猪圈后面,龙舌兰叶片如剑,绽开如花,里头曾经长出粗壮的花茎,迎风颤动,像一棵树。猪圈前方,一棵更大的龙眼树浓荫似伞遮住周边好几户人家的半边屋顶,遮住土围墙下的三个露天厕所,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给所有厕所地面铺上一层永远扫不完的枯叶,同时,也给所有厕所矮墙披上一件永远刮不尽的青苔,让这些肮脏的厕所变得好像不那么肮脏,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边边角角无处不在的蜘蛛,杂技演员似的随风飘来荡去,爬上爬下,吐出无数蛛丝,结出各种形状的隐形的网,高及树梢,低至墙根,露珠或者尘埃会让它们现出原形,有些网看起来像八卦图,总是在修修补补,总是在守株待兔,稍不注意就缠上你,粘在手上、脸上、衣服上、头发上,让人烦不胜烦,甚至有些恶心,但是对于到处乱碰乱撞的小飞虫,却是可怕的致命陷阱。沿着围墙继续往南走,绕过一排瓦房,路边一棵靠墙的歪脖子芭乐树,年复一年满树白的花绿的果,梨形小芭乐躲在叶丛中次第成熟,一个接一个变得又黄又软,香味浓郁,非常诱人。前面又一排瓦房,又是露天厕所,紧靠着围墙。围墙西南角缺了一个大口,并且一年年扩大,好像阳光下迅速消融的巧克力冰淇淋。早已失去防护作用的围墙依然环绕着村庄,厚重的墙体在村民的眼里越来越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障碍物,于是任其自然坍塌,甚至人为加以毁坏。围墙残余部分断断续续向东延伸,在山坡上逐渐抬高,墙内墙外的苦楝树、相思树、木麻黄树,随着围墙高低而高高低低。
墙外的旷野。村庄背后,山丘上朝阳每天准时升起,夏季偏北,冬季偏南。向西缓缓倾斜而下的梯形山坡最低处,东银村小溪日夜奔流不息,隐身于精耕细作、层层叠叠的庄稼地里。如果背朝村庄站在南面墙边的斜坡上,从左到右原地旋转半圈,那么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埭头村后那座黛色龟形山丘,山上山下树木葱茏一片,埭头村右边的林蒲村紧挨着新墟村,村外绿色田野一马平川,一块块浅绿深绿灰绿与黄绿色的田地相互错杂,形成马赛克似的图案。西南方向,插着许多电线杆的竹屿盐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远望去,纵横交叉的电线杆排列有致,形似一根根火柴杆,夜幕降临后,那里会更加明亮,变成一片灯光的海洋,在盐场周边乡村寥若晨星的暗淡灯光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继续向右转,天气晴朗的傍晚,你会看到硕大得不可思议的夕阳在旧镇与乌石之间的群山后面燃烧着坠下。西北到东北,横亘着黑乎乎的灶山,山上有水库,有八卦堡,有葛洪炼丹的传说,还有许多野生动物在深山老林里出没,最常见的是松鼠和各种蛇类,其次是野猪和野山羊。六十年代,有人上灶山砍柴时遇到老虎,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夺路而逃,几十年之后再次讲述给别人听,依然记忆犹新,浑身发抖。东银村后光秃秃的山丘上,我只见过一只野狼,被一群手执木棍、恨得咬牙切齿的村民围堵在一个无主的墓穴里,洞口堆起柴火烟熏火燎,谁也不知道它来自哪座山头,为什么会跑到这里,只知道它的身影在山丘周边出现后,好几户人家的猪仔在深夜里接二连三丢失,猪圈内外血迹斑斑。狼的本地话是“北狗”,一时人心惶惶,大家每天都在谈论“北狗”。终于捉住了,众人蜂拥而上,在墓地上把它打得遍体鳞伤,接着五花大绑,前呼后拥抬回村里,展示一番后大卸八块,分而煮食之,像过节一样。多年以后,不经意间我又想起这只野狼,它曾经在海风呼啸的东银山丘上四处流浪,我的心中只有怜悯。
每次雨过天晴,屋外泥地上都是积水,有些时候我会找出家里大人穿的长筒黑雨靴,兴奋地把脚丫、小腿和膝盖统统塞在里面,拖着笨重的靴后跟咯哒咯哒走来走去,故意来来回回踩到水洼里,或者蹚过平时退避三舍的污水沟,越是烂泥坑,我越喜欢,一边玩一边聆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海浪的轰鸣。只有刚下过雨,空气一尘不染,还很潮湿,周围的一切也都湿答答的非常安静,才听得见这种声音。此时如果走出村子,站在云朵低垂的山坡上,可以听得更清晰,浩瀚无垠的海洋仿佛迎面扑来。但是年幼的我对大海还一无所知,只知道村民们叫它“后江”。明明不是江河,为什么叫“后江”?我不明所以。我像一只渴望大海的小海龟,曾经费力爬过山丘,迎着海风站在“大沟尾”背后东边斜坡上,眺望三公里之外的木麻黄风沙防护林带似一道看不见首尾的绿色城墙沿着曲折漫长的海岸线延展。后来,去深土村二姑家做客,终于得偿所愿,多次徒步穿过村外防护林,双手抱膝坐在辽阔沙滩上,看着蓝天碧海间白色海鸟振翅翱翔来去无踪,看着波涛滚滚中白色泡沫争先恐后层层泛起,一次次涌到脚边,又一次次后退而去,翻滚着卷起浊黄沙浆,消散于下一波奔腾而来的浪花里。整片海湾如同一锅沸腾的烧开了的水,剧烈震荡着如雷咆哮,水汽随风扬起,如烟似雾飘向防护林。从海边返回东银村,如果走人少的小径,可以沿着树影婆娑、绿草如茵的渠道绕过山丘,如果走人多的稍宽一点儿的道路,需要经由塘头村再翻越山丘。遍地鹅卵石的山丘上一座座新坟与旧坟,远远望去连成一大片,仿佛也遍地都是,倘若天色晦暗,感觉特别凄凉,甚至有些阴森森。东银村后山丘西面高处并排着五座坟茔,长满触目的青草和灌木,在赤褐色荒坡上生机勃勃,昼夜俯瞰着村庄和耕地,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坟前祭奠时用来插香烛的黑陶瓷香炉在午后阳光下像一面面镜子,透过坟前遮遮掩掩的叶片闪着怪异而耀眼的光芒,从寨仔村渠道边的弧形土路走过来,靠近两村之间的小溪石桥,抬头就能看见,一路往前走,闪烁的光点一路跟着你,直到即将抵达村口,才被路边的树冠和屋顶所遮挡,好像它们是竖立在东银村上空的灯塔,专门在日间给途经此处的游子指引方向。
硬邦邦的山坡上,雨水积年累月冲刷出条条沟壑,利刃般切开缠绕于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狭窄处可以直接跨过去,稍宽的地方只能跳过去,末端蜿蜒而下,在渐趋平缓的山脚变得又宽又浅,可以踩着沟底淤积的细沙和石砾走过去,如果下雨,就高挽裤腿蹚过先浊后清的潺潺流水。我跟随母亲离开沟壑,沿着小路又走十几米,左拐而上来到神庙前,一小块高低不平的草地,周边围绕着庄稼,小麦、高粱、花生、辣椒、番薯,在四季更迭中周而复始。寒风中颤动着成百上千朵小野菊,美丽的菊花图案的绿地毯,鞭炮纸屑和金银纸灰烬零零星星,彩蝶般栖落草丛中,竹签香烟雾丝丝缕缕,从庙内飘逸而出。庙很小,瓦檐低垂,四四方方的门洞没有安装门扇,还不到一个成年人身高。母亲每次进去烧香都要弯腰低头,有些时候她也跟着别人占卜,恭敬地捧起一对杯珓,举过头顶,掷地有声。老竹根制作而成的杯珓一面扁平且有凹痕,另一面凸起,遍布削去根须后留下的圆形疤痕,它们在脏兮兮呈灰白色、大约两平方米的地板上弹跳着,或是扁平的那面朝上,或是凸起的那面朝上,尘埃落定,或吉或凶。即使天气炎热,每次我跟随母亲进入庙里,都感觉阴冷。灰暗的四壁没有窗户,没有任何装饰,灰暗的神像面带笑容,孤零零立在靠墙的小石台上,沉默不语。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背上竹筐到地里摘喂猪的厚皮菜,我醒来了也跟着去,天空蒙蒙亮,大地一片混沌,整座村庄静悄悄的似乎还处于梦乡之中,我发现每次开口说话或者哈气,都会冒出团团白色水汽,在面前迅速上升扩散后消失,虽然身上鼓鼓囊囊穿着好几件毛衣和厚外套,走出房门被凄厉的北风一吹,依然直打哆嗦。缩手缩脚从村外神庙前走过,藉着半明半暗的晨光蓦地看见庙里躺着一个乞丐,蓬头垢面蜷缩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们摘完菜回来,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没有太阳的影子,但是明亮了许多,路上也陆陆续续遇到一些要去地里的村民,再次经过神庙,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八岁那年,读到小学课文《刘胡兰》,竟然有人在神明面前大开杀戒,把烧香拜佛的庙宇当作屠宰场,我的心战栗了。每到冬季,越是靠海的乡村,北风刮得越猛烈,最寒冷的那些日子,吹在脸上确实像刀割一样。再贪玩的孩子,也很少去野外,大多躲在家里,或者只是在左邻右舍间跑来跑去。如果天气晴朗,离家不远沐浴着阳光的神庙往往聚集一群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天或者东倒西歪坐着打瞌睡的老年人,那里也是年龄较小的孩子们尽情玩乐的好地方。苍穹下风起云涌,大地上日新月异,到处高楼林立,千百年来,闪闪发光的弧形瓦顶日复一日倒映于放生池水面,宛若静影沉璧,独具特色的红墙黄瓦与飞檐枓栱大同小异,又似僧尼身上的法衣,并不随着岁月的变迁而面目全非,或者灰飞烟灭。清风轻抚菩提树,从万里之外腾云驾雾、跋山涉水而来,叮叮当当敲响檐下风铃,低声呜咽着穿过门窗缝隙,拂动神像前星星点点凝滞了的烛火。沙尘与水汽、羽毛与叶片、蛛丝与狼嗥,乘风而来,浩浩荡荡。轻如烟尘的花粉、纷飞似雪的柳絮和蒲公英,随风远去,飘飘扬扬。瓦檐下,阳光烘烤着石阶和石墙,使它们微微膨胀,冒着热气,散发出焦黄的熟石头的味道。孩子们活泼可爱的身影清晰投在石头上,举手投足,囊括了人类所有的童年。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冬天,那个躲到东银村外小神庙借宿了一晚的乞丐,那团突兀横卧在地板上模模糊糊的灰影。已是寒冬腊月,人们准备喜迎新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忙忙碌碌,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他却无处可去,缺衣少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凄凉夜色中,风似鞭子,驱赶着他连滚带爬流落到此地,凄凉夜色中,邑犬群吠,唯一向他敞开门扉的只有这座小神庙。虽然香火清冷,没有烛火可供照明,也没有柴火可供取暖,却能勉强遮风挡雨,让他稍作休息。粗糙的地板又硬又冷,瘦弱的身躯疲惫不堪,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一步,痛苦喘息着侧身而卧,曲肱而枕,在黑暗中闭上双眼,仿佛一个饱经磨难、孤苦伶仃的孩子瑟瑟发抖蜷缩在大慈大悲的菩萨身旁。长夜漫漫,再也没有受到任何打扰。长夜漫漫,均匀而深沉的呼吸。或许他已经年老体衰,疾病缠身,须臾之间两眼一黑,便永远不会再醒来。或许他此生历经沧桑,备受世人嘲笑与冷眼,所有爱过他的人,和他所爱的人,都已离他而去,化为烟与尘。有时一夜无梦。有时夜半三更遽然惊醒,浑身冰凉,哆哆嗦嗦侧耳聆听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间或夹杂着阶前水滴沉甸甸的敲打,一声声,长长短短的梦境接踵而至,直到天明。或欣喜或悲伤的睡梦里,是否又遇见他的母亲,两眼含泪颤抖着呼唤他的小名?她白发苍苍,无比憔悴。她怀胎十月,乳哺三年。他是她的心肝,永远的小宝贝。他不应该是一根随风飘来飘去、无人问津的野草,更不应该是人人掩鼻、唯恐避之不及的臭垃圾。或甜蜜或酸楚的睡梦里,是否又回到他的家乡,看见自己年幼时的模样?他开开心心和童年小伙伴绕着墙根追逐奔跑,一圈又一圈,三角彩旗不计其数梦幻般在神庙上空飘扬,一串又一串。阳光斜照着庙墙,非常明亮,非常温暖,隔了几十年光阴,稚嫩的童声依然在庙宇之间回荡。而今物是人非,山长水远,他用一生走遍名山大川,见过多如牛毛的亭台楼阁与池馆水榭,蓦然回首,才发现家乡那座孤零零、平淡无奇的小破庙,既是他远行的出发点,也是他最终的归宿。世界那么大,却又那么小。好像某天清早他从某个栖身的地方爬出来,饥渴难耐,衣服又脏又破,乱发粘着草梗,茫无头绪踉踉跄跄走在小路边,突然瞥见草丛中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在晨曦中闪耀着映出广袤无垠的天空和大地,那里面,完完整整蕴藏着一个美丽的世界。又好像他路过一排榕树,远处山野吹来童年的风,蓝天一样蓝,白云一样白,绿叶一样绿,花香一样香,轻轻摇动缀满榕果的枝条,雨点般的滴落,他停下脚步,每捡起一粒榕果,就仿佛年轻一岁,直至最后,重新变成那个蹲在树下低头捡榕果的小孩。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多年以后,东银村小神庙历经几次重建,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神庙,比外婆村子里的神庙还要大,庙前庙后都铺上水泥,坚硬、平坦而宽阔,土围墙消失了,露天厕所消失了,墙内的旧瓦房大部分消失了,墙外熟悉的旷野也消失了,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新建的房子。路上遇见一些村民,陌生的年轻面孔,充满善意与好奇,“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场景再次上演,沧海桑田。蒙蒙细雨中,井台边的外婆家,一幢三层楼房拔地而起,取代了记忆深处那排旧瓦房。跟别处乡村类似,这里的水泥路四通八达,贯穿整个村子,再也看不见的污水在污水井盖底下无声流淌,路面干干净净,曾经跑来跑去的孩童和鸡鸭不知道都跑到哪儿去了,村里安安静静。一滩滩清浅的积水在我鞋底下噼里啪啦骤然变形,屋檐、窗台、汽车、电线杆,波动着支离破碎,飘移的云朵、晃动的树梢和徘徊的雨伞,来回穿插其间。一枚掉落的叶片,因踩踏与碾压而残缺不全,因雨水而湿透,紧贴着同样因雨水而湿透且变得光滑的地面,我俯身揭开它,拾起它,水滴滑过叶尖,悄然坠下,湿漉漉的世界。所有的落叶,曾经都是枝条上的嫩芽,生机盎然,惹人怜爱,生长着,舒展着,阳光雨露,清风明月,颤动着,摇曳着,斗转星移,春去秋来,旋转着,飘零着,彩蝶般飞舞,零落成泥碾作尘。大地苍凉,落叶萧萧,无数记忆碎片,随风飘落,在脚底下嘎吱作响。循着旧时光,回首来时路,仿佛穿过嘈杂的街市,只身登高望远,雨点簌簌落在半山腰。
做了祖母的母亲,她的孙子孙女感冒发烧,我们抱到医院小儿科打针,挣扎着哭喊的是:“奶奶!奶奶!”。做了母亲的母亲,她的儿女小小的身影参差不齐站在村口,眼巴巴期待着她赶圩归来,每人可以分到一段饱满多汁削过皮的甘蔗。做姑娘时的母亲,那年她站在春联下,和哥哥姐姐爸爸妈妈拍下全家福,她初次远离家门,日夜照看着襁褓中的侄女。做儿童时的母亲,她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光着脚丫,年仅五岁,放牛的女娃娃。做婴孩时的母亲,她的裹小脚的母亲,曾经只能喝着稀粥拌盐巴,没有乳汁可以喂养嗷嗷待哺的她。也许我母亲肚子里的病根,从她出生时便已悄然埋伏下。多年以后,躺在病床上几次三番问我们,医生在她的胃里切除了多少病变组织?然而,谁也不敢这样跟她说:只是割开,然后又缝上了,什么也没有切除,因为已经扩散了。一次次的化疗,漳浦漳州,漳州漳浦,来来回回,看不到尽头的路,整整两年半。一次次的穿行,光明黑暗,黑暗光明,红红绿绿,隧道出口和入口的灯,整整两年半。每次化疗后回来,她也不休息,只要身体稍微好点,就会像往常一样在清晨骑上自行车出门,到菜市场跟商贩讨价还价,给家里买许多菜,装满车篮,回来后亲自下厨又蒸又煮又炒,或者让我父亲骑着电动车载她到庙里烧香,跑遍了县城周边的大庙和小庙。她喜欢做的事,家里人都不再阻拦。我们也在祈祷,只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傍晚时分,我从外婆家里出来,除了那把撑开了带进去再收拢了带出来的旧雨伞,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带去的两条烟都送给了大舅,由于三舅那边的屋子里坐着一群人,而且高声谈笑,我没有走过去,直接离开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突然想起这句书上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大舅妈、三舅妈和外婆先后去世,曾经熟悉的外婆家两次推倒重建,土石木结构的瓦房变成石板平房,前几年又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新式楼房。原先那间每年“炖锅肉”时用来聚餐的瓦房,连同墙上两个大镜框,和里面所有旧照片,一齐消失了。但是,好像没有人在意那些旧照片,好像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日,曾经的旧人与旧事,还有那几间破破烂烂的旧瓦房,再也无法提起任何人的任何兴趣,直到这次我冒昧前来拜访并提及。茫然的眼神,沉默、尴尬的空气。雨停了,满天乌云随之散去,天边残余的云层底下露出一轮光芒四射、失去了热度的斜阳。我开车离开村子,车外掠过田垄、草木、房屋、行人、盐池,一帧帧,水流云散,眼前浮现母亲、外婆、舅妈、姨婆、祖母,一幕幕,恍如隔世。凉爽的海风挟带沙粒掠过敞开的车窗,熟悉的呼啸声,熟悉的空气中咸咸的味道。手里握着方向盘,耳边似乎又传来那首儿时听过许多遍也在学校音乐课唱过许多遍的歌:“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堤岸上新修的水泥路拓宽了一倍,堤岸下成荫的木麻黄树几乎砍伐殆尽,残留下来的树桩继续长出茂密的细枝与绿叶,郁郁葱葱像一片灌木丛。渐渐地我好像有点儿明白过来,如果在新装修的敞亮的现代化楼房里,还悬挂那些灰不溜秋、又旧又破的老物件,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心里依然沉甸甸的一路上忍不住胡思乱想,为什么房子重建时那两个镜框摘下来了却没有好好保存?而是随意乱扔,以致不可避免的丢失。偌大的楼房,那么多房间,总有个角落可以存放吧?又或许,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实际情况是嵌在镜框里的照片没能熬过漫长岁月的摧残,早就因为受潮变质而损坏,或者褪色得几乎看不清影像,再也没有继续留存的必要,因此被谁给扔掉了?我知道,世上的万事万物,没有什么可以永久地一成不变,湖泊会干涸,岩石会风化,盛极一时的楼兰古国,也会变成沙漠里的一片废墟,更何况是纸质照片这种多多少少有些娇弱的东西。
左转箭头亮起绿灯,向西汇入沿海大通道,奔腾不息的车流,关闭车窗,车外引擎的轰鸣和胎噪声依然不绝于耳,我轻踩油门,不紧不慢穿行其间,茫茫人海,倍感孤单。车窗左边,闪过一根根电线杆和路灯杆,上下波动着跟车奔跑的公路波形防护栏后面,一格格虾池闪着霞光,一片连着一片。我想起十九岁那年,在百亩虾池里度过了整个夏天,周边树木环绕,耳畔桨声欸乃,正午时分,水面热浪滚滚,或远或近的抽水机趴在堤坝上日夜咆哮,时高时低的砰砰声波浪般随风飘荡。那么多汗水,那么多忧伤,那么多的小生命曾经在虾池里熙来攘往,鱼虾蟹贝、福寿螺、“红猪母”水蛇、翩翩而至的水鸟、蓬勃生长的水草和莲藕,夜以继日簇拥在我身旁,热闹非凡,但是周围的这一切却又寂然无声,无声地出现,无声地消失,如同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平静之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有时无事可做,几个工友围在一起下象棋,或者喝啤酒,拿起一根竹筷熟练地撬开所有瓶盖,人手一瓶仰头就灌,从不用杯子或碗,如果他们打牌抽烟,我就走开,独自沿着堤岸徘徊,或者坐在木麻黄树下,面朝虾池一本接着一本长时间地看书,从家里带过去的文学名著、小说选刊、诗集,藏在床下一只木箱里。翻来覆去,把书都翻烂了。翻来覆去,在水雾弥漫、恍若仙境的池岸上读着外国文学,中国四大名著,读着张抗抗的《北极光》,范若丁的《白河纪梦》,还有伊蕾的诗:“欢乐对于我像掠过头顶的鸟鸣一样短暂,而悲哀像千年古树在心中生长。”车窗右边,灶山山脉巍然屹立,山腰上的水库大坝似一条巨龙在山间穿行,仅露出两截灰白的身躯。夕阳沉入道路前方,黑色山峦绵延不断,山巅之上孤零零漂浮着一团灰云,落日余晖照亮天边最后一小块天空,也给云团镀上了一圈亮金色的边饰。海天相接的地平线在后视镜里逐渐模糊,倒退着隐匿于夜幕下,渐行渐远,昨日的世界。那团镀金的云彩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它在变幻着形状,此时像一座山峰笼罩在滚滚车流上空,我想起夕照下的神庙,遗世独立,头顶蓝天,在灰暗大地上熠熠生辉。从远处望去,朝西的瓦顶和墙面如同镀了一层金粉,闪耀着引人注目的金黄色,庄严肃穆,宁静祥和。走近前瞻仰,摆着两行绿植的石阶上方,高高的前檐下一排悬挂的灯笼,已经有些褪色的灯笼底下吊着祈福的纸片,一片片在晚风中兀自旋转、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