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城市中车马喧嚣,有段时间我住在山上。

    我租住的房子在一座小山的顶上,山下不远就是城市近郊,步行约摸一个钟头就到商业街区,我时常去哪里转转吃些东西,毕竟一个人住确实会感到无聊。

    那时我刚辞了工作,那份工作繁重,总是加班,一度使我的身心遭受摧残,一方面是体重剧增,患上了脂肪肝,颈椎也出了问题,晚上常常失眠,精神状态不佳,另一方面因为年龄的缘故以及父母给的压力,也无非就是车和房以及结婚生孩子这类事情,在中国人的人生中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这使我对生活产生了怀疑。

    我早上睡到自然醒,虽然居住在林中醒来时却没有鸟鸣,拉开灰色窗帘,木头框架的玻璃窗,漆皮已然全部脱落。窗户上夜雨遗留的痕迹因为许久没有清理的灰尘而分外清晰,透过那细长而洁净的痕迹看到窗外的竹林,风吹过热闹到有些嘈杂的枝叶,灰白色枯叶徐徐落下,落入到许多的同类叠加堆积的枯叶海里,隐没。

    屋内床头柜上放着正在充电的手机和黑框的眼镜,床头柜旁边是老旧的木制衣柜,柜门关不上,里面没有几件衣服,底部放着我的旅行包,包里面的东西忘了全部拿出来,衣柜再过去是书架,放着房东老头看的一些杂志。书架对面是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红色鲜亮的油漆,看起来是最近才购置的。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过纸是黄色符纸,房东是个算命先生也就是江湖骗子,走的十分匆忙慌张,可能坑蒙拐骗事发,逃难去了。天花板上一盏节能灯,一把吊扇。没有空调,而今四月,气候尚且还算温和,但到了三伏天恐怕会燥热到难以入眠。不过那时候我也不在这里了。

  我套上衣服去客厅,打开大门,木质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正中对着大门的墙上贴着张手绘的白狐图画,画中白狐端正蹲着,眉心有个红色的菱形标志,乍一看像只竖眼。画纸下方摆着张八仙桌,桌上金属小鼎状的香炉,锈迹斑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老道士背着旅行包走的时候特意叮嘱要每日给狐仙上香,说完这样的话后,停顿片刻想了想,又说要是忘了也没关系。

  作为无神论者向来不信牛鬼蛇神,不过我还是把炉内燃尽的香拿出来丢到一旁,点上三支插上去,全当是帮老道士的忙。

  客厅内另外摆着把躺椅再别无他物,客厅左边有间小房,土灶,上面一口大铁锅,三层石台,上面放着柴米油盐下面有些挂面之类的食品。小房门边放着两捆枯枝干柴。

  三间屋子后面间隔两米远是一间小草屋,是个茅房,旱厕。

  房前一米宽的水泥石阶,灶房门口石阶旁,白色塑料水缸,自来水管,水龙头。再远一点直立着根电线杆,红蓝两条电线从电线杆上拉过来,在墙面固定的瓷瓶绝缘子上饶两圈拉紧。接到电能表上。

  房子坐落在方圆五百米左右的竹林里。林中一条小路,直直看到竹林尽头有些灌木矮树,再远就是起伏的青灰色群山以及城市的一角,几幢高楼。

    我简单洗漱了下,时近正午,阳光正烈,我穿着短袖,七分裤,拖鞋出发去吃饭。

  我有些渴望见到其他人,虽然我不善与人交流,没有朋友。

  竹林里的凉风习习,笔直挺立,竹节分明,枝叶稠密的君子们漠然的围聚着,俯视着我。我加快了脚步。

  出了竹林是一段不算长的水泥台阶,向下汇入沥青公路。路两旁的阔叶矮树,叶片浓绿,站在那里能遥遥看到群山环绕的城市,高楼的玻璃窗反射着刺眼的光线。那远远看起来规则的矩形建筑物困住了许多的人,在里面上班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一只钢筋混凝土笼子里羽翼丰满但面容憔悴的飞禽。出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并不会飞。

  到了沥青路面以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行人。回想起来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人这样前行,从物质匮乏人烟稀少的山林里去向霓虹喧嚣的城市,一头扎进一栋楼里面,像鱼缸里的鱼,呆板的重复的按照变数不大的轨迹游来游去。

  再往前去我会遇到很多的人,他可能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行色匆匆,额头密布着汗珠,他可能步态悠闲,衣着时尚光鲜,挽着个靓丽的女子,两人时不时低头密语,嘴角勾勒着喜悦,眼稍堆积着幸福。他可能是个老人,被岁月和生活的苦难压的直不起腰来,白发苍苍,穿着满是脏污的蓝白色校服,在垃圾桶里翻找些废纸板空水瓶,他可能从洁净的规划合理的高档小区里走出来,也可能从城中村里杂乱无序的电瓶车小轿车缝里挤出来。但他们之中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像我的人。但似乎又都是平行时空的每一个我。

  我能想象到所有的存在着的他人的人生,只是没有真实的体验,只是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运动轨迹与它们重合。我似乎与他们很接近又似乎极遥远甚至背道而驰。

  人们可以吃很多的东西,米饭面条,各种瓜果蔬菜,各种肉类,同时又有许多的调味品,烹饪方式。但似乎并没有那么多的趣味性在其中。

  大多数人进食是匆匆忙忙的,像我面前这位,快速的扒拉着盘子里的米饭和浇在上面的鱼香肉丝,或者是心不在焉的,像我右前方那一位,一边刷着抖音一边吃牛肉面,筷子挑起的面条悬停在空中,他的注意力全被视频内容吸引。或者像我,打量着其他人,但他们并不下饭。

    灼热的阳光炙烤之下我像是在滋滋冒油,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而后蒸发。留下黏糊糊的汗渍。

  在返程山脚下的第一个台阶向上看,眼镜镜片上附着的灰尘和眼睫毛上的汗水让小山看起来巍峨,在沥青路上烙的疲软的拖鞋让台阶生硬硌脚。越是痛苦和艰难的时刻越是容易被遗忘,我在到达竹林凉爽的阴影的一刹那就把此前的种种抛之脑后了。

  视线穿过竹林小经,看到低矮的三间房屋,它似乎是区别于我之前居住的逼仄的员工宿舍,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同,我在不同地方做不同的事或者不做事,生活的本质没有太多变化。时间是向前的不会倒流的,像一条平静着湍急的河流。

  竹林里零星的分布一些幼树,因为竹子的根是连结的,密密麻麻交织着像密不透风的罗网,被它们罩住的幼树们生存十分艰难,我猜测着它们在艰难生长中饱含的情绪,意图从他们嫩绿的经脉分明的叶子和枯瘦的枝干上找出明显的特征做为判断依据。

  但一切似乎极其平静,也对,一株植物能有什么情绪,它们只是从大树上落下来掉在地上腐烂,或被鸟吃进肚子里消化,合着粪便被排泄出来,鸟在飞行中臀部微微用力便把它们投放到竹林。恰逢一场大雨,气候温和,发了芽生了根,能活着长成参天大树固然很好,倘若活不下去也无甚所谓。

  我在白色塑料水缸里一丝不挂的浸泡着。清凉的自来水挤压着我,又无力将我托举,我得用手臂攀住水缸的边缘,防止口鼻没入水里。

  我闭上眼去感受生活中的细节带来的感官上的愉悦,意图找到一些活着的乐趣。

  夜晚高风亮节的君子卸去伪善的面具变成张牙舞爪的鬼魅,趁着夜幕的掩护逼近着我。细长锋利的叶片渴求着切割血肉的刺激。

  轰的一声天空撕裂出蜿蜒曲折的光线,一霎间揭开夜幕。

  忽见一道白色碗口粗的光柱在竹子间折射着奔向我居住的小屋。紧随其后的是一颗颗晃动的竹子和一道道闪光般骤然落下的雷电,雷电将晃动的竹子正中撕开。竹子断裂处腾的一下冒起的火焰随即就被雨水浇灭。

  光柱逼近显出动物的轮廓,似是一只犬科动物。紧随而至的雷电在屋前的空地留下焦黑一片。我下意识向后退险些跌落到床下。

  那光柱停落在窗台,一只毛发湿漉漉的白狐,前爪扒拉着玻璃,眼里浸满泪水,眼角向下,脸颊提起显出哀求神色,见我愣在原地,慌张背过身去,两只后爪在窗台上蹬着,背紧靠着窗户,想从窗户缝隙挤进去。

  闪电逼近,电光火石,容不得我犹豫,救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快步向前,拔出插销,白狐顺势挤开窗户,窜进屋内,我紧接着把窗户关上也退到屋子正中央。

  白狐躲到书桌底下,缩做一团,神色紧张,身子颤抖。

  我紧紧盯着屋顶,这可别把房子劈坏了。

  只听轰的一声屋子抖动了一下,白色电光像是墙壁生出的细密的裂隙向下蔓延,没入地底。稍待片刻又是连续几声轰鸣才算停息。

  白狐缩着的头好奇的探出来,瞅瞅墙壁和窗外。

  “嘿嘿!”

    “?”

  却听那白狐好似发出得意的笑声,声音清脆似银铃随风晃动,那白狐从桌底跳出来,接着身体快速甩动,水滴向四周激射,在墙壁上留下细密湿点,我的身上自然也没能幸免。

  白狐的毛发蓬松起来,尾巴下垂摇晃,眼睛眯起,一副谄媚模样看着我。

    “感谢大人救命之恩!”

    “?”

    说话了?

  我一定是太累,我摸了摸额头感觉有点发烫,回过头去看到被子上还有几个清晰的梅花脚印,一阵眩晕般的困意袭来,眼前一切都在晃动,我摸索着掀开被子钻进去,清凉的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传来,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竹子枝干上停落着几只麻雀,轻快的跳来跳去。竹林昨夜雷电损毁的几颗竹子横七竖八的倒伏着。屋子前的空地上还有些焦黑的痕迹。

  我猛的想起昨晚的事情,回头看向屋内,那只体型小巧的白狐正蹲坐在床头柜上划拉着我的手机屏幕。依然清脆的少女声音。

  “你醒了啊!”

  它似乎感受到的视线的关注回过头来,眯眼挤出笑脸,尾巴摆动把我的眼镜扫到地上,塑料镜框撞击地面发出略微沉闷的响声,它浑不在意。

  它看起来也没有恶意,不过我理解的白狐可能是科学实验的产物,比如在身体里植入一个喇叭,用智能芯片控制发声,应当有人远程遥控。又或者它本来就是个仿生机器。

    我伸手摸摸它头上的毛发,光滑细腻,皮肤也有柔软的皮肉触感。内里皮肉和骨骼的连接也十分紧密。手顺着头滑到面部捏捏脸。

  白狐皱起鼻子,瞪着眼睛显出些不悦,我摸到它的脖子,又要滑向它胸前,去往腹部。它抬起前腿,利爪伸出,将我的手按在桌上,露出獠牙,咬牙切齿的说道。

  “再乱摸我可不客气了。”

    它的爪子锋利,刺进我的手背皮肤渗出血来,我吃痛告饶。

    “抱歉!抱歉!”

      它满意的收回爪子,伸到嘴边用舌头舔舐爪子上几点鲜红。血液入口,只见它红色的瞳孔骤然一缩。

    我察觉有些不对劲,快速退到床边靠窗的位置。紧盯着它,时刻准备夺窗而逃。

      “血里都是油。”

    却见它神色变化显出些嫌弃意味。

    我患有脂肪肝,血脂高也正常。

    我有些摸不清它的秉性意图。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直接了当的询问,搞清楚自己目前处于怎样的状况之中。

    “那个,狐仙大人,光临寒舍所谓何事啊?”

    不知怎的带入到聊斋志异的故事情节当中去,可惜我不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也不知晓对面端坐着的白狐能否化作美艳动人的女子。

    白狐神色平静,站起身来,抻了抻四条腿,打了个哈欠。

  “这不昨天渡劫嘛,落难至此,说起来还得感谢你救我一命,当然最主要还是堂屋里的狐仙大人庇佑啦,对了!别叫我狐仙大人,称我白…姑娘吧!”

    白狐少女声婉转,自然显出一些俏皮。

    虽然白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毕竟是只畜牲,人尚且喜怒无常者常有,何况狐乎。

  “那白姑娘打算何时离开弊所呢?”

    白狐臀部下沉重心前倾,轻轻一跃跳进衣柜,嗅了嗅挂着的几件衣服,在我的旅行包上转着圈的踩踏,然后盘着身子卧下去,又觉得硌得慌站起身来。

    “也许两三日也许两三年,你想赶我走?”

    “当然不是,只是如果白姑娘长住的话,在下自然应尽地主之谊备些好酒好菜,添置床铺之类。”

    白狐又从衣柜跃到书桌上,粉色湿润的鼻子嗅了嗅砚台和毛笔。在符纸上磨了磨爪子,只抓得纸张遍布抓痕乱作一团。

    “乏了,你出去,我在床上睡会儿。”

  白狐说罢,已然跳到床上来。

    也不知道这白狐身上会不会有跳蚤,而且据说狐狸身上都有浓烈的狐臭味,虽然目前没有闻到。真是麻烦,我缘何要与一只没礼貌的狐狸共处一室呢。

  虽然不情愿但我又不得不照做,出门去时,回头看到白狐正在被子上嗅来嗅去,尤其是眼睛眯着看起来很是陶醉,我总觉得它会吃了我。忽的想起聊斋里的狐妖会挖人心来吃。不禁联想到白狐的獠牙咬穿我的脖子,利爪剖开我的胸腔。不由得汗毛倒立。快速退到屋外并带上房门。

  “狐仙大人受人香火也要保人平安才是,可万万不能因为它是你的同类就厚此薄彼啊。”

    我给狐仙画像上了柱香,作揖时尽量表现的虔诚一些。

    我拉开门栓,推开大门,凄厉的吱呀声响起。看向门外的竹林,稍远些就像隔着磨砂玻璃一样,看不真切。方才想起眼镜被白狐的尾巴扫落到地上去了。

  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推开门,白狐在这一会儿时间里竟已完全熟睡,它团着身子,前爪抱着自己蓬松的尾巴,紧闭眼,神情安然,毛绒绒的肚子有规律的一起一伏,看起来像一只可爱温顺的猫。我不多停留拿了东西出门去。

  我可以去城里,回到喧嚣里去,像溪流汇入大海一样,消失不见。

  穿过竹林,我大概记得昨夜白狐逃遁的路径,同时也有倒伏的焦黑的竹子应证。在第一颗倒下竹子前有一堆散乱的石头,地形平坦没有洞穴,它是凭空出现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在台阶的顶端,阳光照耀下的城市笼罩在一团薄雾里,紫色的雾气像晕开的炊烟。高楼拥挤的看不到马路上的行人,炙热的阳光使空气扭曲,城市像一口巨大的盖着锅盖的汤锅,里面煎熬着人的骨血。

  我害怕死亡吗?

  我返回了竹林里的小屋,房子前的空地上,蒲公英植株贴着地面开出黄色的花朵,车前草的叶子油绿,一些鲜嫩的竹笋破土而出。

  或许我可以在空地上开垦出一片菜地。

  我去灶房里生起火来,煮开一锅水,可以掰些竹笋来下面吃,竹林里的麻雀也可以抓来煮锅汤。

  “啊!”

  少女凄厉的惨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搁着窗户看到白狐前爪捂着肚子,面目狰狞,痛苦不堪的,身子颤抖着。它白色的毛发渐渐开始变成灰色失去光泽,红色的瞳孔似要涣散变得无神,他看起来好像要死掉了。

  我走进屋里,即希望它死掉又觉得残忍。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它抬着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说话极费力。

    “手…给我!”

    我把手伸过去,只以为我的抚摸可以为它缓解疼痛。却不想它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令我下意识的想要用另一只手捶打它的头颅,迫使它松口。

  但它的犬齿没入我手腕,疼痛只在刺入的一瞬间剧烈,而后完全失去感觉。它在吮吸我的血液,我只感到血管像密闭的奶茶杯里的吸管因液体供给不上而变得干瘪。

  它看起来像只幼猫在吮吸母亲的奶水一样,闭着眼睛一脸享受的表情,双爪还做出踩奶的动作。

  但身体快速变得虚弱,又使我觉得它像只贪婪的白色水蛭,疯狂无度的索取到我只剩一张干瘪的皮才会罢休。

  我伸手去掰它的嘴,无果。突发奇想捏住它脖子后面松弛的皮肉将它提起来。

  它松了口,一脸茫然的目光搜寻四周,而后停在我身上。

“你在干什么?”

  它有些生气的怒音,皱着鼻子,眼神锐利。

  “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

  我还以愤怒的眼神,甚至手上也捏的更用力。

  这可恶的畜牲,也像人一样欺软怕硬,你一旦强势起来它便开始暗自计较冲突加剧的得失。转而变得心虚起来。

  “那个,抱歉嘛,我也是突发恶疾,好像是化形前的一种反噬,你也看到了我都快死掉了,所以才难以自持。你原谅我嘛,要我干什么都行。”

    它竟还会撒娇!若非它此刻状态看起来确实与先前大不相同,毛发泛起奇异的光泽,眼睛澄澈的能看到我清晰的倒影。我真怀疑这是它狡诈的骗术,用以谋取我的血液甚至是生命。

    “你一只狐狸我能要你干什么?扒了皮做围巾?”

  它闻言睁大眼睛,手脚扑腾个不停。

  “不要啊!”

  它可能真是是只未经人事的狐狸,常年在山中修行。我抓着它的手腕抖了抖,迫使它安静下来。

  “你承诺不咬我,我放你下来。”

    “除非你自愿我肯定不会咬你的,狐仙大人看着呢,她决不允许我杀生的。况且你体型巨大我哪是你的对手?”

    狐仙大人?

    我下意识抬眼四周看了看。

    “狐仙大人得道了已成灵体你看不到的。”

    “我姑且信你一次。”

    说罢抬手把它丢到地上。既然你根本奈何不了我,凭什么睡我床上。

  我嗅了嗅被子发现没有怪味,又仔细翻看,观察是否有什么不知名小虫子潜伏其中。方才想起被咬了,是不是该去打狂犬疫苗。

  “你既然都能说人话想必身上不会有跳蚤之类的虫子吧?狂犬病毒应当也不该有吧?”

    “你把我当什么狐狸了!我可是很讲卫生的,这从我整洁的毛发就能看出来。”

    白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夹带着愠怒,又因为是少女声显出些娇嗔。

    我回过头来坐在床边,打算问它些事情,才想起灶房的锅里还煮着东西。

    “你跟我来。”

    我把锅里的竹笋捞出来放到水缸里,因为煮了竹笋,锅里的水变成了绿色,只得换些清水再煮面条。

    白狐蹲在灶门口,眯着眼睛,脚底下踩着许多灰烬也不介意,看起来哪里像讲卫生的样子。

    它似乎很喜欢火焰的炙热,靠的很近,火光映在它脸上,让它的脸渡上一层黄色,像烤焦了一样。

    换的清水很快就沸腾起来。

    “你吃面条不?”

    “问你话呢?”

    “我吗?”

  它有些不可置信的回望我。

  “还能有谁?”

    “我不吃东西的,我通常都是晒晒月亮就饱了。虽然有时也会有食欲,不过是想吃些新鲜血肉。不过修行中狐不能杀生。”

  “那你会法术吗?飞天遁地,点石成金之类的”

    它眼里显出些茫然。

    “不会。这些就是狐仙也不一定会吧,何况是我。”

    “那你修的哪门子行。”

    “修行修的是心,是灵魂,达到褪去凡胎,灵魂不灭的状态。”

    “那可真无趣!那世间有地狱吗?还有佛祖天庭之类的?”

    “没有吧,没见过,我可以问问狐仙。”

    我看它愣了片刻,可能是在和狐仙沟通。

    “怎么样,狐仙怎么说?”

    “狐仙说人死如灯灭,让你珍爱生命。”

    所以白狐,狐仙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益处。我还是一样要面对平淡孤独的生活,在追名逐利的社会里作为一个廉价劳动力虚耗一生。人生的滋味应当是苦涩的。

  用过清水煮面条和清炒竹笋后我把摇椅搬出来,躺在上面,餍足的困意让午后的阳光变得惬意的温暖,白狐在空地上追逐着蝴蝶。竹林里除了麻雀又飞来些其他鸟类,红的绿的鸟儿们争相鸣叫,热闹极了。

  我悠悠转醒的时候,看到白狐正蹲在摇椅扶手上看着我。

  “你在看什么?”

    “我要化形了,变成人,我挺好奇会是什么样的。”

    “你控制不了自己变成什么样吗?”

    “对啊!要是变成你这样就惨咯。”

  我两眼一瞪,怒从心头起。猛的坐起身来。

      “你嘲笑我?”

    白狐被吓的跳开到一旁。

    “开个玩笑啦,别生气嘛。”

    无心与它争执,我起身回房间去,拿出包里的笔记本和签字笔,在书桌前枯坐。

  白狐跳上桌面,蹲在桌角好奇的看了一会儿,没什么耐心。

  “你在干什么?”

  “写封信。”

    见白狐又要追问下去,我反问起它来。

  “你既然都度过雷劫了干嘛还要待在这里?”

    白狐用舌头梳理爪子上的毛。

    “我帮你也理理毛发,这是我们狐狸表达亲昵的方式。”

    它既然想避开这个话题,那我就非知道不可。

      “回答我!”

  它仰着头想了会儿。

  现编啊?

  “是因为我们化成人形需要沾染人类的气味,学习人类的行为动作。”

    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仅此而已?”

    “全告诉你也没什么,其实你是我的护道人啦,虽然你看起来并不知道这回事儿。不过也就是在我化形时比较脆弱的时候保护我不受侵扰,以及提供一些其他的帮助。”

    “我只是凑巧住在儿而已,你说的护道人应当是哪个老道士。”

    它突然郑重的盯着我的眼睛,红色的瞳孔泛起奇异的光彩。

    “没有凑巧的事,都是命中注定。”

  而我恰恰认为,世间一切都是不计其数的偶然堆积在一起而产生。

    “你说是就是吧。”

  做这种争辩毫无意义。如果命运注定,一些人命中注定来世间受苦吗?就像一些人生来就住在罗马一样?

  “我在写一封遗书,但仍未想好要写什么,就像我不知道该寄给谁一样。”

  “你要死了?我看你分明…还算健康。”

    它说着话停顿下来打量我。

  “人不都会死吗?早晚的事。”

    “话虽如此,但活着多好啊。我之所以修行就是不想死,要长生。变成人就更好了,可以做很多狐狸做不了的事情。”

    它自顾自的憧憬起来,陷入一种看起来痴傻的幻想。

  不去理会它,我去上个厕所。

  生活就是这样除了枯燥乏味还有意想不到的困厄,像这个茅房,在地上挖一个很大的坑,用水泥板盖起来,水泥板上掏个洞,就成了厕所。

  人的排泄物发酵产生的氨气浓郁的令人窒息,密密麻麻的蛆虫在里面翻滚,更令人恼怒的是,门上蹲个狐狸看着我如厕。

  这有什么好看的?

  “你走开!”

    白狐用爪子捂着鼻子,不做声。

  我只能当它不存在,盯着脚下,一条圆滚滚的蛆蠕动到我脚边,我慌忙用鞋子将它扒拉进坑里去。

  “它爬上来多不容易啊,你还把它弄下去。”

    “你小心我把你也弄下去!”

    “走了!”

    白狐跳下门去了。

    晚上白狐非要挤在我床头,卧在我枕边,盯着我的手机屏幕。

    “哈哈!真有意思!”

  “别划走,就看这个!”

    …

  “睡觉!”

    我把手机丢到一边,侧身背对着它,它凑上来舔我的头发,我懒得搭理它。

  我恍然出现在一个幽深潮湿的洞穴里,身后的光在与洞中深处扩散来的黑暗作无声的抵抗,耳边只有我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和胸腔里砰砰的心跳以及水滴落到水里的声音。

    滴答!

    滴答!

  水渐渐蔓延到我脚边。

  隐隐约约水中行走激起的哗啦啦的水声传来。

  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近。

  我紧紧盯着黑暗的洞穴,仿佛从浓郁的黑幕中看到它冲破黑暗的轮廓。魁梧的像个大猩猩的身体,长的垂落到地上的手臂,感受到粗重鼻息的啸声扑面而来。

  那东西行将走出黑暗的前一刻,电影转场般周遭景物切换。

  我来到茫茫无尽的草原,湛蓝的天空,扯碎的棉絮般的白云。和一根直耸入云霄的肉色石柱。石柱上虬结的黑色蔓生植物。像一条条粗壮曲张的血管。

  突然大地颤动,天空崩裂,像有双无穷巨大的手以绝对毁灭的力量将整个星系与我生生撕开。

  我尽力的抬起沉重干涩的眼皮,视线模糊,天花板在晃动,头疼欲裂。

    我勉力转过头,看到一个赤身裸体在衣柜门上的镜子前欣赏自己酮体的少女。

    在我视线触及的一刹她也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

    她笑着轻快的走过来,胸前在颤动。

  “别害怕,头疼头晕是正常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分明是白狐的声音。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感到身体失去控制般的无法动弹。

    她坐到床边,低头伸出粉红可爱的舌头想舔我的头发,顿了下改用纤细的手抚摸。像在哄婴儿睡觉的母亲一般,一脸的慈爱。

  “乖,一会儿就好了。”

  这看的我直窝火。

  结果确实像她所说的那样,我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能够僵硬的动一动,头疼也缓解了许多,视线也没那么模糊。

  我方才看清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樱桃小口,鼻梁挺翘小巧,笑起来月牙般的眼睛,细长的柳叶眉,面颊白皙消瘦。青丝垂落如杨柳拂过映着两轮月牙的一汪池塘。

  胸前碧波荡漾点缀两朵精致的血梅,小腹平坦似卷起浪花的滩涂,浅草绒绒是潜藏红鱼的河岸。

  我几欲喷薄出口的激愤被春风般的柔情消解。

  见她兴致勃勃的用食手指蘸一点墙面的白灰,送入口中吸吮,然后啐到地上。

  又去在我的包里翻出些衣服,搭在椅子上,在镜子前一件一件的试。最后选定白色宽大的短袖套在身上,衣服包住臀部于是不穿裤子。在镜子前正面侧面,扭转头来看背面,然后插着腰看向我。

  “怎么样,好看吧!”

  “还是应该穿些女人穿的衣服比较合适,况且不该不穿内衣。”

    她双手拢了拢胸,布料在胸前磨蹭,看出她身子轻微一颤,脸上泛起些红晕。

    “无所谓,反正我待不了多久。”

    她端正坐到书桌前,凑过去闻砚台里干了的墨汁,用舌尖舔一下,细细品尝。又到书架拿杂志来看。是老道士遗留的杂志。

    她端正坐在哪儿认真的一页页翻看。

    我感觉身体行动已无大碍,便出了门去,把摇椅搬出去躺着嗮太阳。

    我感到一种迟暮的昏聩,让我瘫软的像一滩烂泥。以至于看到她的性感身姿生理上没太大反应。

  鬼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

  她又追出来,沐浴在阳光下,我看到他手臂上面颊上金色的茸毛,手臂抬起衣服上拉露出幽深的丛林,又俯下身去嗅蒲公英的花朵,鼻尖触到花蕊,双手扶地,趴着身子,领口下垂,看到晃动的乳白。我腹中生起一丝火焰,只得把头转到一边去。

  不知羞耻。

  她轻快的步子,光着脚丫踩在浅草上,冲着麻雀招手,麻雀就飞到她手臂上,她伸手抓住递给我。

  “给你!”

  我摇摇头。

  我要这东西做甚?

  她放飞麻雀,脸凑近过来,嘴巴张开伸出舌头,舌头上一颗橘红色的糖果,她眼里的天真让我难以误会这是挑逗,她只是只狐狸,虽然披着人的外衣。但究竟是只狐狸。

  “哪儿来的?”

  为了回答我的话,她只能把舌头收回去,含糊不清的说。

    “你包里找到的,不过只有一颗。”

  她又接着问。

  “你说什么是情爱?我看书上说人都会向往爱情,它会比这颗糖更甜吗?”

    “就像你们狐狸到春天发情一样,只是因为人的头脑复杂一些,就把那种感觉美化了,但其实是一样的。”

    “真的吗?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腹中饥饿,便差她去帮我生火,她却去在逐一品尝调味料。

  “做人真好!”

  她刚刚做人,不知道柴米油盐也会令人发愁,世界的这一处岁月静好就有另一处俗事纷扰,不过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私的感受不到他人的痛苦。

  用过饭后,无事可做。

  所谓饱暖思淫欲。

  她也注意到了,她笑着指着我下身的凸起。

  “我知道那是什么!”

  她的朱唇微启吐出暧昧的湿热气息,眸光流转荡起情欲的涟漪,一轮烈日之下,两只褪去皮毛的野兽,追逐嬉戏。

  我感到骨头像在发芽般的酥痒,灵魂像是要逸散般的腾空而起。

  她在高处像在情爱的原野上驰骋的马驹,我在下面,像在肉欲的海洋里翻涌的鲸鱼。

  阳光的温暖抛洒在摇椅上,空地上,书桌上,床上,溅的到处都是。

  直到夜幕降临。 

  汗液将我们牢牢的粘在一起,她迷离的眼睛,透着令人沦陷的深邃,仿佛流动着的银河。溢出眼眶变成晶莹的泪滴。

  某一刻,我觉得我们是长在同一棵树上两片叶子。

  “我要入世历劫了,就像投胎一样。”

    “什么时候走?”

    “应该就是这一会儿吧,我预见到了它的来临,都是注定的。我们玩个游戏吧。”

      她仰起笑脸,一样的天真,某一刻仿佛又变成了那只毛绒绒的白狐。

    “捉迷藏,我藏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你来找我。”

    “世界那么大,那不是像大海捞针一样。”

      “我没告诉你,我化形除了需要你的气味,你的血液,还要你的一部分灵魂。所以我们心有灵犀。”

      她说完话不等我回答,强硬的吻上来,激烈的如同要将我得舌头拔下来吞掉一样。

      接着她又突然顿住,她的身体漂浮起来,悬在空中,接着周身泛起荧光,渐渐变得虚淡,容颜模糊,透过窗去,穿过竹林,划出忧伤的弧线,消失在天际,像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

  我感到一阵的空虚,兴许是因为灵魂的缺失,又或者是身体的过度疲惫。

  许久。

  “轰!”

  电光闪烁之间,竹林的阴影在屋里显现,影影绰绰的竹林像万千幽灵在向我招手。

  我看着空荡的房间,也许是世界进入了错误的时间线,而今重又读档修正,我又回到了白狐出现之前的那个孤独的夜晚。

  我坐到书桌前,拿起笔翻开笔记本。

  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

  “好好活,一定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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