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穿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淡绿褂子,搭配一条蓝黑长裤,脚上是一双自家做的蓝色千层底布鞋,透着股朴实的乡土气息。她骑的三轮车车斗不小,差不多有单人床那么大,里面搁着些小白菜、捆好的大葱、紫莹莹的茄子、圆滚滚的土豆,还有几串红辣椒,看着都是些寻常蔬菜,却也码得还算整齐。
平日里,高妈总是骑着这辆三轮车,从村西头向东头出发,在快到街上闸口的地方摆摊卖菜。她心思活络,把各个主顾的习性摸得门儿清——谁起床早,谁口味偏淡,谁爱占便宜,谁花钱大方,都记在心里。一般来说,医生家庭和家境富裕的人家注重健康,愿意为新鲜蔬菜付高价;另一些人则宁愿买别人挑剩的,图个便宜;还有些人少花钱并非吝啬,而是怕在拥挤的人潮里吃亏,也想借着时间差避开喧闹。
多年来,高妈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出发,循着同样的路线,在同样的区域穿行,从同样的顾客那里换取差不多固定的收入。她极少逾越闸口的边线,离开那块只有零点六平方公里的地盘。
并非有人不准她去别处,而是她自己始终克制着这份念头。她总想,自己巡游的这块地盘之所以只有她一人卖菜,也是拜同行的克制所赐。再者,每当她冒出贪念,想越过闸口边线去更热闹的地方时,就会想起老鼠——有些老鼠能克制住鼠夹上美味的诱惑,才不至于遭灭顶之灾。
“不该你得的,你就不能得,是不?”后来,她常常用商量的口吻,把这条人生经验当作处世智慧讲给儿子高强听。
她这辈子从没被黑社会打搅过,却始终坚信这类人存在。她刻意守着自己的小地盘,就是想向他们表态:自己只是个规规矩矩谋生的普通人,不爱惹事,更不会跑到别人的地盘上抢生意。即便黑社会看不到她的诚意,上街的群众也会看在眼里,觉得她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可自打打听出马奶家地址的这一天起,高妈变了。一连数天,她都在把菜卖得差不多时,特意驶出自己的地盘,快马加鞭把三轮车拐向北边,直奔润河古桥。可一到古桥路口,她就像放慢镜头似的,一秒钟一秒钟地缓慢骑行,那模样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通往润河古桥的斜面并不高,村里的孩童骑着童车,稍微用力就能轻松骑上去。可高妈骑起来,却像是遭遇了百慕大魔鬼三角区,无论怎么使劲都骑不上去。她两脚死死蹬在脚踏上,身体使劲前倾,拼尽全力往上骑,三轮车却总在原地打晃,甚至顺着斜坡溜回去,恰好停在齐家附近。这样一来,她就得又一次无望地向桥上发起冲击。
每当有人路过,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时,高妈就会直起腰,冲着人家喊:“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帮忙推一下?”有人跟她开玩笑:“是推你人呢,还是推车子呀?”她便会瞪起那双圆眼睛,佯装生气地说:“废话,当然是推车子!”
后来雪梅才明白,高妈这般费力地骑车上桥,哪里是真的骑不上去,不过是想借着这反复的动作,更好地打量齐家那三间起脊的大瓦房罢了。
在齐家七个女儿眼里,这三间大瓦房和一个小院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住了大半辈子的家。可每当有人怀着崇拜的神情仰视这房子时,她们还是会像作家借别人的目光阅读自己的作品一样,在心里悄悄把这大瓦房小院仔细品味一番,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自豪。
仰视着齐家大瓦房的那一刻,高妈脸上会泛起一层异样的光亮。她眯着眼睛,似乎在默默计算房子的占地面积,又顺着房顶天际线的高度推算它的容积,心里不住地琢磨:这房子的主人,该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和人脉关系啊?人在最激动的时候,往往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有一次,高妈就忍不住喃喃自语:“这瓦房,得好多钱才能盖起来吧?得抵我几万颗青菜、几万个鸡蛋呢?”旁边有人听见了,随口回应她:“这家人当家的以前是大队书记,后来为公家的革命事业牺牲了,国家每个月都会发抚恤金,家里自然是有些积蓄的。”高妈听了,眼里的光亮更盛了些。
这天,马奶正好走出小院,远远就看见了正在“挣扎”着骑车上桥的高妈。两人虽是第一次打照面,可看起来却像早已认识一样——她们早从驴舅的口头描述里,预先“认识”了对方。
马奶的突然出现,让高妈有些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用那双开裂刚刚愈合的手抓紧三轮车头,往前蹬了几步,像是在迎接马奶,又像是在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应对之词。
来之前,想必有人问过她:“你这么天天往那儿跑,就不怕人家发现你的心思吗?”高妈一定是拍着胸脯说:“怕什么?我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不过是路过看看,有啥好怕的?”
马奶向来热情,只要遇见陌生人,总会微微张嘴,露出温和的微笑跟对方打招呼。虽然没人提前跟马奶描述过这个骑三轮车的女人,但马奶后来却坚持认为自己在哪里见过她,甚至为此发了誓。
现在回想起来,马奶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大概是某天她们真的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只是马奶不曾留意,而高妈的形象却悄悄留在了她的潜意识里。
另外,根据乡下一种迷信的说法,未来并不存在于遥远的以后,而是和过去一样,共同存在于我们当下的内心。只是过去被置于阳光之下,清晰可见;而未来则潜藏在阴影中,模糊难辨。
那些未来我们注定要频繁相见的人,其实早已在我们的内心沉睡着。据说,有些人早就隐约知道谁会和自己成为一家人,而对方那时或许还没有这样的念头,或者说还没领受这样的“任务”。
还有些人为了逃避注定的灾祸,选择背井离乡,可恰恰在逃亡的目的地,遇见了本该在故乡等待他的杀手。后者甚至会心生疑惑:按照计划,本该去被害者的故乡找他,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
高妈在齐家附近“转悠”了没几天,就突然消失了。她悄悄地走,正如她悄悄地来,没留下半点痕迹。而马奶因为一直琢磨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回到屋里后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直到小三雪梅从《齐家绣坊》下班回来,闻到厨房里没有半点饭菜香,才发现中午饭还没做呢。
拜访齐家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马奶接到了驴舅捎来的传话:让雪梅和高强两人见个面,彼此相看一下。
雪梅心里泛起了嘀咕。在驴舅来齐家说亲之前,她曾经相见过一个也叫高强的男人。她实在不确定,驴舅说的这个高强,和之前见过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而在见过那个叫高强的男人之前,她还相看过另外两个人——一个临到头来逃婚了,另一个则被她直接拒绝了。这一次的见面,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雪梅的心里,满是忐忑与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