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那两棵大榕树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就像永远忘不了村头那两棵大榕树一样,人们打心里记住了他俩——山杏和柱子,也记住了发生在他俩身上的那段故事。

      那年,村头的大榕树下,迎来了一帮城里的小青年,他们举着红旗,喊着口号,有男有女。说是上山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个小个子,看上去,人长得白白净净。一个大小伙子,却长了一副大姑娘的脸,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低头走路,不爱说话。他身后总背着个不知干啥用的大夹子,在人群里特别显眼。

        离凤凰村大队部不远处,有个过去队里饲养大牲口的牲口圈,自从大队盖起了新的牲口圈以后,老圈早就废弃不用了。正赶上这批城里来了知识青年,因为来得突然,大队就把牲口圈里面的两间平房翻盖翻盖,把圈子改造成了知青们居住的地方。

        找来一块白木茬板子,横钉在小院的门头上。大队会计不知又从哪找来些红油漆,在木板上方方正正写下了“知青小院”四个大字。大队又沿着小院围墙上,插了几面小彩旗。院子里,土墙上用白石灰写了“广阔天地练红心”的大标语。经过一番折腾,粉刷一新的两间小屋,还有这一片生机盎然的知青小院,看上去还挺像个样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青们每天参加大队指派给他们的劳动,知青们的到来,也为山村带来了生机。几年后,说是上边有了政策,知青们可以根据需要返乡,城里负责给他们落实工作,知青们又可以回到他们各自的城里去了。

      陆陆续续,有的返回到了他们的城里,有的去参了军,有的还被大队推荐上了大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可无论知青们怎样返城,却老不见后面总背着个大夹子的那个年轻人有啥动静。听大队里的人说,那人是个黑五类,谁走他也不能走。因为他来到村子里,就是要一心一意好好改造,就是要踏踏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的,到了,知青小院里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村后山有户人家,当家的姓耿,人们都叫他耿老汉。耿老汉有五十多岁,脾气和他的姓一样,耿!直!倔!耿老汉膝下有俩孩子,老大是个小子,老二是个闺女。这汉字里左为“女”,右为“子”,不正是个“好”字吗?!一男一女,这有多称心如意!可耿老汉就喜欢个小子,有多少他都不嫌多。

      闺女出生那天,村头里那两棵大榕树上的喜鹊喳喳个不停。闺女呱呱坠地,接生婆抱着孩子让耿老汉看。闺女被接生婆抱过来那一刻,添丁进口,原本打算让家里的再给他生个儿子,结果却来了个丫头片子,耿老汉这心里本来就没好气,所以,闺女被抱过来时,他眼皮子都没抬。

      “给她娘抱去吧!咋搞起得,生了个女娃子,对不起先人呦!”耿老汉自言自语,身子就斜靠在山墙边,拧他那袋老旱烟去了。

      闺女在娘怀里,不哭不闹,两只小手扎扎着,竟呵呵地乐出了声。随着清脆的笑声响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瞅瞅!快瞅瞅!这丫头可真亲!”接生婆一辈子接生了这么多孩子,像眼前这样可爱的小丫头,她遇到的这还是头一遭。

      清脆的笑声把耿老汉从墙角边勾了过来。再看这丫头,小脸袋儿白里透红,就像山后坡地上,那熟透了的大红山杏儿。见耿老汉在瞅她,小丫头两只小手冲着耿老汉抓挠挥舞着,嘴里还不住地咿咿呀呀。耿老汉不由得把那旱烟袋背到身后,低下头去,两眼笑得迷成了一条缝儿。

    “她大,给咱丫头取个名字吧!”耿老汉老伴儿冲着当家的低声说着。

    “嗯!真俊!喜人!可惜不是个大小子,嗯!行呀!小棉袄也不赖。看额丫头长得俊的,喜人!看着就喜人!小脸红扑扑的。额看,丫头就叫个山杏吧!”

      人说山沟沟里能够飞出金凤凰,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成了大闺女的山杏姑娘,已然是凤凰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女子,人们都说,山杏姑娘就是上苍降临到他们山沟沟里的一只金凤凰!

      山杏不光是人长得俊俏,还特别聪慧伶俐。在村里人眼睛里,她就是个十全十美的大美人。

    有一天,山杏在村子小河边无意间又看到了那个很少和人说话,身后老背着个大夹子的小青年。

      远远的,山杏看那人趴在那个大夹子边边上,用手里的笔不住地划拉着啥。他在干嘛?好奇心驱使着山杏小心翼翼地向那人靠近。因为山杏不止一次地听村子里人说过,说那人平日里一句话都没有,是个怪人,也有说他是个神经病的。他看什么都直直傻傻的,天上的云,水里的鱼,他一看就可以一声不响地看上它半天。所以,村里人很少去靠近他。

      走到近前,山杏看清楚了:大夹子上的大白纸上,有蓝天,有白云,还有村子里的那条小河。有鸟儿在天上飞过,有鱼儿在河里覆水。山杏长这么大,看到画得比真的还要真的鸟呀、鱼呀,这还是头一回。傻傻地,山杏默默地站在那人身后,静静地看啊,看啊,直到日落西山。

    “真好!”山杏不由得出了声,声音虽然不大,却惊动了那专心作画人。

    “你?!”那人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山杏,猛回头。此刻,一抹五彩云霞正披满了山杏全身。眼前的少女,在彩霞的背光下如同剪影一般,凹凸有致,亭亭玉立。看着看着,一时间小青年竟傻傻地一动不动愣在了那里。

      “你是?”

      “奥!俺姓耿,后山的,俺叫山杏。你?”       

      “我在咱村知青小院,他们都叫我傻柱子。”         

        “呵呵呵呵!”山杏不禁笑出了声。

        “谁说你傻,傻还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吗?!”

        “这…好看吗?”

        “好!好看!真好看”山杏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瞅着那大夹子上那些鱼呀鸟的。

        “好?!你喜欢,那就把它送给你吧!”     

      “真的?!”

      “那还有假!给!拿去!…哪天,只要你乐意,我还可以把你也画在这大夹子上呢。”

      “嘻嘻!骗人,你画鸟,画鱼,还能画人?!俺不信!”

      那天,那个自称傻柱子的怪人,自打来到这个村子里,这还是头一回和一个陌生女孩儿说了那么多的话。

      山杏拿着柱子送给她的那幅画,喜滋滋地跑回了家。

      “疯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吃饭了也不知道回家!还得让人四处去寻!”

      “娘!俺这不是回家了吗?!娘!看!这是啥?”说着,山杏把那画展给娘看。

      “呀!这画的还蛮好看的唻!哪买的?”        “啥哪里买的?呵呵呵呵!这是知青小院那个总背着个大夹子的人给俺画的。”

      “呦!敢亲这画跟真的似的。唉!闺女,我可告给你,你可趁早离那个人远点。”

      “知道!不就是村里人都说那人是个神经病吗!还有人说他傻,我看那人啥毛病都没有,那都是他们在瞎说。”

        “丫头,你可不敢去招惹那个人呀!知道吗?大队里的人可说了,那人是有问题的,是黑五类!你可不敢去给咱家惹事情呦!”

    “嗯!娘!啥叫黑五类?”

    “娘也说不明白,反正,你要离那人远点儿,听见没?”

      “嗯!俺知道了!”山杏嘴里说着,手里却把那张好看的画钉在了自己的炕头墙上,晚上躺下,一抬头,一睁眼就能看得到那张好看的画。

      再后来,大队里的人说,上面布置任务,说是要美化新农村,还说要把村里沿街的墙都刷上大白粉,还让在墙上写上标语,画上反映新农村美好愿景生活的画。这可是个细致活。这不都是喝过墨水,读书有文化的人能做的事情吗!大队里就想到了他,派他去做,这下,那个叫傻柱子的小知青就有了新营生。

      傻柱子乐意干这活儿,还说最好再给他找个帮手。大队上就让耿老汉家心灵手巧的山杏姑娘去给傻柱子打下手。山杏听说要给傻柱子当帮手,打心眼里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每天看着傻柱子,看他是怎样当着自己的面,一笔一划地绘制出一幅幅活灵活现的画来了。可那傻柱子听说让那叫山杏的女孩给自己当帮手,心里有点儿不乐意,说活儿累,女孩子受不了,嘴上就和人家大队说不行。

    “嘿!为啥?”

    “不为啥!”

      “不为啥那是为啥嘛?”说着,那大队的人就和傻柱子瞪起了眼睛。

      “山杏聪明伶俐,你还挑三拣四呢!让你干啥你就痛痛快快的干啥!告给你啊,你来这里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来好好改造的啊!这些画呀字的,到时候上级要来检查的,这是政治任务,听到了吗?!看不按时完成怎么和你算账!”说着,那大队上的人气哼哼地走了。

      傻柱子一时间没了话语。接下来,柱子带领着山杏姑娘,就开始村前村后地忙乎。配草图,放大样,量尺寸,调色彩。每天早早开工,傻柱子闷不做声,忙的是满头大汗,柱子捡些轻松些的活计让山杏姑娘做,山杏也跟着柱子一起忙乎,俩人总算如期完成了大队布置的政治任务。

      再看村子里,大街小巷,彩色画,大红标语。柱子的一双巧手,画啥像啥。特别是那些个鱼呀鸟呀,画得可真好。平日里,街筒子里连个人都找不到,自从有了柱子那些画,引来大人孩子都在看。这些好看的画,让整个村子都焕然一新。上边来村子里检查,凤凰村一下子就成了模范,十里八乡的干部都来这里取经、学习、参观。人们也就都知道他们凤凰村有个小知青,从那一天起,村子里大伙儿再没人敢叫他傻柱子,都改称“神笔马良”啦!

      打那以后,人们发现山杏姑娘总爱往知青小院里跑。今天送去点儿小葱,明天送去点儿红薯,后天又说柱子爱吃她家的咸菜,反正山杏有得是理由往知青小院跑。村子里就开始有了闲话,有说山杏姑娘太那个了,也有说柱子画的画好,可不该总和人家山杏粘糊,还有人说在村头大榕树下边,看到过山杏姑娘和“神笔马良”拉过手手呢!

      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到了耿老汉的耳朵里。这俗话说,闺女大了留不下,留来留去成冤家。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干脆给它来个快刀斩乱麻!耿老汉就放出话,说是要给闺女张罗对象找婆家。

      山杏是凤凰村里的金凤凰,哪里还愁嫁!听到了耿老汉要嫁闺女的信儿,媒婆都快踢破耿家的门坎儿了。       

      山杏打小就是耿老汉的掌上明珠,那可是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闺女怎么能说嫁就舍得嫁出去呢!其实,他可不全是为柱子这档子事儿,耿老汉心里早就有他的小九九。眼瞅着大儿子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可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呢!不是他大儿子不好,耿老汉的大儿子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模样有模样,人又忠厚老实,还能干。可是忠厚老实能当饭吃吗?!凤凰村本来就是个偏僻的穷山村,娶媳妇!说起来容易,钱呢!越穷的地方,娶媳妇要的彩礼就越邪乎。人家女方有女方的盘算,穷,就得多要,只有一次性把彩礼要足了,今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踏实。可彩礼钱哪里来,穷山沟祖辈人都靠土里刨食,哪里来得彩礼钱?!养只能下蛋的老母鸡,那就是自家的“银行”。鸡蛋换钱,孩子上学,大人看病,买个针头线脑儿的才有了着落。正是因为穷,让凤凰村嫁出去的多,娶进来的少,男多女少。耿老汉如意算盘,山杏闺女一出嫁,男方必然要给一大笔彩礼,耿老汉早就算计好了,拆东墙补西墙,用山杏出嫁要来的彩礼钱,给他大儿子娶媳妇!耿老汉舍不得山杏,他心里啥都明白,可为了老耿家传宗接代,为了早一天能抱上自个儿的大孙子,耿老汉也只有这最后一步棋了!

      想啥来啥。那天,媒婆给山杏介绍了一个在城里吃商品粮的主儿,小伙子家境丰厚殷实。听说在城里还是个小老板儿,给出的彩礼数目字令耿老汉咋舌!耿老汉挺满意。可谁成想,这事和女儿一说,山杏泪眼婆娑。

    “爹,柱子是个好人。俺……这辈子…除了柱子,俺谁也不嫁。”

    “你!你敢!大姑娘家家的,当老子的话还说不算啦!啊!你!你!”耿老汉又气又急,像头驴,在原地转来转去,他冲女儿吼着,叫着。柱子人好,他耿老汉心里明镜似的,对自家的闺女好,他也一清二楚。可柱子毕竟是早晚要回城里的人。听大会计说,那个叫柱子的小白脸家是上海的。爹妈到现在还有问题呢!上海!那得多远,别说对柱子家本来就不了解,退一万步说,这山杏真得嫁给了柱子,上海,这么远!再见到闺女山杏容易嘛!再说他柱子能拿出人家这个小老板儿那么多的钱吗?!这山杏一嫁过去,那小老板儿的真金白银立马就可以到手,我老耿家大儿子马上就放鞭炮娶媳妇,这哪里去找的好事!

      谁的娃随谁!耿老汉倔,那山杏姑娘也是一根筋到底。耿老汉看来硬的不行,话头儿就慢慢软了下来。

      “闺女,听爹的,没错!爹知道那个柱子人好,对你也好,他手巧会画画,是神笔马良!可那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吗?!闺女呀!你不替你爹想想,难道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哥吗?!”

      一席话,说的山杏低头不语,就剩下默默落泪了。

      世界上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寸?!这边山杏家事情乱如麻,那边,柱子上海的爸妈有了消息,说是上边给柱子爸妈摘帽平反落实政策了,拍来电报,说让柱子立马回上海,要为他办理回城落实工作的相关手续。

      村头大榕树下,柱子和山杏傻傻地站着,四目相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没完没了。

      “杏,等我!我会很快回来的!”

      “嗯!柱子哥!我等!我等!你可快点儿回来!”

      一勾弯月映在云朵里,星星在墨空里偷偷地眨着眼睛,在替一对儿恋人默默落泪。

    柱子走了,回他的上海去了。

      山杏如同个泥胎般,无论她有多不情愿,还是被人前呼后拥抬上了花轿。城里有钱的小老板,用最隆重的礼仪,把凤凰村最美丽的凤凰——山杏姑娘娶走了!

      偏僻的凤凰村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隆重的场面。这让耿老汉脸上有光,腰杆子也直了。山村没有大路,只有曲曲弯弯的小道,山杏一路颠簸地被抬出了村。按照当地习俗,花轿出村,鞭炮齐鸣,新娘双脚不能落地,山杏又被抬上辆好看的小轿车,随着更加场面的一轮鞭炮,婚庆车队离开凤凰村,浩浩荡荡向城里驶去。

      新娘进门,走红毯,迈火盆。正当人们热热闹闹迎接新娘的时刻,山杏猛得挣脱众人,一袭婚纱,奋力向大马路上奔去。马路上车水马龙,山杏姑娘全然不顾,毫无目标地净直在马路上奔跑着。跑着跑着,山杏只觉得一股甜甜的粘液,“哇”地一口鲜血,山杏姑娘人事不省,躺倒在地。

      山杏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那些天,可怜的山杏姑娘不醒人事。连人都不认识了,人们只听得她口中不住地“柱子!马良!神笔!柱子”喃喃着。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精神分裂症!犹如晴天霹雷,消息飞到了凤凰村。

      耿老汉两眼发直:“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我的杏!我的杏呀!”当娘的眼巴巴看着眼前闺女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娘捧着闺女的脸,看啊!摸啊!哭得死去活来。

      那男方见美丽的山杏瞬间变成了如此模样,哪里还有什么结婚之念,他立马断然提出了退婚,抛下山杏一走了之。

      此时的柱子,早已经回到了上海老家,这边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在上海却浑然不知。

      回到凤凰村的山杏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们看到,她最常去的地方是村外那个小河边。她爱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在村前村后溜达,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什么,呆滞的眼睛,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似的。在村头那两棵大榕树下,她仰头高望,痴呆呆,在榕树下一坐就是半天。在村外小河边,她可以从天明,一直坐到满天星斗。当娘的揪心呀!她远远跟着闺女,远远地看着闺女,默默地为闺女垂泪。

      回到屋子里,关起门来,山杏她谁都不让进。清醒时,总会拿出柱子临别时送给她的那张画,看哪!看哪!那是山杏看着柱子一笔一划画的画。画上的她,红扑扑的脸,浅浅的俩酒窝,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羞涩。

      那是柱子用了一整天为山杏画的画,画里的山杏姑娘会传情,会说话。

        透过山杏那一双脉脉含情会说话的大眼睛,柱子看懂了姑娘的心思。俩人会默默相对,虽然彼此没有一句话,却能傻傻地,一坐就是大半天。

      静静的小河边,柱子支起了画板。此处无声胜有声,心领神会的山杏怀着几分喜悦,含着几分羞涩,乖乖地坐在柱子对面,等着她的柱子在大夹子的白纸上动笔。柱子把她的心上人,一笔一划轻轻地描绘在画板上,同时,也把她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当把那张画着心上人的画纸,送到山杏手里的那一刻,柱子的心在突突地跳。两个人四目相对,紧紧相拥,久久!久久!偷偷的,柱子把画的小样儿,珍藏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写生本子里。

      此刻的柱子,在上海陪在父母身边,跑前跑后,忙着办理诸如户口房屋相关手续,可不知咋地,在他的心里隐隐约约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祥之感,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远方的她!

      那一日,柱子迈着匆匆脚步回到了凤凰村,如同一声炸雷,他听说了发生在山杏身上的一切。

      “怨我!怨我!都怨我!”柱子再也顾不得一切,他把山杏紧紧搂在怀里,捧着山杏姑娘满头凌乱头发,看着她那扭曲消瘦的脸。

      “这还是我的杏嘛?!”心灵极尽崩溃的柱子,嘴里喃喃着,泪如雨下。

      狂风、闪电、暴雨!村头那两棵大榕树被肆意撕扯着。那几日,满天的乌云,太阳不知去了哪里?!大榕树上高高的枝头,空空的鹊窝,平日里,喜庆的喜鹊,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说来也怪,疯疯癫癫的山杏,从见到柱子的那一刻起,不哭不闹,像个乖孩子,她把头扎在柱子温暖的怀里,只是对着柱子嘻嘻地傻笑。

      山杏怕雨,只要见到乌云漫天,耳边听到雷声,无论遇到雨大雨小,山杏就会牢牢地去抓住柱子,嘴里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两只手一面在柱子身上狂抓不止。柱子的肩头,背上,一道道的指甲血痕,深深地留在柱子皮肤上。柱子浑身上下,常常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就这样,每每遇到雨天,山杏总会去抓柱子。而那时候的柱子就会主动把肩膀,后背,甚至整个面容都送给山杏,任山杏去擓!去挠!去抓!说来也怪,无论山杏怎么去擓抓,对于柱子的脸她却只是轻轻抚摸,从未留下任何伤痕。

      那一日,柱子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村外后山。眼见一白胡子老者,远远的,在向柱子招手。这老者似曾相识,柱子感到有些诧异,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一白发老者,他唤我不知有为何事?

      飘忽忽,正在柱子发愣痴呆的瞬间,只见那白发老者已经来到柱子近前。

      “你叫柱子?对吧!”

      “老伯?你?怎知我的名字,我怎么未曾见过老伯?”

      “我怎会不知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家山杏得了一种怪病,我还知道,山杏姑娘的病是因你而起,这病因你而起呀!”

      “我…这!是!是呀!我家山杏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请老伯快快给柱子指点迷津,这世上可有法子解救我家山杏?”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顺着脚下这条小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就可以看到一面悬崖峭壁,山崖间有一清泉,你需在每日太阳没出来之前,用木碗接下泉水,每日睡前为你家山杏擦洗太阳穴,每日如是,不可间断。另外,此法不可示人,只需默默去做便是。你还需谨记,必须是用木碗…”言罢,那白发老者却瞬间不见了踪影。

      柱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原来却是一场梦。不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可那梦中情景,那白发老者一言一行,每句话却真真切切历历在目。

      这时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顾不得多想,见身边的山杏仍在熟睡之中,柱子披上衣服,快步向后山走去。

      后山里,脚下杂草丛生,哪里有什么小路?!死马当成活马医,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脚在杂草丛生胡乱趟来趟去。无意间,在乱草丛中,柱子发现好像有一羊肠小道。顺着小道,弯弯曲曲,柱子不知走了有多久,眼见得东方发白,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柱子看见,小道尽头真的有段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峭壁上,顺着岩石缝隙,有筷子般粗细的一股清泉顺势而下。柱子攀爬上去,口尝甘泉,清凉爽口,隐约中还有股说上不上来的药香味儿。这世间果真有如此巧的事情吗?!

      从后山回来,柱子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此事,默默地,他在为寻找老者说的那只木碗而犯愁。

      那一日,村子里来了个乞丐,驻足在山杏家门口,正巧山杏家做的玉米面饼子刚刚出锅。柱子急忙从锅里铲出两个,趁热乎,给了那乞丐。那乞丐道谢之后,从囊中掏出一个碗:“麻烦小施主,再给我打来些开水好嘛?!”柱子接过小碗,返回屋里为老乞丐倒了碗开水,等柱子再到门前,那老乞丐却了无踪影。柱子低头再看,那老乞丐刚才递给他的竟是个精致的小木碗。

    “天意?!难道真的是天意?!”站在门口,柱子傻傻的乐了。

      柱子每日天不亮就从那岩石泉眼接来清泉,存于瓦罐儿之中,按照白发老者吩咐,每日子夜时分,柱子按时准点地为山杏擦洗按摩太阳穴。

    在柱子为山杏擦揉太阳穴的时候,山杏异常地乖巧听话,她依偎在柱子怀里静静地睡去。

      话说两头,再说柱子远在上海的爸妈,见儿子返回到凤凰村这么久了,人没回来,连个信儿也没有。儿子走时原本说好了,回去办完凤凰村的手续,就立刻返回到上海,在上海一家中学,柱子已经被聘为学校任美术老师,这怎么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竟音信皆无。其实,在那个通讯条件相对落后的年代,从深山凹里的凤凰村,就是发一封最快的电报,七拐八拐,等远在上海的爸妈看到,也不知道要多久了!日日盼儿归,心急如焚的爸妈不放心,买了两张火车票,火车转汽车,汽车转驴车,日夜兼程,他们第一次来到了儿子上山下乡的凤凰村。

      村里人向他们讲述着柱子和山杏的故事。他们见到了可怜的山杏姑娘,看到了朴实善良凤凰村的人们。那些天,柱子领着爸妈村前村后四处地转。他领着爸妈去看望了快嘴张大婶,去和热心肠的李大妈聊天拉家常。他还领着爸妈去了县医院,找到当年抢救柱子的那个金大夫。

        柱子爸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几天后,柱子带着他那个每日不能离身的小木碗,领着他的山杏姑娘,和爸妈一起回到了大上海。

    在上海柱子爸妈带着山杏来到了医院。

    “之前你们是不是给山杏姑娘用过什么中药?”刚刚为山杏看过病的医生细心询问着病情。

    “用过,也针灸过,也理疗过。”柱子详细地向医生叙述了五年来山杏姑娘的治疗情况。当医生听说了柱子每日子夜为山杏洗擦按摩的经过,又看到了柱子带来的后山山泉水时,认为这泉水,还有每日定时的穴位按摩是山杏病情大为好转的根源所在。医生们认为,凤凰村的自然环境,和柱子常年以来悉心呵护,每日用泉水针对穴位按摩理疗,对山杏病情的好转,都是大有益处的。

      山杏在上海的那些天,柱子爸妈把山杏姑娘当成亲闺女待。为了安全,柱子每日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山杏。

      那些天,柱子向他爸妈叙说着发生在凤凰村一幕幕动人的故事。

    那一年,空落落的知青小院只剩下了柱子一个人。快过年了,再穷也要有个年三十,再苦也要有个年夜饭。像每年一样,凤凰村的人们在家里头在等,等着那个人们叫他神笔马良的小知青为他们送来红红的春联。

        过去的凤凰村,人们几乎都是睁眼瞎,不识字,没文化。但每年家家过年还都少不得在门框上贴上喜庆的春联。春联上写个啥?谁都不知道,不识字的人们,从家里找来大碗,在碗边上涂上墨,然后把粘上墨的碗扣在红纸上,大红的对联,上面一个个黑墨碗迹,这就是凤凰村人的春联,这就是凤凰村的对来年的期盼和祝福!

      自打柱子他们这群小知青来到了他们凤凰村之后,每年是他们写春联,念春联,贴春联。直到知青小院只剩下了柱子一个人,每年的春联却从来没有耽误过。

      当村民们东家小米,西家白面,大伙儿手里拎着年货来到知青小院,来看望他们凤凰村剩下的唯一一个小知青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傻柱子。大雪纷飞,乡亲们轮流推着独轮车,连夜把柱子送到了县医院。为了救他,凤凰村的人撸起胳膊献血没二话,因为乡亲们送来得及时,柱子捡了一条命!

      为了柱子尽快调养好身子,耿老汉把自家正在下蛋的老母鸡都给杀了。山杏哥,小山杏,还有众多好心的凤凰村人,他们轮流守护着傻柱子。那一年,凤凰村很冷,那一年,知青小院里暖暖的。

        ……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说话间,五年很快过去了。这五年来,柱子白天在村小学当老师。孩子们不光是和他这位“神笔马良”学画画,还和柱子老师学数学,学语文,学地理。走出校门,柱子顾不得疲倦,他急急忙忙来到山杏身边。村后,岩石壁上的甘泉,子夜那个小小木碗,是柱子日复一日的必修课。

      看着眼前的柱子,耿老汉老泪纵横,有许许多多说不出来的感动。这五年来,柱子对闺女的细心呵护,耿老汉看在眼里,暖在心中。山杏是不幸的,山杏又是最最幸福的。凤凰村全村人看在眼里,唏嘘不已的同时,村里人被这个叫柱子有情有义的上海知青深深折服,人们都在为这一对儿恋人祈福。

      在人们眼里的柱子,彻底改变了村里人固有的观念,让大伙儿认为,谁放着大上海不去?谁放着那么好的生活和工作能不动心?!村子里的人都说,柱子只不过是在做做样子,早晚会回到他的大上海的。他怎么可能一辈子窝在穷山沟,陪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没成想,这个柱子竟悉心呵护陪伴着山杏姑娘,一陪就是整整五年。

      山后那条羊肠小道留下柱子一个个清晰的脚印,每到子夜时分,他就会按时准点地为山杏姑娘擦洗按摩。也许是柱子的真诚感动了上苍,眼见得山杏姑娘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少,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为了更加方便照顾山杏,柱子竟毅然决然地要娶山杏为妻,这让人们从心里更加敬重起这个少言寡语的傻柱子。

      人们发现,回到了凤凰村的山杏一天天地在变。如果没人说,一般人根本看不出站在他们面前的山杏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

      五年后的一天,大队上的人说,县里和上海要来他们村投资,要为他们凤凰村修一条宽敞的大马路。

      “柱子!还认识我吗?”

      “你?你是,金大夫。”当县医院金大夫突然的到来,让柱子既意想不到,又喜出望外。

      “看!那是谁?”

      顺着金大夫的手指,柱子看到从车上走下来竟然是自己的爸妈。

    “是!爸妈?!真的是您们?!”柱子像个三岁的孩子般飞奔过去,一头扑在爸妈怀里。

      柱子瘦了,爸妈爱摸着他们的独生子,告诉了柱子一个更好的消息。上次柱子带到上海的村后山崖泉水,经过医药部门检测,发现泉水中有好几种中药成分。经专家论证,那里的泉水不仅有对于病人用来擦洗按摩的药理作用,还完全可以直接饮用,以起到理疗辅助治疗作用。

      为了进一步调查论证,上海那所医院要在凤凰村设立研究站点。本就是职业医生的柱子妈,提出并顺利调入了县医院,如今,已经成为了县医院的一名医生。柱子爸也一起顺利调入县教育局工作。放弃大上海,来到这缺医少药的穷山村,他们看中了凤凰村的青山绿水,为了这里人们的看病治病,为了这里的教育事业复兴,也是为了这世外桃源的美景,他们要和儿子一起留在这里。

      在山杏二十五岁那年,她和柱子的龙凤胎落地了。一龙一凤,那女娃长得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随妈妈,真俊!村里人说,这是落在凤凰村里的又一只金凤凰。那男孩,粗胳膊粗腿,圆乎乎,肉滚滚,比他爸柱子可壮实多了。人们说,好人好报!这是凤凰村的山好!水好!人好!

      多少年过去了。山杏柱子家的一龙一凤,已经长大成人,俩人大学毕业之后,双双回到了生他们,养他们的凤凰村。他们守着这里的青山绿水,用在医学院里学到的科学知识,攻关克难,造福百姓,服务村民。如今的凤凰村,已经被确定为省级中医中药示范村。村后山坡已经开辟成了药材基地,靠着凤凰村得天独厚的清泉水,多种中药在这里扎根生长,凤凰村人靠着这造福百姓的中医中药,祛除病魔,而且,让真金白银装鼓了凤凰村人的腰包。

      村头那两棵大榕树依然挺立,而且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高高的枝头,懂事的喜鹊又开始喳喳个没完没了。村里人像忘不掉这两棵大榕树一样,他们记住了那个叫“神笔马良”的柱子,记住了山沟沟里的金凤凰山杏。

      大榕树下,人们在诉说着他们朴实善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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