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向来怕自己思念爸爸,总不肯轻易想到他。
有些思念是你还忙着年轻的时候,完全意料不到的。
那个岁数,并不理解所谓的“每一次相聚其实都在走向别离。”
这句话,可能出没在青春文学的某一篇某一段里,念起来有强行难过的痕迹,年轻人容易为之着迷。
很久之后,人生已经漫延出可以容纳回头的空间,我才看见别离路过的地方。
它一直走得很缓慢,缓慢到你根本意识不到它在行走,意识不到那个令你用余生想念的人在不间断地一点点离开。
爸爸在校门口等候的那会儿,我脑袋里不可能想到这些。
深吸最后一口,他利索地把烟屁股踩在脚下的水泥地上。
大长腿跨过电驴,等我落座。
那时候,日子有了点起色,他骑电动车来接我回家洗澡。
屁股挨着后座垫子的瞬间,不由得想起初中,他踩着二八大杠来接我,我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有些惭愧。
那一天的风不小,不过,除了我的手,它吹我不着。
虽然我时不时嫌弃爸爸,比如他坚硬的胡子让电动剃须刀发出凄厉惨叫的时候。
但那一刻,我躲在他身后,享受他宽厚肩膀为我挡过的秋风,呼吸他身上风吹不尽的烟味,如同把自己沉进放满热水的浴缸一样,无比安全与放松。
升入高中后,课程表的每个角落都被塞满,住校是必选项。
我还记得第一次踏入高中校园的时候,高耸带刺的围栏让我想起了肖申克。
好在每周学校会特赦我们两个小时到校外放风,企图证明它并不是监狱。
这两个小时对高中女生来说弥足珍贵。
我决不肯和同班的女流氓们一起挤澡堂子,她们相互检视胸部的癖好令我难以忍受。不过,倘若换做今时今日的我,估计会在浴池边上教训那群小妮子,叫她们整齐站成一排,老实听候我的检阅。
毕竟我老了。
我从不娇贵,我讨厌别人搞特殊,自然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可我渴望自己能够独享一个莲蓬头。
我拒绝别人打扰花洒之下的温热水瀑,短暂静谧,流连思绪。
我没有央求,我直接跟爸爸说,我不想在学校洗澡。
他没等我的话音散落,便用沉沉的声音轻轻回了句,他来接我。
电驴的车轱辘转地花眼,看久了,仿佛在倒着转,我连忙抬起头。
好多次他来接我,都不自觉地嘟囔脖子不得劲儿,那一次也没例外。
我提醒他注意保暖。
可大人嘛,怎么会把孩子的话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这对他后来的病有没有影响。
我希望没有,如果真的有,我当年说什么也要让他围上点什么,戴上点什么。
我希望没有。
他前后接送我的几个来回,话都还没少得明显。
可我回想起来,会轻易地觉察到他那一段时间不怎么讲笑话逗我乐了。
哦,或者我记错了,爸爸谈笑风生总在朋友同事面前,留给我的多半是轻快的沉默。
留给妈妈的也是。
很奇怪,当时的我却没注意到如此变化。
可能我的心思被香喷喷的排骨,被暖烘烘的热水,偷走了吧。
我哥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他一直不敢想奶奶认不出姑姑时,姑姑心里有多难过。
奶奶晚年被阿兹海默症纠缠,五分钟里可以催我哥去剪头六次。
我哥说,一般那时候他的确想过把头剪了。
到最后来,她已无法辨认身边的人,指着我哥喊大伯的名字是经常的事。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病不光夺去了奶奶的魂灵,还把它的魔爪伸向了我的爸爸。
我仿佛总能看到这个病在家族血脉里顺流而下时狞笑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我爸也认不出我了。
我便懂了我哥不敢想也不敢懂的感觉。
我跟我哥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抽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