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度过的。那是一段无比温馨惬意的时光,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心头满是暖意。那时的村子人声鼎沸,红砖和黑瓦片盖成的房子错落有致,梧桐树沿道路两旁排开,道路蜿蜒向前,宛如披散一层古朴丝带,勾勒出一副和谐而质朴的画卷。爷爷和奶奶都是朴实的农民,没有接受过太多的教育,认识到的字也寥寥无几,据父亲说过爷爷年青时曾是大队的保管员,所以能认得少数的字,我爷爷受太爷爷的亲传是手工木匠出身,虽然没继承太爷爷的精湛手艺,但制作做门窗等家具还是游刃有余的,除了制作家具以外还帮不少村里人打过棺材,出于行善积德从未收取过钱财,老实本分是所有村里人给我爷爷的评价。我奶奶虽然只认识类似于“大、小、多、少”等特别简易的字以外她的故事也特别的多,我晚上常常去奶奶的屋子里,听奶奶讲起那些奇妙梦幻般的民间故事和无比神圣的神话传说。农村的星辰,夜空如墨,繁星点点,星辰与故事成了治愈我一生的良药。她很迷信每当特定日期,就会用猪头上供,时常会在刻有二龙戏珠的铜制香炉里上香,以此来祈求家人的安康,爷爷和奶奶除了种地,还常去离村不远的跑马场和那附近的博士楼里捡废品,放学时我常坐在他们推的两轮带车上去那里玩,在那里我会使出浑身解数帮爷爷搜寻着垃圾堆里的废品,就像是在无尽的荒野中探寻珍贵的宝藏,回来时车里已然装满了废纸壳和塑料瓶,带回来的废品会放在房子西边的烟筒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说话松垮的老者来收废品,在称量废纸壳时我总是偷偷的往里放石头,以此来增加份量,但每次都被我爷爷拿出去。烟筒旁边有一堆竹竿,这些竹竿是为了给黄瓜和豆角搭支架用的,我家房前是一片园田地有玉米、白菜、土豆等蔬菜应有尽有,这些也都出自爷爷奶奶之手。一根短竹竿握在我手里亦如宝剑般挥舞,我化作江湖侠客惩恶扬善,路两旁的草可就遭了殃纷纷倒在了我的剑影之下,斩完路两旁的妖魔,又追着我家的鸡鸭鹅狗到处乱跑和他们玩的不亦乐乎,我常常和大宝二宝翻墙头、爬柳树在田野间肆意奔跑,在杏树下切菜的奶奶总是担心我摔倒叫我慢着点,然而门前那颗年头久远且巨大的杏树因遭到一次巨雷袭击巨雷在门前开了花所以被父亲砍除了。奶奶总是戴着围裙和套袖,头戴一顶白色的回族帽,但她并不是回族,在家里一副忙碌的样子,我爷爷平时喜欢抽老旱烟,每次爷爷卷烟时我就会拿起火柴等待着帮他点燃,我喜欢在那缭绕的烟雾里,用手指划断一层层的云烟,他们辛勤劳作天不亮就起床,四五点钟会准时默契的吵上一番架随之和好,在我印象里他们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做不完的事,好像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我在那间起脊房生活到十一岁,直到土地改革,集体动迁的政策落实,当时我还为住上高楼而感到高兴,却不知我已经永远的失去了,那座承载我童年的自由之城。
我的父亲是一家设备厂的技术顾问,有着不屈不挠的专研精神,家里的电闸和线路也都是我父亲一手设计,大到入户线小到屋里的灯绳开关都难不倒他,父亲由于工作的原因常常出差到全国各地,也正因如此与我相差4岁的弟弟总被同学问道,你是没有爸爸吗?领他深感无奈。在我十一岁时集体动迁,动迁的前一年奶奶病逝,死于脑出血,那一年父亲因工作的原因出差到国外,要在莫斯科待上数月,这让患有高血压的奶奶时常担心,她有一个毛病从不吃降压药,直到头痛欲裂才肯吃,她心疼药钱,因为爷爷奶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深知钱财的来之不易。
父亲出发前的一天晚上奶奶坐立不安,时不时地来到我们房间看了又看,不停叮嘱父亲记得这个别忘那个,那牵肠挂肚的模样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晚上奶奶一夜未眠。
父亲出发后的第一天意外就发生了,那天我和伙伴去镇上玩,回来时却不见家人,邻居说奶奶住院了,母亲陪去医院晚些回来,期间听邻居议论说,奶奶出门倒泔水时,嘴里流着口水晃晃悠悠,邻居便上前帮忙到泔水,又扶着奶奶到屋里休息,随后口吐白沫,所以急忙叫人送去了医院。事后母亲常常去医院晚上才回来,我看着她回家几次拿钱又走了,并嘱咐在家待着晚些就回来,家里只有我和爷爷还有弟弟,紧张的气氛让我感到不安,妈妈陪着姑姑和大爷在医院焦头烂额,主治医师给家人开了一个会,告知脑干出血并给了两个选择,一个是手术治疗、第二就是保守治疗当时因为父亲不在,两个姑姑举棋不定,都听从大爷的意见,大爷在艰难的抉择面前,最终决定保守治疗,才稳定下来不久噩耗袭来,突发二次颅内出血,由于出血量太大迫不得已做了开孔的手术,可结果却并不理想,历经几番折腾后,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在医院奶奶头脑时清时断并说要死在家里,奶奶被接回了家里,父亲远在国外时常挂念,面对束手无策的奶奶,大家谎告父亲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可能会瘫痪在床,每个人都非常压抑,这个沉重的谎言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但总有戳破的一天。
奶奶被接回家里的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奶奶横躺在炕上,盖着厚厚的被在睡觉,母亲想要叫醒奶奶,看着奶奶微弱的样子我说算了吧,也就此我留下了一个遗憾,家里那时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的低气压充斥着满屋,我被母亲安排到发小家住上一晚,发小家是个二层小楼住的亲兄弟俩,楼上是老大楼下是老二,他们的儿子叫大宝二宝,他们是我童年发小,我被安排到二宝家,第二天同他们一起上学,晚上二宝带着我去楼上和大宝玩他家是村里唯一拥有电脑并拥有网络的今天,平时我们也常在他家玩游戏,向楼上走的楼梯没有灯,映着房间微弱的光看着被油烟熏黑的墙壁,墙上夹杂着木制碗夹柜陈旧的味道,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在想,也没有快意。
第二天放学,校车如往常一样停在了村口,远处传来了哀乐声,车上的学生们好奇的听着这罕闻寡见的声音,只有我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虽然那时我对死亡还有些许的模糊,我排队下车向家中走去,十二月份这干枯的黄土路犹如戈壁般寸步难行,尖锐的寒风中哀乐声越发清晰,我也看到了那一头高一头低的盒子,奶奶走了,没有等到父亲,想不到去镇上的那个清晨,成了最后的道别。爷爷没有为终其一生操持家业的奶奶,掉一滴眼泪,但他阴沉且近乎恐怖脸却一反常态,奶奶的走给了爷爷沉重的打击,他不相信每天早上,因耳聋跟他吵的火热的奶奶就这么走了,他不知所措指着遗像问道这是谁?随后竟把遗像打碎扔进了灶坑,黑白色的遗像随着火焰化为灰烬。父亲回来那天已经是深夜了,家里聚满了人,因为谎言将在这一天破碎,父亲拿着行李迈进家门的那一刻,迫切的想要看到所谓瘫痪在床的母亲,而看到的却是众人沉重的目光,于是老爷上前将事实告知,空气凝固了,父亲瘫倒在炕上泪水如泉涌,攥紧的拳头一次次敲击着炕榻,这哭号响彻夜空,我想天上多了一颗闪耀的星,父亲哭了很久直至眼泪哭干,众人开始安慰,他们大人说的生与死的道理,我难以理解,但我能真切地感知到这种彻骨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向坚固的城墙今天轰然倒塌,那天父亲惨痛的模样深深烙印在了我心里。
后来曾有一段时间,电视里出现母亲的角色时,我母亲就会立马换台,生怕引燃父亲的情绪,我也很少当父亲面叫妈妈而是拽拽母亲的衣角,父亲很久没能释怀,直到多年以后奶奶迁坟,父亲亲手将奶奶的遗体搬进他特意挑选的棺椁里才,得以解开心结。
奶奶走后不到一年,村里变了模样,为了土地整理改造,集体动迁的政策落实,村民开始陆陆续续搬迁,村民大多是积极的,不过也有因觉赔偿款不够,拒绝拆迁的钉子户,虽然政府已经努力的在做这项工作,但也无济于事。我们家是最早搬走的一批,我爷爷舍不得搬走,却全力支持政府的工作,这一刻展现出身为老党员的风范,搬家前的一些日子里,我时常看见爷爷晚上独自坐在炕头暗暗抹泪,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了那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搬家时家里的物品七零八落、柜子歪歪扭扭陈旧的沙发也斜在一边,显出背面染满灰尘的蜘蛛网,我在柜子后的墙角找到了以前玩过的孙大圣面具,那是父亲用烟盒裁剪再用蜡笔画成的,我在这凌乱的屋子里狂欢,爷爷进来四下看了看,一言不发,背着手转身又走了,父亲和母亲则是忙着整理出需要搬走的物件,直到天黑才把所有的东西安排妥当。
搬迁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由于路途遥远加上环境恶劣,我们没能上山到坟前祭奠,而是回到那间已被扒倒的起脊房前烧纸,曾经整齐有序的房子,如今却都成了一片残垣断壁,风中席卷着尘土像是历经了一场恶战,不远处几家未拆迁的钉子户如屹立在沙漠中的城堡,显得孤独又无助,如今我住上了期盼已久的高楼,却发现我是如此眷恋这片曾经的故土,和那田野间肆意奔跑的孩童,人生总是这样矛盾,拥有时不知道它的可贵,逝去时才懂得它的价值。面前燃烧的火焰即是与故人割离的鸿沟,也是与故人连接的纽带,我作别了故土,告别了故人,燃烧的纸钱屡屡青烟随风而散,带着我的思念,带走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