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之上,两个苏子:再读《前赤壁赋》

图:网络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喜欢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读过多次,且背得滚瓜烂熟。有一年游乐山大佛寺,看到山门外“耳声目色”四个大字,竟如同他乡遇故知,当即向同行者讲述其来历,也不管别人是否感兴趣。

忆及往事,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年苏子于大江之上“纵一苇之所如”,看似旷达,看似如庄子般逍遥自在,内心深处,仍然是家国情怀。那一夜,吹洞箫的“客”只是陪衬,小船上的唱和者,会不会是两个苏子?

众所周知,时任湖州知州的苏东坡因言获罪,在乌台的看守所关了103天,险遭杀身之祸。在各方营救下死里逃生,于1079年3月流放黄州。初到黄州,没工资,无住房,全靠积蓄维持生活,一市之长,落魄如斯。据记载,苏东坡把每日刚需分成三十等分,装袋,挂在梁上,每天只用一袋,有节余,方可接待客人或改善生活。偶尔啃一次骨头,啃得无比干净,干净到狗看到他时脸色都很难看。最孤独的时候,频频给昔日好友写信,却不见只字回复。后来总算弄到一块荒地,造房,躬耕垄亩,这才有了立身之地。那块荒地便是东坡。荒地上的房子,便是“东坡雪堂”。环境如此恶劣,世态这般凉薄,只要是人,哪怕再乐观,再豁达,心里,或多或少,总会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文章常读常新,既然想到了《前赤壁赋》,何不再捋一捋?

到黄州第四年,1082年七月十六,苏子泛舟赤壁,留下了千古名篇《前赤壁赋》。正是这篇超凡脱俗的美文,让后人得以窥见一代文豪的心路历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

秋日的月夜,江景正好,宜出游,可泛舟。苏子的心情大好。毕竟是性格开朗之人,会想,看得开;毕竟到黄州四年了,时间是良药,昔日的各种风光,各种不堪,淡了,散了;人活着,就要及时行乐。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来来来,喝酒,吟诗。吟的是《诗经·月出》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大意说:明月多么皎洁,佳人多么美丽,想念她的一举一动,内心无限烦恼。吟这样的诗句,隐隐感到苏子的一丝惆怅。

接下来的景色不要太美!当年初读此文,震惊于“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小船,像一片苇叶,任其在茫茫大江上随波逐流,真正的自由自在。苏子身在船上,感觉却是在空中,居高临界下,船儿才会成为“一苇”。后来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读到“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两三粒而已”,那种从高空俯瞰的大全景,高度怀疑是从“一苇”脱胎而来。不过张岱少了苏子的豪放。更没有“浩浩乎如冯虚御风”和“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这一刻功名利禄都是累赘,没有拘束,没有依傍,甚至没有目的,远离熙熙攘攘的尘世,将要进入全新的精神境界。之所以说“将要”,窃以为苏子此刻尚未开悟。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喝酒,痛痛快快干杯。唱歌,用手在船舷上打拍子。东坡真会玩,真好玩。然而在欢乐的气氛中,那句“望美人兮天一方”,一丝惆怅放大了,唱出了苏子的隐痛。“天一方”,远在天边。歌词表示身心空灵,却记得远方的圣君贤相。屈原以美人暗喻君王,留下典故,以情诗的方式咏叹思君。东坡此时,正是“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啊。古时文人,哪个愿意空负一身才学,哪个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呀。为了这个天下,他反对王安石变法;为了这个天下,他为百姓鼓与呼;为了这个天下,他终于落魄黄州。

于是气氛陡然一变,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和”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音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有理由认为“吹洞箫者”不是别人,正是苏东坡自己。即使吹箫者确有其人,那不和谐的变调应是苏子虚构,为的是引出自己的心声,或曰宣泄压抑已久的苦闷。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你看他,脸色严肃,一下子坐端正了,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问谁?问自己。问谁?问心中那个苏子。

苏东坡时年45岁,正当盛年,一身才华,却无所作为。他想起了当年的赤壁之战,想起了不可一世的枭雄曹孟德。曹操统一北方,以优势兵力南下,踌躇满志,横槊赋诗,何等豪迈。不料此行败于江东周郎,落了个樯橹灰飞烟灭。历史无情,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英雄尚且如浮光掠影,过眼成幻,何况东坡自己。天地之大,人生何其短促!友谊只是同病相怜,道家说有办法摆脱自然律的支配,等于望梅止渴。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悲怆寄托在箫声之中,让它在风中传播罢了。

是啊,人生百年,如蜉蝣朝生暮死。小小的虫儿,从太阳升起到夜幕降临,一出生便忙碌。忙觅食,忙婚恋,忙繁衍后代,哪里知晓生命只有短短几个时辰。有道是夏虫不可以言冰,蜉蝣还不如夏虫,如果出生那天是阴天,便不可以与之言晴,言太阳,言蓝天,言白云;如果出生那天是晴天,便不可以与之言雨,言雷,言闪电。苏子乃宋人,则不可以与之言元明清、民国及当今。如此说来,人生也好,虫生也罢,有意义吗?

重头戏来了。苏东坡开始劝吹洞箫者,即另一个苏东坡: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台湾作家王鼎钧对此大为赞叹,他说,水只是流过,并未消失。宋人有“物质不灭”的观念吗?也许是说水流入海,蒸发为云,再降为雨,回到河中;月有圆缺,但月并无增减,宋人知道地球挡住了太阳射到月球上的光线吗?也许是说月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二者可以相抵。

苏东坡当然没听说过“物质不灭”,更不可能知道地球围着太阳转、月亮围着地球转,然而聪明如他,却懂得转换角度,懂得“变”与“不变”的不同观感。时间如水流逝,大江仍然是这条大江;月亮或圆或缺,还是同一个月亮。要说变,眨眼间天地就大不一样;说不变,万事万物,尽皆永生不朽。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哈哈,“耳声目色”来啦!

人得会想,想通了便一通百通。天地万物,各有其主,包括金钱,地位,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一毫莫取。不取,便无须计较得失。惟有无主的大自然,目遇之,耳得之,那天籁之音,天然美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可以尽情享受。

小船上的两个苏子于此刻合二为一,一对神光湛然的眸子充满灵性。

滚滚长江,皎皎明月,见证了苏东坡的脱胎换骨。

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在我看来,他所突之“围”,无非世俗最看重的官职,荣誉和名声,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换句话说,他突破的是心灵的桎梏。

他的突围,对于改变当下的处境没有丝毫作用,所改变的,只能是心境。正如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仍然热爱生活。

苏东坡的伟大何止于此,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他并非仍然热爱生活,而是更加热爱生活。

突破后的他既没有执着于佛家的空,也没有遁入道家的逍遥。他仍然是那个入世的苏轼。否则,西子湖上,便没有那道数百年后供游人漫步的苏堤。

此刻,江上清风演奏的天籁之声已经倾听过了,山间皎洁的明月已经欣赏过了,积郁胸中的块垒也消融了,该放下的放下,且畅饮,直到“肴核既尽”。

啥时候睡的不知道。

真正的深度睡眠。

睡梦中,东方淡出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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