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没有妈妈,家里的女性除了我,还有个疯了的姐姐。
姐姐住在仓房里,脖子上总是系着锁链,她情绪稳定的时候,我爸和我奶才允许我出去“遛遛”她。
她不爱说话,浑身又脏又臭,眼睛也不如我小时候印象中那么漂亮了。
我怕她,但我还是亲近她。
然后有一次,她却差点杀了我。
那天我去打猪草,想起她好久没有出门走走,就问她要不要一起。
她没有怪叫,就静静看着我点头。
我把锁链另一头系在竹筐上,带着她往村外走,路上碰见村里的男人,她害怕地紧紧贴在我身后。
有人跟我打招呼:“妮儿,又出去遛狗啦!”
我就说:“这是我姐姐!”
呵,这傻妮儿!”
我不理他们,和姐姐一起翻过半个山头去打草。
半山腰没什么人。
打得差不多了,我蹲在地上玩石子儿,姐姐在一边儿吹风。
突然,背后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整个人滚下山腰,被树拦住,痛得骨头都快断掉。
姐姐竟然不知什么挣断了锁链,抱着一块大石头跑来,朝我砸。
我手忙脚乱躲开,满地爬,大声喊:“姐姐你又犯病了吗!我是妮儿啊,我是妮儿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但是姐姐的眼神,就好像她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山上没有开路,都是杂草和野树,我的衣服都被划破了,腿不知道有没有摔断,痛得用不上力。身后就是断崖,我绝望地一边后退一边哭:“姐姐你醒醒啊,你不认得我是谁了吗?我们回家呀!”
姐姐似乎忽然清醒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字正腔圆,说的竟然不是我们本地的方言。
她说:“我回不去了,我们一起死。”
我跪在地上求她放了我。
你这个臭婊子!”
一群人跑了上来,领头的人是爸爸。
姐姐看见他,忽然好像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她扔了石头,大笑起来。
村里的男人都围了上来,我爸薅住姐姐的头发,一个耳光扇过去,姐姐就倒在了地上。她还在笑,无数的拳脚打在她身上,她嘴里流血,却还在笑。
姐姐真的犯病了。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人群后面,在拳脚的缝隙中哭着盯着姐姐。
那天晚上,爸爸进了仓房,里面传出姐姐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这件事之后,她再也不被允许出门了。我也很久很久,都不敢去看她。
我全身是伤,躲在屋子里痛得睡不着觉。我知道,家里人是不会花钱为了我请大夫的,所有的钱都要留给我未来会有的弟弟,要给他盖房子,买媳妇儿。我年幼时发过一场高烧,几乎快死了,只记得我奶奶说过一句:“要不就扔到外面去喂狼,别留晦气。”
幸好我熬过来了,可是之前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件,那就是不要生病,不然会被扔到外面喂狼。
家里没有人喜欢我,即便我再乖巧懂事,也无济于事。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有姐姐,她会静静地听我说话,不会骂我,也不会嫌弃我,出去放风的时候,她偶尔还会给我编好看的花环。
可她为什么想要杀了我?
正当我难过的时候,仓房又响起嚎叫声。
向狼崽子被猛兽咬碎的时候,绝望地嚎叫声。
我第一次壮着胆子靠近了仓房。
爸爸骑在姐姐身上扇她几个耳光。虽然这种事常有,但这次父亲下手格外的重。
姐姐甚至没有用手遮挡自己的身体,她就只张着嘴大喊着,愤怒地好像想把父亲咬碎。
我吓得捂住了嘴巴,眼泪自己流了出来。
父亲好像被姐姐的叫声激怒了,徒手殴打不能满足,居然抄起板凳就往她头上砸去。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冲到了姐姐身前,抱住爸爸的裤腿求他放过她。
爸爸,不要打姐姐了,她只是犯病了,她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我爸一脚把我踹开。
我摔在杂物上,额角流出了血。
铁链哗啦作响,姐姐扑过来,我吓得浑身僵硬,她却只是担心地看着我,想伸手摸摸我的伤口。
我爸冷笑一声
之后父亲和奶奶将母亲关在了柴房,脚上和手腕都被拴上了铁链,稍一动弹,就哗啦作响,我家的狗都没被栓得这么结实。
当时的我对母亲既怕又想关心她。
我端来清水,带来干净的布条,给母亲擦拭头上的血迹。
母亲在迷糊中醒来,发现是我,剧烈挣扎,铁链被晃得哗啦作响。
滚!快滚!你们都是畜生!”
母亲带着哭腔疯狂辱骂我,我被吓到了,赶紧跑了出去。
柴房外,母亲的哭骂越来越弱,原来哭累睡着了,眼角还有没干的泪水。
我轻轻擦拭着血迹,看见她不时抽搐着,神色痛苦,大概做噩梦吧。
可怜的母亲,现实已经是地狱,梦境还是个噩梦。
母亲是个反抗意识非常强的人。
她尝试逃跑,失败了,挨了一顿毒打,但是她下次还是会逃跑。
村里人没少因为这个笑话父亲,说他管不住老婆。
每当这时,父亲回家就会殴打母亲,发泄自己的憋屈。
赔本货!赔本货!让老子被笑话。”
有时候,我也会挨打,父亲想打人时眼前找不到母亲,也会抓住我一顿揍。
我希望母亲逃出去,可母亲逃出去了,那父亲就会天天打我了。
后来我渐渐了解,我们村很多女人都是买来的。
不听话就打,有耳朵被打聋的,有胳膊被打折的,还有被打成精神病的。
印象中有个漂亮的阿姨,高高瘦瘦,皮肤白皙。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我经常会去她家周边看她。
我曾不止一次看见她被打,有一次很多叔叔去了她家,还把门关了起来。
渐渐的,漂亮阿姨眼里的清澈灵动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麻木涣散。
以前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现在像杂草一样,逢人就是乐呵呵地傻笑。
曾经她像一朵洁白的兰花开在我们这穷乡僻壤,现在她像烂在臭水沟的枯枝败叶。
每次我被父亲揍的时候,我都会去找她。
虽然她疯了,看见我哭,她会抱着我:“宝宝乖,宝宝乖,妈妈会保护你。”
她的怀里臭烘烘的,我却并不嫌弃。
河边那件事之后,我几乎不与母亲独处了。虽然不恨她了,但我还是害怕她。
转折点是在九岁那年,父亲带着奶奶外出处理一些事情。
我照例将饭菜煮好,那天疯阿姨也在,她像个乞丐蹲坐在我家屋檐下。
平时这样的话,父亲会将她撵跑,但父亲今天不在。
我盛了点饭菜给她,她却夹菜送到我嘴边,示意让我先吃。
我被她憨傻的举动逗乐。
疯阿姨,你吃吧。这是给你的。”
她像是听懂了,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随后,我盛了满满一碗的饭菜,给母亲送去了。
母亲靠在柴草堆边,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双目空洞地看着屋顶,像丢了魂。
我很担心,害怕母亲变成疯阿姨那样。
母亲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厌恶。
我松了一口气,庆幸母亲还没有疯掉。
妈妈吃点东西吧。”
我小心翼翼地把饭菜送到母亲跟前。
突然,母亲起身,朝我冲过来。我以为她要拿饭菜,心里还有点高兴。
但是下一刻,我知道自己错了。
她一把抓住我,和在河边那次一样干脆,然后用铁链勒住我的脖子。
碗筷应声而落!
她还要杀我!
相比较第一次,这次我的心境相对平和一点,我慢慢接受了我的母亲想杀我的事实。
母亲生下我是被强迫的,我从村里的老先生那知道了许多东西。
老先生是村里学校的,整个学校就他一个人。他看起来慈眉善目,而且不收钱。
奶奶起初不让我去,但老先生说以后可以帮家里算账。
老先生说这村里大部分的人都会遭天打雷劈。
他还说我母亲这些人很可怜,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力气。
窒息感随着铁链的加紧越来越明显。
我渐渐就要丧失意识,这时脑子像走马灯一样,呈现了很多画面。
母亲在厨房被打的画面。
母亲在床上被打的画面。
母亲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哭泣的画面。
还有村里其他阿姨被打死,然后抛尸山林的画面。
因为这些阿姨生下一个小孩,就会想方设法弄死一个。
我母亲大概是想效仿她们,把我也弄死。
突然,我感觉自己可以呼吸了,母亲终究狠不下心。
只听她无助地哭泣着,眼泪滴到我脸上,手上的铁链渐渐松了下来。
我一边喘气,一边拉着她的手。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母亲像是活在地狱里,每天醒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被打。
她能想到唯一惩罚父亲和奶奶的方式,大概就是杀了我。
可是她终究下不了手。
此时她一把抱着我,像个小孩一样无助地痛哭。这么多年,头一回抱我。
我为她擦拭眼泪,下了一个决心,说:“妈妈,等我长大了,就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