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们大学毕业。天气很热,蝉声嘶鸣如烧红的铁丝。
我坐了一夜摇晃的绿皮火车,只为能在城里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偷得与她相见的片刻光阴。
她顶着父母的雷霆之怒奔来,额角细密的汗珠在灼热的阳光下闪烁。
我们坐在梧桐树斑驳的荫蔽下,长椅滚烫,枝叶筛下的光斑烙在我们紧握的手上。汗水浸透衣衫,一个吻带着咸涩的滋味,在唇齿间燃烧。我们像两片被烈日炙烤得卷曲的叶子,贪婪吮吸着对方唇上那点虚幻的露水。
暮色四合,站台昏黄的灯光下,她眼含泪光送我启程。火车启动的汽笛声撕裂夏夜,她挥动的手越来越小,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
秋凉渐起,思念的重量全托付给了薄薄的信笺。
她的信纸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香膏气息,字迹娟秀而急切,倾诉着城里的月光和父母的阴霾。
我的回信则浸染着乡间泥土与稻草的干爽气味,讲述着田埂的露水和星空的低语。
信纸在几百里山水间艰难穿梭,如同两片隔山相望的叶子,在风里徒劳地传递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秋意渐深,信纸上的字迹却日渐沉重。她提及父母的阻挠愈演愈烈,字里行间满是压抑的疲惫。
一个阴云低垂的午后,乡邮员递来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因疼痛而歪斜颤抖。
展开信纸,她说昨夜与父母争执后心神恍惚,清晨过马路时被一辆急转的三轮车剐倒,左臂折了。
信纸中央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像一朵被骤雨打蔫的白花。
我捏着信纸,指节发白,仿佛能看见她苍白着脸躺在惨白的病床上,那笨重的石膏如同冰冷的叹息,沉重地缚住了她的手臂。
我立刻伏案疾书,墨水在信纸上洇开决心,告诉她我定会翻山越岭,去到她的身边。
信刚投入墨绿色的邮筒,命运便又掷下更重的铁锚。乡间秋雨连绵,寒湿如针。我开始整夜寒战,高烧如焚。镜中的自己眼白浑浊蜡黄,皮肤也蒙上病态的暗金色。抽血化验结果:急性黄疸肝炎。
乡卫生院简陋的病房成了新的囚笼,窗外,几株瘦高的梧桐树正以惊人的速度褪尽繁华,如同被秋风掠走信件的邮差,只剩下光秃的枝桠伸向灰蒙的天空。
我的信笺,连同那点微薄的慰藉与承诺,被彻底阻隔在浓重消毒水气味的冰冷之外。
两座孤岛,各自在命运的浪潮中飘摇。
偶尔,能拨通病房走廊那部公用电话,听筒里捕捉到她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即将断裂的蛛丝:“手臂……疼得钻心。”“你那边……梧桐叶快落光了吧?”……
单薄的问询在电波里飘荡,如同两片被秋风强行撕扯开的叶子,彼此只能听见对方在命运枝头发出的、越来越微弱遥远的簌簌悲鸣,最终被一片茫然的忙音吞没。
深秋的一个下午,寒意已透骨。护士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那曾无比熟悉的字迹,此刻显得僵硬而疏离。
窗外,梧桐叶正进行着最后的、义无反顾的飘落,金黄铺满了泥泞的乡野院落。
展开信纸,只有寥寥数行:
“……手臂的石膏像一副冰冷的枷锁,每一次锥心的疼痛都在提醒我的无力和父母沉重的叹息。隔着几百里的病痛、山川和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像两片各自飘零的枯叶,在风里谁也够不到谁了。算了吧……”
最后三个字,墨迹被水痕晕开,皱缩如秋叶蜷曲的边角,像一声沉重的叹息最终砸落在纸上,再无余音。
恰在此时,窗外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狠狠拍打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如同一个决绝的句点,随即委顿滑落,没入院角泥泞的角落,消失不见。
我枯坐在病床上,那页薄薄的信纸似有千钧之重。喉咙里翻涌着肝炎带来的、铁锈般的苦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窗外,风过空枝,呜咽不止,仿佛天地间最后的挽歌。胸腔里那颗心,仿佛也被这封浸透秋寒的信笺彻底冻结,在无边的死寂里,缓慢地沉坠,坠入一片冰封的湖底。
出院那日,乡间小路铺满厚厚的梧桐叶,金黄褪尽,只余枯槁的深褐。
我裹紧单薄的秋衣,踽踽独行。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哨音。
路过村口,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厚厚的落叶堆里,极其认真地翻检着。
他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拂去叶片上的泥点,终于拾起几片形状尚算完好的梧桐叶。叶片虽已枯黄蜷曲,脉络却异常清晰深刻,在萧索的天地间透出一种奇异的、凋零后的庄严。
男孩仰起脏兮兮的小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骤然发现了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一塞进衣兜深处——仿佛郑重地收藏起了整个秋天最倔强、最干净的金色碎片。
那一刻,心头的冻土仿佛被某种柔软而坚韧的东西轻轻叩击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原来凋零本身,亦可成为大地沉默而庄严的接纳。
就像那男孩鼓囊囊的衣兜,它盛装的并非无用的灰烬,而是生命在沉寂之前,以自身姿态完成的最后印记与交付。
总要有这般无情的删减,让一些千山万水的牵绊无可挽回地飘零远去,如同秋风必然扫尽枝头沉重的负担。
唯有如此,那曾经被离愁别绪压弯的枝桠,才能在来年春天,重新挺直脊梁,去无言承托那新绿萌发的、沉甸甸的重量。
我抬起头,望向村外田野尽头。冬日灰蒙的天空下,梧桐疏朗的枝桠倔强地伸向苍穹,画下遒劲的线条。
人间的悲欢聚散,亦不过是枝头一季的枯荣流转。
告别,是秋风凛冽的姿态,它卷走夏日的炽烈残梦,卷走纷繁如信的枯叶。
然而,脚下每一步踩碎落叶的清脆声响,都像是在为不可知的未来默默清场——前方那沉默的枝头,终将被时光之手,再度温柔地覆盖上春天的新绿。
男孩蹦跳着跑远了,鼓鼓的衣兜里,仿佛正揣着一个正在安静生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