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间执念我们无法理解，但不代表它们不存在。——马伯庸《太白金星有点烦》
走在熙熙攘攘的阳光街道上，汗水湿透了小钰的后背，这阳光街道还真是街如其名，她后悔自己没带把伞出来，不过在这样的地方也别想让它大展身手，想到这里她又不住得意起来，随机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快了，快了，就快到了，她隔着人群都能望到。“帅哥，过来了解一下”“美女，来看看这个”……在无数次的摆手婉拒后无奈与悲伤穿透了全身，但并未浇灭希望的光，因为她似乎在等一个人。这位大娘名叫平姐，是阳光街道的老熟人，也是“有名”的传单手。以前有很多同行，构成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但近些年来，接传单的人逐渐减少，很多人都干不下去，甩掉了这份以消磨时间换钱的工作。“平姐，这年头传单难喽，谁还干这个，听说街角有家饭店开业，要不咱俩去试试?”“算喽，我这个年纪，再说了和你们不一样，我可是有‘常客’的！”，说到这里她略显激动。注意力回到络绎不绝的人群，一张年轻的面孔进入视野，“小妹妹，快来看看喽!”，小钰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
“大娘，今天又是啥了？”
“今天呀，是下面新开的一家咖啡馆，新人到店第一杯半价，喏，这个是老板微信。”
小钰顺着手指的地方望去，“大娘，可以再给我一张吗，我想和朋友一起去。”平姐一边递传单一边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好像都挺爱喝那个什么来着……啊对，咖啡和奶茶。”“咖啡续命，奶茶续能嘛!”说完又消失在了人群中。说实话，给小钰发传单是平姐一天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拖着艰难的步子走上楼梯，手在帆布包里探寻宝藏般翻找钥匙，两分钟过去了，逐渐失去耐心，随即拿出传单，还是崭新的，只是其中一角略带折痕，这令小钰十分安心。“年轻人还是要少喝咖啡，伤身体啊!”一个说是担忧却又隐含讥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钰转头应声道:“赵姨，你听谁说的啊?”
“现在抖音上都这么说，前久不是有曝光了一起吗，这抖音就是好，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小老百姓足不出户就能了解天下事!”
小钰心想这年轻人被咖啡荼毒，长辈们也免不了被网络腐蚀啊。
“赵姨，你这是要去哪啊?”
“去扔垃圾，哎哟，今早上街买菜时一个女的我都说了我不要，偏要硬塞给我。”说着便拿出了揉成纸团的传单，小钰见状咽了口唾沫，想必这唾沫中夹杂着千思万绪。
“我看你手上有两张，你也是被硬塞的吧，要不要阿姨顺带帮你扔了，留在家里也是占地方。”一只手正伸向小钰手中的传单，这询问，好不礼貌!小钰下意识侧转了身子，赵姨随即在眉头挤出两道沟壑，想到此情此景，也许是迫于长辈的压力，小钰只得尴尬地笑着说:
“赵姨，我还没看完呢，我自己去扔，不麻烦您了!”
“唉，真是不理解你们年轻人。”
望着赵姨远去的身影，小钰终于找到了钥匙，插孔，旋转，开门，关门，上锁，这套动作每天都在不同的时刻上演着。
这套房子不是自己的，而是租来的。
小钰本是农村户口，但随着农业的日趋衰落和城市化的迅猛发展，爸妈选择进城谋生，便跟着到城里读了小学、初中，并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光阳市第一中学。其实，这对小钰来说是人生的转折，每每听说同村里有人辍学回家早早结婚生子，她便越发肯定了读书的意义。从太阳大学毕业后，小钰选择留在了太阳市，经人介绍后来到了阳光街道，“商业地段，就业容易，两室一厅，自带家具，月租还超便宜!就它了!”，小钰拿起手机拨打租房广告上的电话，“喂，你好……”。一周后，小钰入住了，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小钰将今天的传单放下后，整个人几乎瘫倒在沙发上，望着脱皮的墙和发霉的桌子，心想这房子到底还是千疮百孔的身体披着得体的外衣，嗯，和自己一样。
一阵寒意袭来，刚刚竟然睡着了，手上和腿上还有几个大包，“嗡嗡嗡……嗡嗡嗡……”，该死的蚊子，小钰心想，等老子弄个电蚊拍回来看你还猖狂。
她又开始数了，一遍又一遍地数，加上今天的两张，绝对不会厌烦，这可是她每天都要看的。有时候小钰会刻意放缓速度，看着传单的内容，甚至能回想起当天的谈话、行踪，“阿姨，能再给我一张吗……”以及那始终如一的阳光街道，说实话，接平姐的传单也是小钰一天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只要风一来，小钰就会手忙脚乱，尤其是顺着窗子的狭小缝隙进来的风，小钰记得这叫狭管效应。原来，桌子上全是传单，沙发的靠背上也全是传单，小钰不喜欢用夹子把它们夹起来，会留下丑陋的夹痕，和晾晒鞋垫时一样，多难看。她一张也舍不得丢，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就像那些课本，从小学到高中，她一本都不会丢，妈妈常常对她说，“这些书留着干什么呀，你以后都用不着了”“真是占地方啊，叫你毕业时拿去卖了，几角钱一斤那也是钱啊，还让你爸搬上搬下的”“本来就不爱收拾，现在都成猪窝了，再弄几个房间出来都不够你摆”……
望着空气想入了神，这是小钰思考或回忆时惯有的动作。
关于所谓的朋友，其实小钰认识的人有很多，但要说朋友，还真是没有。小钰盯着手机屏幕上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文字，她从不给人备注，有时甚至会忘了对方是谁，便去翻看聊天记录，若是连聊天记录也没有，那便不管了。
「为什么别人随手扔进垃圾桶的东西，我却视作珍宝，简直蠢的要命!我常常可怜那些被随手丢弃的传单，想有从最肮脏的地方将它们翻出来的冲动，可我不会，因为那会让我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精神病。从前，我总是对各种招聘和面试充满热情，可拒绝的声音总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后来，我也成了那张可怜的传单。 ——7月8日」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就像两张传单，一张给外面的人看我们把自己包装得如何绚丽，活得如何成功、精彩，一张给最亲的人看我们是否活出了人的样子。 ——7月26日」
「我真的好想收到一张空白的传单，在上面写满我的名字，然后像朗诵诗词般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到我都快忘了我是谁，都快不认识那几个字为止。天哪，我简直蠢透了! ——8月3日」
手机的便签软件仿佛是她的心灵世界，可以畅所欲言，无所谓，反正没有“恶魔之眼”的审视和随时待命的喷子，自己就是唯一的读者。
阳光街道的路灯准时亮起，饭后出来散步的人又多了起来，平姐拿出包里提前备好的一罐八宝粥和两个蛋黄派，这便是今天的晚餐了。看着剩下的传单，努力，再加把劲!现在发传单更容易些，因为这时候往往人们心情愉悦、放松，而白天时大多手头有事，脚步匆匆拒绝率很高，老传单手名副其实。
简单饱餐一顿后，平姐发觉人们似乎都在往某个地方集中，她决定去看看。随着人群涌动，声音逐渐清晰，原来是红旗广场正在进行活动展演，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们把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平姐最喜欢活动了，不是能够参与其中，而是有比平时更多几倍的人。她穿梭在人群中，人们很乐意接传单，手上没有什么可以施展的东西，便用传单卷成筒状拉长了嗓子呼喊。人都是爱揍热闹的，平姐始终相信这个神奇的定理。
踏上了回家的道路，一天也该结束了。在蓝天小区的外围，平姐每次路过都会停下脚步观望好久，心想，要是能住进这里，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有的人生来就有房子，有的人住着几套房子，而有的人终其一生才会拥有一套房子，甚至没有房子。
回到家中，大黄狗摇着尾巴出来迎接。“你也害怕孤独呀!”平姐至今未婚，常常被亲戚们说三道四，都说这个年纪还没结婚成家的女人，就是烂掉的水果。平姐打着手电筒走进菜园，这满园的蔬菜，又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其实，除了传单手，平姐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菜农。今夜的月可真亮啊，照亮了平姐，也照亮了大黄狗。回到了屋内，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一人一狗，便是一个家。
小钰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确信自己又失眠了。
和以往的失眠不同，这是带有思考的失眠。大约三小时前，小钰在网上看到了一家图文广告印刷公司的招聘广告，天哪，从前多么决绝的一个人，现在如此优柔寡断。小钰恨透了现在的自己。往窗外望去，今夜的月可真亮啊，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小钰的心。她确信自己想清楚了。
一周后，小钰拎着行李站在住房的门口，没有言语，却用眼神诉说着道别，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搬离这里。
“墙脱皮了，到处都发霉了，地段挺好，就是太潮了，看样子这房子以后不太好租。”“快走了，小姑娘，你还在门口看啥呀?你们年轻人有大好前途，像我们这样的糟老头子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在这喽!”房东王大爷又送走一位房客。
小钰在楼道里遇到了赵姨。
“哎哟，这背着一大包行李的，准备去旅行啊?”
“赵姨，谁家好人去旅行会像我这般窘迫?”
“那咋的了这是?”
“其实是我找着工作了，公司离这挺远，准备换地方住。”
“找着工作了!好事啊!给你爸妈出息了，不像我儿子，花了那么多钱留学回来，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还在家躺着呢!”
“……”小钰有点无语。
“反正阿姨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赵姨!”
“对了，你还没有对象吧，要不阿姨给你介绍一个?”
“下次再说吧赵姨，我在狄狄上打的车到了，久停是会被罚款的。”
“唉唉唉……”
出了巷口，眼前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一个中年妇女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大娘，我要两张。”她反应过来后脸上笑得挤出了皱纹，像极了妈妈见女儿。
“噢噢，和朋友去是吧。”
“嗯嗯，去很远的地方。”
小钰走出一截后，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再见!”，小钰转身像刚才的地方挥了挥手，消失在人群中。她们平常几乎不说再见。一辆的士从对街驶过，小钰摇下车窗，望向太阳很毒的阳光街道，望向始终如一的平姐，也望向从前的自己。
「安全感是什么?所谓安全感就是我想见到你时，你永远都在那里。 ——8月14日」
在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上，小钰所在的小组正在讨论传单的宣传。轮到小钰发言了，她不紧不慢地掏出形式、排版、色彩各不同的传单，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讲解，“大家平常有接过传单吗……呃，可能不太想接……”“那如果给每个人发两张传单呢?试想一下，当一个人拿到两个或两个以上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时，他会不会很想要快速将其甩掉，或许是亲人，或许是朋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群众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况且，发传单的目的就是为了宣传，就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有这么个消息，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发出去……”。发言结束后，小钰小心翼翼地将传单收进包内。
其实，在学生时代，小钰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站在台上发言，处于暴露的环境会让人难受，哪怕真的站了上去，只要把我要说的说完就好，对，说了总比没说好。
投票结果显示，赞成小钰方案的人数最多。此刻，她很平静，像一潭水。
如果说阳光街道充满了人间烟火气，那么冰洋公园附近简直就是思想者的天堂。小钰此刻正眺望着连绵的远山，她热爱思考，但这绝不是她的天堂。
为什么那么洒脱随性、那么热爱自由的一个人，现在甘愿落入“囚笼”，呵呵，理想在现实的面前碎成了满地的渣子。人生在世，谁不是在压力下喘息，生下来时有生命的压力，后来有生长的压力，再到后来压力多得都数不清……小钰如此，平姐亦如此。倘若有一丝丝的情怀呢，像平姐那般，等待着什么。
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小钰决定出去走走。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汪洋，它似乎在等待着人类，从人类还未诞生时一直存在到了今天，它很神圣，人类给它取名为——北冰洋。环顾四周，街道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干净而又整洁，挑不出任何毛病，它很特别，人类给它取名为冰洋街道。
远处，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发传单，小钰几乎是奔向她。那背影，简直像极了!这段路很短，几秒钟就能跑完;这段路很长，容下了她的几百个记忆。停下了，她停下了脚步，中年妇女感觉到身边有人后本能地转身，是另一张面孔，她们同时一愣。
中年妇女向她递传单，小钰接了过去。
两张!竟是两张!
她向她笑笑。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