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记

（六）

       冬天的上午，天气阴冷，我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手机在荷包里振动了几下。

       是老李的微信：“青青在阿尔泰滑雪，头部撞击，不幸走了。我已经把她从新疆带回来了。老王，愿我们都平平安安的。”

      啊，这这……走了是什么意思？怎么走的？我如五雷轰顶。青青和我女儿一样，是独生子女，老李两口子如何承受得起？故作平平淡淡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悲痛。生活一下子就出现巨变的信息。

       我电话都没有打，马上赶去别墅。灵堂正在布置，首先来的是青青的同事和同学，他们更早得到了消息。一大群人黑压压，没有声息，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在抹眼角。

        老李两口子斜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盖着毯子，还没有到深冬，屋里点着烤火器。别墅的地暖要启动，要预热三天，地暖还没有感觉。

       老李见到我，红肿着的眼睛里又流出泪来，不住地用手去揩眼角，没有一丝哭声。我扶着他的肩，听他沙哑干涩地说，“青青从小……就没有麻烦过……我这个爸爸啊，这一出事就走了呀。”

        我和老李都是南方人，自己和朋友都不会滑雪，青青迷上滑雪是国外留学的时候。加上唯一的伯伯在加拿大，也说滑雪是一个好运动，青青因此乐此不疲。冬天南方本没有雪，青青约了人，飞到新疆去玩，那个雪场据说很有名。

       接到青青朋友的电话时，老李正在省里参加一个半程马拉松赛，澡都没有来得及洗。预感事情不妙，老李马上就直接去了机场，夫人带了两件厚衣服，去新疆同他会合。不能直飞阿尔泰，先到乌鲁木齐。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啊，老李夫妇两夜都没有睡着，心里更冷。

       雪场有局部的监控，视频里看到青青从山上滑下来，在快到终点的时候摔了一跤，在厚厚的雪地里趴了一会儿，还是自己爬起来，有点跌跌撞撞地走向了近处的休息点。工作人员说，在休息点处，青青喝了一纸杯的热水，就躺下了，没有再站起来，此处无视频。后来到医院检查，她颅脑内出血致死。是视频监控中的一跤夺取了她的生命，还是在视频监控外另有损伤，现在没有办法搞清楚。

       雪场给运动员买了意外伤害险，只赔了三十万，没有更多。

       死者遗体都不能带走，按规定只能在阿尔泰火化。冬天的阿尔泰，遍地是雪，也没有办法带走。老李两口子捧着女儿的骨灰盒，坐火车回到了家。

       我掉下眼泪，爷爷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因为那不算一场变故，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而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哩。老李夫妻只有这个独女，二十多年的养育，最后只剩下一个小盒子的灰，那个漂亮大方，是一个家里未来的女孩，只存在于记忆中了。别人家里洋溢着幸福快乐，而自己两口子面对的前是孤灯清影。换着是我，怎能承受？我和老李，今天的差别，既不在于金钱的多和少，也不在于职级的高和低，更不在于棋艺的胜和负以及跑步的快与慢，是在于有无一个小孩。换作是我，我怎么能够承受？想起他们去往新疆又回来的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心如刀绞。

       老李平静了一些，说：“我在去新疆的飞机上，大哭了一场，觉得是自己跑步太多，把家里的能量都耗尽了。”

        我想，老李怎么说这样的话？他是无论神者，在命运面前，有“家运”的感觉了，“家运”同跑步过多有关系吗？我联想到他爸妈的骨灰盒。

        青青已经火化，老李的亲属也不多，爸妈去世几年后，仅有的一些亲戚更疏远了。哥哥远隔重洋，同青青在一起的时间也仅有几次，没有专门回来。两夫妇就着自己电话里的通信录，点对点地发信息，再打开了青青的手机，看到认识的人，用自己手机逐一打个电话报信。来灵堂吊唁的人一天之内都来了。

      老李决定第三天上午把灵堂撤了。我在撤灵堂的前一晚，叫上媳妇，到别墅住一夜，陪着老李夫妇，权作守灵。守灵的人不多，保姆象主人一样招呼着来客。灵堂的蜡烛忽明忽暗，纸钱烧出的细灰四处飞舞，象心里萦绕的深深的愁绪。三个女人一起在灵堂默默地收拾着东西，老李从沙发上起来，叫着我在别墅区里走走。

      冬天的别墅区一片萧条，不少别墅的房间黑着灯，有灯的窗户洒出点昏黄的光，随时要熄灭一样。地上落叶和树枝，踩上去吱吱地响，象骨折的声音。我拉紧了领口，也替老李把大衣批好。

       “ 老李，灵堂撤了，青青的骨灰盒准备放到公墓吗？”我故意问。

        “这个……还没有想，先放在家里吧？”

         “你爸妈的骨灰盒也都在家里？”

         “是。”

         “俗话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一齐找个公墓吧。或者送回老家，有亲戚在农村的话，也可以弄个坟埋起来。”

          “哦。”

        “你现在父母不在，青青又走了，如果老家有坟地，放在里头，你们可以去看看。将来有亲戚上个坟的时候，附带着也有人去看看，把你父母和青青都看了，不致太冷清，我想。”

        老李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唉唉，你说的呢有道理。我找找老家亲戚吧，把骨灰送回去埋了算了。还有个年纪大的舅公，就是我爸的舅舅，但是可能也是老得有点糊涂了。”

       “老李，以后还是要跑步和下棋，一方面练身体，一方面练大脑，你和嫂子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的，青青在天之灵也会高兴些。”

        “我现在……哪想跑步哦，我老是在想，我这个家就没有，没有人气了。”

        我忽然想了一下，“是不是可以试管婴儿？”

       “不，不能试管，可以代孕。我这两天都想这个事情，而且问了我哥。”

        “代孕？怎么弄？”

       老李说了情况。有些国家代孕是合法的，只要给大使馆覆行了手续，小娃娃带回国内可以正常报户口。

       “那你还有活跃的精子？嫂子还没有停经，还有卵子？”

       老李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