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灶火噬寿
石料场的凿石声歇下第七日,寿材匠的斧凿声就在晒谷场东头响起来。金丝楠木是老村长二十年前收来的阴料,在功德碑后的夹墙里沤了十五载,霉斑裹着石灰气爬上木纹,像极了溺婴井壁上交错的藻丝。阿茶蹲在灶台旁剥毛豆,看母亲拎着生锈的铜壶给匠人烧茶。壶嘴滴落的水渍晕开楠木屑,在地面洇出个蜷缩的人形。
“要刨七七四十九日。”匠人抹了把额角的汗,斧刃劈开木板时,爆裂的木丝里窜出几只灶马虫。阿茶捏碎毛豆荚的指尖顿住,虫足爬行的窸窣声竟与契约纸上鼠齿啮咬的动静重叠。茶汤翻沸的蒸气蒙上她眼睫时,恍见匠人后颈的紫斑在挪动。那是去年矿难时被石灰灼伤的死肉,如今已蔓延到耳根,形似契约纸被血渍泡胀的“悔”字。
新熬的桐油是给寿材内壁上漆的。阿茶握着竹刷蘸油时,发现桐油表面浮着层浑浊血膜。屠户今早宰的生猪血溅进油锅,凝成细密的网状。匠人却浑不在意,粗粝手掌裹着阿茶的手背,把血丝刷进木缝:“血油养棺,福泽三代。”
桐油刷到第三遍时,功德碑方向传来铁锹铲土的声响。阿茶借着倒油渣的空当溜到墙根,望见村会计正指挥人挖碑后的夹墙。夯土里滚出只豁口陶罐,罐底黏着几绺发黑胎发。是当年立功德碑时埋下的换亲女子发丝。母亲突然在身后摔了油罐,破裂声惊飞梁上的家燕,断翅掠过供在祠堂的樟木契约匣,匣缝处爬出的绿霉正巧落在母亲新打的补丁上。
霜降夜祭灶时,老村长把浸透桐油的引火柴填进火塘。火苗舔舐金丝楠木刨花的刹那,阿茶看见火焰里浮出个人脸:是三年前投井的桂枝婶,她当年用红绸带上吊的结扣,此刻正在火舌中扭曲成寿材的榫卯结构。
“添柴要顺时针转三圈。”族老将铁钳塞进阿茶掌心。钳柄的锈渍钻进掌纹时,火堆忽然爆出颗火星,精准落在供桌上的契约匣。匣面被烫出个焦黑小洞,恰能望见内部泛潮的契约纸。羊粪填塞处的裂缝已扩张到三指宽,蛀虫在纸缘啃啮出锯齿状花纹。老村长拾起块湿抹布压灭火星,布头沾着的烟灰混着棺材漆屑,在地上拖出条蝮蛇般的印记。
母亲咳血的症状在祭灶后加重。阿茶半夜被痰盂倾倒声惊醒,见月光正照着母亲新换的枕巾。血渍晕染的图案竟与契约纸霉斑走向吻合。厨房灶膛里埋的煨药罐被扒出来时,罐底粘着层骨白色结痂,是桐油与药渣熬出的沉垢。
“要封三天灶火。”母亲按住阿茶想添柴的手,指尖的茧皮擦过女儿腕上未愈的伤口。阿茶摸黑去井台打水时,发现功德碑上新添了道裂痕,月光顺着石缝漏进溺婴井,照亮了半块发黑的银镯。正是桂枝婶投井那夜丢失的。井底晃动的涟漪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契约匣蛀穿的孔洞往外窥视。
扎锡箔元宝的芦苇芯是从溺婴井旁割的。阿茶蹲在门槛捋苇叶时,叶片的锯齿划破指腹,血珠滴在锡箔上竟浮起层幽蓝光晕。村会计的女儿挎着竹篮经过,篮里装着给寿材备的漆砂。砂粒里混着契约匣蛀下的木屑,被风吹落在阿茶伤口处,痛痒如鼠齿啃啮。
夜半守灵人偷喝祭酒时,锡箔堆突然窜起簇火苗。蓝幽幽的火光中,阿茶瞧见契约纸的裂缝在墙上投出细长影子,宛如溺婴井打捞尸首用的铁钩。母亲发狠拍灭火苗,掌心燎出的水泡泛着桐油光泽,第二天给寿材刷漆时,这水泡不慎蹭在楠木内壁,凝成颗琥珀状的浊泪。
雪亮的糯米泼向寿材那日,石料场飘来的石灰粉染白了半个晒谷场。阿茶提着木桶往棺内撒米时,发现底层米粒已被桐油浸成蜡黄色,指甲一掐就溢出浑浊油脂。族老捧着的朱砂碗不慎倾翻,砂粉洒在棺盖上,与渗出的楠木树脂交融,凝成数道暗红血线。
正午日头最毒时,溺婴井传来瓦罐碎裂声。阿茶借口拾柴溜去查看,发现井台青砖缝里钻出几株野稗。正是契约纸夹层跌落的草籽所生。稗草根须缠着半截红头绳,绳结样式与桂枝婶当年挽发的络子一模一样。井水晃动的倒影中,契约匣缝隙爬出的蛀虫正悬在蛛丝上,朝着寿材方向缓缓垂落。
最后一道漆砂要拌着陈年香灰抹进棺底缝隙。匠人粗喘着搅拌漆桶时,喉管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异响。阿茶递砂纸时瞥见他后颈的紫斑已蔓延到锁骨,溃烂处渗出的脓液竟泛着契约纸被露水泡发的霉绿色。
寿材合盖那刻,晒谷场刮起阵怪风。风卷着石料场的石灰粉扑向契约匣,匣内纸张突然发出裂帛般的脆响。阿茶扶住被风吹歪的供桌,袖口功德碑碎屑擦过漆面未干的棺椁,在楠木上留下道浅白刮痕。这位置正对着棺内母亲掌心血泡凝成的“浊泪”,两者相接犹如枯枝戳破雨幕。
夜深人静时,契约蛀穿的孔洞成了老鼠的通道。阿茶伏在祠堂窗缝窥见,母鼠正将稗草籽往契约纸裂缝里囤积,草籽受潮膨胀的声响混着井底蛙鸣,竟与匠人打磨寿材的锉刀声合了调。月光偏移时,她瞧见契约纸“家破人亡”处的墨迹已褪尽,反倒被鼠尿洇出个歪斜的“生”字。
母亲咳血浸透的第七块枕巾晾在竹竿上,夜露将血渍稀释成淡褐色,顺着布纹渗入晒谷场的黄土。阿茶用鞋尖碾开浮土,发现血水浸润处冒出星点绿芽。正是井台逃过除草剂的稗草,此刻在契约裂缝与寿材刮痕的垂直线上破土而出。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