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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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静谧】

      


都说年老耳力会衰退,但云霓近几年发现,风吹落梅花是有声音的。

这声音很轻,很柔,和梅花的花瓣或花瓣上的雪材质相近。很久以前,这份轻柔被安平坊的丝竹、歌舞、酒令和调笑所掩盖,让她只能从诗赋里阅读到。如今它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身边,并被她所捕捉。

与此类似,无论是草丛中的寒蛩濒死时细弱的声音,还是檐下的乳燕初次拍打翅膀的声音,落在空空荡荡的宅院里,都显得如此突出。而除此之外,她还听到了一个没那么真切的声音。

某个小园中有鸟雀争相鸣叫,而安平坊尚在沉睡的早晨,梳洗后的云霓端坐于案前,在素白的信笺上写下“白梅染晓鬟”。那个声音又在她身后的罗帷处响起,音色里带着上等丝绸被摩擦时的细响。

“你其实从来没有戴过白梅吧?”

没戴过白梅又怎样?十年前,云都知的香雪苑是安平坊中的胜地,成为所有趋时附势、附庸风雅的南缁少年津津乐道的谈资。每年梅花开时,宴会上的席位千金难求。

“但现在园中没有半朵梅花啊。”那声音愈发喋喋不休,“十六年前,你买下这个带有梅林的园子的根本原因,还是价钱和地段合适吧?后来你为了给自己可供辨别的标志,才将梅花当成自己的招牌。”

确实如此,那又何妨?再怎么说,这块招牌都是响当当的。也正因为当年这招牌,才有了她如今年老色衰仍能安居一隅的闲适生活。记得当年坊间传闻有一梅花玉佩名为“霜晓寒姿”,是举世无双的珍品,某位贵人便说要买来送给她。她笑着给对方斟满酒,说这寓意太过凄清了,她还是喜欢热闹点的。又有人问,云都知喜欢的可是梅花妆的梅花,她回答自己喜欢的是“落梅飞晓霜”的梅花。问话人跟着笑了,说这就不凄清了吗。她说,至少这句诗很漂亮,她很喜欢。后来,此事便成为了关于她的诸多佳话中的一段,助长了世人眼中蒙在她身上的辉光。

“反正说要送玉佩的人也不会真送,你要拒绝当然简单,这也值得传颂吗?还真是没意思。”

她不置可否,继续盯着信笺上的诗句。白梅染晓鬟,仄平仄仄平,那便是犯了孤平,算是诗家的大忌,或许会让那些摇着扇子的文人雅士,那些自己昔年的衣食父母所取笑。可她觉得这句诗很漂亮,不愿意对它进行任何更改。何况现在她早已闭门谢客,这首诗作完后也不会流传出去。

那是不是要把这诗烧了?可她总还是希望能把这首诗写完。一首诗在还未完成时,就已经确定了必然焚毁的命运,那也有些可怜了吧?

不过,焚烧华美的词句时,又是否会产生白梅般的芳香呢?

“其实别说没戴过白梅花,你甚至根本闻不到梅花的气味,只是为了附庸风雅,才老是在室内燃着雪中春信,对吧?”

“我能闻得出雪中春信里的梅香。”

一阵幽香顺着紫金炉里的烟雾飘向她,随之而来的是烟雾般朦朦胧胧的笑声:“哈哈哈哈!你既然闻不出真正梅花的香气,又如何推断这效仿梅花的熏香到底正不正宗呢!”

云霓没有再答话,只是默诵着纸上这五个有点拗口的字,这是今早晓霜给她梳头时忽然想到的,总该先凑成一副对联,再编出一首诗来。“鬟”字所在的韵部字少,为了押韵,得多花些心思了。

先想对子吧,“晓鬟”该对什么?“花颜”?可惜放在五言律句里平仄不谐。不然还是按照典故里原本的用法,对“妆镜”?

“最近你都没认真照镜子吧。”

确实,她很信赖晓霜的眼睛和手艺,加上也没有什么见客的必要,所以每日让侍女为自己简单盘发时,她总是闭着眼。而那紫檀花鸟纹的镜匣,已经有段时间没打开了。

“没什么可怕的,镜子里的不过是你自己,去看看吧。”

这回的声音带着几分缱绻,几乎是引诱了。

在这带着甜香的引诱下,她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打开了镜匣。

黄铜的镜面反射出锐利的光,让她不禁闭上了眼,等再睁开时,镜中的老妪头发已经全白了。她手一颤,镜匣的盖子猛地合上,由名贵香木雕刻的黄莺发出尖锐的啼鸣。

“哈哈哈哈!你怕什么!你不是念叨着‘白梅染晓鬟'吗?怎么我真给你染上了,你反而不高兴了!”

她颤抖着手重新打开镜匣,这次她看到了一名稍显衰老,但容貌仍然端丽的妇人。她摸了摸两鬓,那里有些星点的白,不过还不至于过于沧桑。

“唉,我也是好心,为了让你尽快适应。凡人都会老啊,不然不成了山里的妖怪吗?”此刻的音色带上了敲击金属的铮铮声,一声声敲打着她的颅骨,“再说了,绝大多数安平坊的女子,还活不到这个岁……”

将半杯水泼向镜面时,云霓终于对上了这副对联。

绿酒污妆镜,白梅染晓鬟。

      

“夫人,您在忙吗?”

晓霜的声音瞬间将云霓拉回现实,她警觉道:“你在外边多久了?”

“我刚到。”

“说不定她早听到了这一切,才特意编谎话骗你的。”

云霓随手抓起旁边的织物,抹去铜镜上的水渍和声音,然后关上镜匣,起身开了门:“进来说吧。”

跟随她多年的侍女驯顺地行了个礼,递给她两封信:“这是刚才门房收到的。”

她坐回椅子上,先打开了香气更浓的那封。花笺的署名是和她学过艺的堇娘,不管是那过于飘逸的字体还是过于浮夸的措词,显然都说明这封信由旁人捉刀,而且被润色了不少。她看着看着,突然看到其中一个“喜”字里的“口”上下开阖,说出话来:“现在给她赎身的,不就是当年要送你‘霜晓寒姿’的那厮吗?那时你还嫌他老,如今人家就娶比你小一轮的过门了。”

对,堇娘是比自己小很多的。当初在教坊司里看到她时,她的眼里有着和别人相同的胆怯,同时又带着和别人都不同的不甘,让云霓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肯定是出身很好的官家小姐,正与很多年前的自己类似。就因为这一眼的类似,云霓当即决定花费重金,走关系把女孩带出教坊司。

“我不是救风尘,我只是告诉你怎么在风尘里活下去。”

给女孩取名“堇娘”的那个晚上,她如是说道。而女孩仍带着胆怯,带着不甘微微低下头,脖颈白皙而纤细:“堇娘谢过云都知。”

如她所料,堇娘一次都没有提过自己原本的身份,她也一次都没有问过。唯一让她稍微讶异的,是堇娘写的字很潦草,对于吟诗作赋也兴致缺缺,但她学筝学得很快,只用了三个月,便将一曲《剑器浑脱》弹得炉火纯青,不仅丝毫不逊色于宫廷乐师,甚至多了几分常人所没有的金石之声。于是云霓取消了堇娘所有和习字或辞赋有关的训练,对她说道:“不用浪费时间在笔墨上了,你的手只适宜弹筝,那便专心弹筝,将来自然有人能帮你应付案头之事。”

“多谢云都知。”

堇娘仍旧柔顺地低眉垂首,而声音隐隐透着坚韧。

“喂,你再这样发呆下去,她要看出问题了。”

云霓连忙抬头,对静立一旁的晓霜说道:“我那只昌明初年的鸡血红缠丝玛瑙佩呢?拿去给她随礼吧。”

“上个月按照您的吩咐当掉了。”

“那串玛瑙八棱珠总还在吧?”

“在的。”

“拿来给我看看。”

晓霜去妆匣翻找时,花笺上的“口”又咧开了:“你怎么老想送她古董啊,是讽刺她嫁了个老古董吗?可你再不和外边打交道,不也要变成个老古董了吗?”

云霓用指甲狠狠掐了上去。

“夫人,是这串吧?”

“包起来吧。”

“是。”

桌上的第二枚信封朴素得多,没有明显的熏香,“敬启”的“启”字似乎还沾了水,墨迹微微晕开了。云霓小心地拆开,里面是萧兰儿的字迹。开始时字体很局促,内容也是无关痛痒的时令问候,后来字形越来越扭曲,笔画越来越粗重,最后干脆只剩下几个硕大的墨团,云霓也分不出那黑云之下是“救我”还是“求我”。

下边还附了另一张短笺,说夫人近来旧疾发作,加上可能撞了邪,请多多包涵,署名是萧兰儿的侍女,却不是云霓十多年来熟知的那几个,看来是她嫁人后夫家派给她的。

对于旧友的旧疾,云霓了然于胸,更确切地说说,她就是当初病因的目击者。

那时她和萧兰儿在同一名假母手下谋生,刚闯出些名头,萧兰儿怀孕了。假母硬给她灌了两个月红花益母草,肚子还是愈发大起来。两人独处时,年轻的歌女抚摸着腹部,露出柔和的微笑:“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啊,以后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你真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我就是知道!”

这个坚强的孩子还是没能活着来到世间,一个雨夜,萧兰儿坚持要出门送客,结果从青石台阶上摔了下来,等恢复意识时,肚子已经平了。

旁边的云霓给她递过鸡汤:“喝吧,我在里面加了人参。”

“我的孩子……”

“方才郎中说了,你以后不用再担心怀孕,再喝红花益母草了,也算是件好事吧?”

萧兰儿脸色煞白,用看怪物般惊惧、嫌恶又怨毒的眼神看着她:“这好事还是归你吧!”

也不知是萧兰儿的祝福或诅咒生了效,还是云霓自己体质特殊,她当真没有怀过孕。三年前,萧兰儿被某位富商娶为妾室,之后偶尔听到她的传言,有说得宠的,也有说不得宠的。不过收到她亲手写的信,还是头一遭。

有风从她背后探了过来:“都说婴灵作祟最厉害,难道是她太过思念那个孩子,所以那孩子回来找她了?”

那你又算什么?

“我么?我不是索命的冤魂,我不是成精的狐魅,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没有再理会嬉笑着溜走的冷风,她抬头问道:“去年欧公子送的那根百年山参在哪?”

“之前已经当掉了。”

“那就用别的东西换回来。”

“夫人想用什么换?”

“取妆匣来。”

三层的描金箱子被抱来后,云霓从随身荷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最底下那层,用小指勾起一串珍珠:“就它吧。”

珠宝发出叮当声:“哎呀,人参又不补脑,你送她这有什么用?”

她用力关上抽屉:“再买十斤天麻送过去。”

“是。”

看着晓霜收拾首饰时,云霓问道:“近日坊中有什么新的传闻吗?”

“大多是关于那位莽州来的舒娘子的,说她会一种异界的神奇乐器,正在到处找乐师切磋。”晓霜顿了顿,抬头望向她,“这事夫人已经听说过了吧,是我拾人牙慧了。”

“无妨。”

的确是一则她早已知晓的旧闻,不过也印证了自己和外界尚未脱节,这才是她提问的目的。

晓霜离开后,云霓在先前写上的对联右边又添了一句“珍珠缠玉臂,玛瑙映花颜”。

“你不觉得太艳俗了吗?”

“我本来就是俗人。”昔日的绝代佳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也是个俗物。”

      

吃过午饭,云霓想要小睡片刻,结果刚坐在床上,顿时听到了吱呀吱呀的声音:“萧兰儿的疯病很快就要传遍安平坊了吧?可怜,可怜。”

话虽如此,这个声音里没有半点同情,只有幸灾乐祸。

见云霓没有回答,声音从幸灾乐祸变得近乎恶毒:“喂,你一直没找郎中或术士处理我,就是怕这事传出去吧?不过那些对我,对我们都没用。”

觉是睡不成了,云霓下意识地想找什么东西盖住这声音,于是想到了自己放在隔壁屋子的筝。

那张筝安安静静地躺在筝架上。云霓掀开上面蒙着的绒布,信手从外到内拂过十三根弦,清越的乐声如山泉般淌了出来,也终于让云霓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她刚准备在筝前坐下,想了想还是抱起筝,盘腿席地而坐,将筝首置于膝头,就像很久以前假母教她弹筝时那样。

来安平坊前,她早已学过十二弦的清乐筝了。后来假母要教她坊间更流行的十三弦筝,她心里是不屑的。甚至嫌竹制的义甲太过粗糙,私下练习时不戴义甲,像以前弹清乐筝那样弹奏。被假母发现了,揪着耳朵狠狠骂了一顿。

“收起你那大小姐的做派!别以为自己弹过几年清乐筝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改掉你以前的习惯,还让老娘多费不少力气呢!要嫌弃竹子不好,那自己以后赚钱换更好的!”

如今她使用的义甲已换成玳瑁的,而筝也比那时华丽和昂贵多了。筝首和筝尾上都涂着金箔,上面用大漆画着白色的花朵,不消说,自然是朵朵白梅。

刚准备戴义甲,她忽然注意到筝面上有点灰尘,于是从怀中掏出绢帕,伸进琴弦下仔细擦拭,不料触动了四弦,发出了不堪的杂音。

“真不和我聊聊吗?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清楚你的所有情感。”

弹筝人用手掌抚上琴弦,止住了它的继续颤动。

擦净灰尘后,云霓叠好绢帕放回怀中,用白罗将玳瑁义甲绑在手指上,然后开始了指法练习。

右手食指中指接连弹奏,是谓连也。

“不管你装得多么洒脱,也没拿你的出身当成招牌,可你还是会梦到那座有着芭蕉和海棠的小院。你现在种那么多梅花,可梅花前那假山的布置,不正和你五岁时想要攀爬,又被奶妈拦住的假山一样吗?换句话说,你不把出身当明面的招牌,但老忘不了你官家小姐的气派,不也是另一种招牌吗?”

右手中指大指同时发力撮合,是谓摘合也。

“你觉得我浅俗无礼,可这浅俗无礼就是另一面的你啊。你刚才不还想起你对萧兰儿如何冷嘲热讽,并沾沾自喜于自以为是的清醒吗?可那时的她是将那个未成形的孩子视为自己的依靠啊!所以后来你端给她的人参鸡汤,她全倒进痰盂里了。话说回来,那汤本来也不是你熬的。”

左手先按筝柱左侧琴弦并保持音准,待右手弹弦后左手放开琴弦,是谓推放也。

“如今你已经金盆洗手,全身而退了,甚至在这舞榭歌楼聚集之地,摆出了一副归隐世外的架子。你的忧愁只是门前冷落,或者再加个我罢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哪怕自怜于沦落风尘,可世上许多的官家小姐,朝廷命妇,活得都没有你滋润吧?”

左手向左移动两次筝柱让琴弦放松,使音高变低,是谓移柱。

“之前混迹欢场那些年,你一直以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清醒引以为傲,觉得自己不会爱上任何客人。可你这份自傲不只是你运气好才有的奢侈吗?哪怕不说萧兰儿,在安平坊的西曲,还有无数比萧兰儿更卑贱的女子,她们哪有心思管什么爱不爱的?她们出卖自己的身子,只为换得今天一碗饭吃,哪天她们老了,丑了,病了,废了,那就连一碗饭都吃不到了。你从来不会注意到她们,偶尔乘车经过西曲,你总是拉上帘子,美其名曰害怕那里贩夫走卒的臭味。可对于那些女子而言,那些你厌恶的臭味便是掌握她们性命的神祇啊!”

她用力将筝推下膝头,黄花梨和楼板相互撞击,发出有些突兀的轰鸣:“怎么,不弹了?”

弹,当然要弹。云霓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筝放好,开始弹起《酒胡子》来。

这是首丝弦合奏曲,筝不负责主要的旋律。云霓先按谱弹奏了半阙,总觉得太过乏味,又试着直接演奏旋律,可总有几个音想不起来。

“奇怪,这不是以前你会犯的错啊。”琴弦颤动的频率有了变化,连带那声音也带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该不会真被我影响那么厉害吧?”

云霓默默把筝放回架上。

看来今天不是个适合弹筝的日子,但现在她知道那首诗的开头是什么了。云霓回到卧室,提笔写下了“北里朱弦动,时时响珮环”十个字。这不算个多么出彩的首联,但好歹平仄和押韵没有问题。

青瓷笔洗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你的琴弦不是红色的啊。”

云霓狠狠将笔插了进去。

“好啦,别生气啦。你总是把自己关在这里,不就只有我跟你说话了吗?”

可是,又有谁会来拜访人老珠黄的自己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现在也说不上难看吧,琴艺没有生疏,皮肤也没特别黄……”

园子里传来了晓霜的呼唤:“夫人,有客来访。”

“哪位?”

回答她的是一个曼妙而不失韧性的女声:“莽州,舒。”

      

关于舒的传闻早已传遍了全南缁。

最普遍的说法是,舒是莽州未开化的蛮女,因她的相好舒寻而得名。舒寻凭着一身武艺出来闯天下,她也就跟来了,因为喜好音律,所以经常四处寻访艺人。又有人酸溜溜地补充道,舒寻如今已担上了校尉,舒还老往安平坊教坊司跑,而且两人虽然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却是至今都躲着夫妻之名,甚至舒都不愿被叫做“舒夫人”,只让别人喊她“舒娘子”,南蛮之粗鄙,可见一斑。更有人神秘兮兮地说,舒并非人类,而是莽州的精魅山鬼,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和脸上的千寻萝胎记便是证明。

此时此刻,那双黎明的天空般的灰眼睛扫了周围一圈,最后含笑望向她:“都知这个院子好生热闹啊。”

云霓动作一滞,脸上还是带着笑:“舒娘子此言何意?”

“在莽林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榕树的气根和石斛的新叶交谈的声音,本来以为出了莽林就没有了,没想到这回在这个梅园又听到了。”

清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我不是说了吗,什么术士什么鬼神对我没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嗯?好像那边的梅叶又说了什么话。”

“舒娘子,”云霓有些僵硬地引开话题,“您背上的包袱,怎么不让侍女帮忙拿?”

“这个呀,可是我的宝贝。”舒取下那个长条的布包,将其抱在怀中,“都知不妨猜猜看?”

“想必是娘子心爱的乐器吧。”

随着笑声,舒脸上的藤萝图案动了动:“真耍赖呀,乐器这个范围也太广了。”

“确切说的话……大概是琵琶之类弹拨丝弦的乐器?”

“正确!”

舒将包袱直直递到了她面前,云霓只得接过,然后微微欠身:“说了那么久话,都没请娘子进屋坐坐。”

“没事没事,我站习惯了。”舒再次粲然一笑,随她走入前厅坐下,晓霜随即为两人端上了茶和点心。

云霓将布包放在膝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件有着三根弦和木杆,以及不知品种的雪白皮料蒙着琴身的乐器,上面还插了只半透明的深黄色拨子,状如平头的小铲。云霓称赞道:“挺好的玳瑁拨。”

“都知这次眼神真不错!莽州不好找玳瑁,之前我用的都是象牙的。这拨子还是我来南缁后定制的。”舒像如云般轻盈地飘了过来,接过了乐器和拨子,信手拨了拨弦,响起了某种云霓不熟悉,但又带着奇异魅力的乐声。

“这叫三味线,是族中的前辈三千年前从异界学来的,和杳其它的乐器来源都不同,连用的曲调都不一样。但前辈觉得它声音很好听,便将它传下来了。”舒又弹了两声,拨子和皮面撞击发出脆响,“为了找到这三味线和中原的筝或琵琶合奏的方式,也为了学习中原的曲调,我就想寻找南缁城里最好的乐手,给我做拨子的师傅说,都知的筝最好,我便上门打扰了。”

“娘子谬赞了。我的筝放在别的房间,请随我来。”

来到筝室后,云霓走到旁边的书架前,问道:“娘子想先学般涉调、大食调还是平调?”

“我也不懂这些,挑您觉得好听的就好。”

于是云霓取下一枚卷轴:“这是平调《春杨柳》的谱子,可以一观。”

舒只跪坐一旁,将琴身置于膝上:“我不识谱,还请都知示范给我听。”

话说到这份上,云霓只得再次掀开了筝上的绒布,一板一眼地演奏起来。

《春杨柳》同样不是独奏曲,这次她只弹了筝的部分,本来应该是乏味的。可弹着弹着,那奇妙的乐声又加了进来,旋律当然不是谱子上的旋律,却比云霓之前任何一次合奏都要灵动潇洒,像是眼前真有千万绿丝绦在袅袅婷婷地摇曳,风的形状是没有定数的,所以这摇曳的乐声也不需要章法。

待一曲终了,那迷蒙的春色似乎还停留在云霓眼前,耳畔已响起了舒的轻笑:“都知没有责怪我的冒昧啊,太好了。”

“怎么会呢?我许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弹奏过了。舒娘子即兴演奏的水平,妾身叹服。”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听到这曲子里有想要生长的新芽,便忍不住引导它们长出来了。”

“舒娘子生长的莽林,是一处很清幽的所在吧?”

“哎呀,那怎么会清幽!”舒笑得珍珠耳坠都在乱晃,“之前不是说过了嘛。那里的花花草草整天说话,有时还会吵架呢,可热闹了!”

“如果有机会,真想去那里看看啊。”

“都知是这样想的吗?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灰眸中稍纵即逝的怅然让云霓有些意外,但转瞬间里面又盛满了笑意:“今天已经打扰您太久了,我先告辞了。”

“本来还想留娘子用膳的……”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和别人约好了。”

送走了舒以后,她和晓霜吃过了晚饭,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罗帷再次窸窸窣窣动了起来:“你不觉得舒的出现和这次见面太突兀了吗?你认为我是假的,那怎么能确定她是真的?”

不能这样说,这次见面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并非荒野里狐妖的庭院,而且开始时有晓霜见证,应该不会是什么精魅惑人的手法,更不会是自己的幻想。

应该……吧?

“其实是你的幻想也不奇怪,你不是想能随心所欲地演奏,又能保障生活,还有青春美貌嘛,那传说中莽林长生不老的精魅,不就是你的理想吗?”

可舒如今毕竟也从精魅游荡的山林,来到纷纷扰扰的红尘中了。

“那你自己呢?你要从红尘里跑到山林中去吗?”

“不,”她面向虚空,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哪怕我身在安平坊,我看到的明月也和最清幽的山林里相同。”

“呵,算你识相,我可不想跟你跑到深山老林里去。”

她知道如今的处境堪称侥幸,也无法帮助所有受苦的人,更无法超脱于世俗。但这又如何?至少她慢慢变得喜欢自己了。

于是她终于补上了最后那句诗,并决定把这张诗笺留下来。

“北里朱弦动,时时响珮环。珍珠缠玉臂,玛瑙映花颜。绿酒污妆镜,白梅染晓鬟。芳华摇落后,皓月照松间。”

安平坊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她已准备休息。风送来园外的歌吹声,拂过郁郁葱葱的梅树,穿过假山石的孔洞,传到她耳边成了隐约的低语:“我要去看月亮了。”

她知道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相关故事:《山鬼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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