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遮不住二十七岁的雨》

我和陆川在高中时是全校艳羡的一对。

他总说,这辈子都舍不得我淋雨,哪怕一点小雨,都要用校服护着我。

十年后我们结婚,他却开始夜夜晚归,衬衫上总有陌生香水味。

今天他应酬回来,领口赫然印着桃粉色唇印——和当年我写情书的信纸一个颜色。

“谁?”我攥紧他昂贵的衬衫。

他扯开我的手,语气冰冷:“你闻不到吗?香水味太浓了,呛得我头疼。”

民政局门口,我撕碎结婚证时,看见他的副驾上坐着当年转走的校花。

那张娇艳的脸,曾让我嫉妒了整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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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窗玻璃时,我正盯着玄关镜子里自己的倒影。苍白,像一张被遗忘的旧纸片,连眼神都是灰蒙蒙的。镜子里映出客厅角落那棵半死不活的琴叶榕,叶子边缘焦黄卷曲——陆川曾兴致勃勃买回,许诺好好照料,如今却和我一样,成了被遗忘的摆设。

钥匙插进锁孔的金属刮擦声刺耳地响起。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昂贵酒精、烟草和……一种浓烈到甜腻的陌生香水味,猛地冲散了屋内死寂的空气。陆川的身影撞了进来,踉跄着,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领带扯得松松垮垮,那颗扣得一丝不苟的纽扣不知何时崩开了。

他的目光扫过我,像扫过玄关那盆灰扑扑的绿萝,没有任何停留,径直朝沙发走去,沉重的身体陷了进去。

我的视线,却死死钉在他的领口。一点突兀的、刺眼的桃粉色,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枚恶意的印章,清晰地印在雪白挺括的衬衫衣领内侧。那颜色……灼得我眼睛生疼。记忆深处,一张同样颜色的信纸猛地跳出来——高中时,我趴在小台灯下,用最漂亮的字迹,一遍遍写给他的情书,就是这种带着初恋甜香的桃粉。

胃里一阵翻搅,冰冷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弥漫开。

“谁?”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砂石。

陆川闭着眼,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又怎么了?”他没看我。

我几步冲到他面前,手指带着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颤抖,猛地攥紧那昂贵的、此刻却无比肮脏的衬衫领口,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我问你,这是谁的?!” 声音尖利,划破了满室的酒气与死寂。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曾盛满少年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厌烦和冰冷的陌生。他用力,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扯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手腕一阵剧痛,骨头似乎都在呻吟。

“林晚!”他低吼,声音里淬着冰渣,“你闻不到吗?这一屋子都是什么味?呛得我头疼!” 他厌恶地别开脸,仿佛我才是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源头,“整天疑神疑鬼,像个疯子!”

那“疯子”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时间骤然凝固,又猛地倒流。十七岁初夏那个暴雨突至的傍晚,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我抱着刚发的新书,在教学楼门口急得跺脚。他毫不犹豫地脱下宽大的蓝白校服,不由分说罩在我头顶,自己只穿着单薄的T恤。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毫不在意,手臂紧紧护着我,在倾盆大雨里奔跑。湿漉漉的T恤紧贴着他少年清瘦的背脊,校服下小小的空间里,全是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和急促的、带着笑意的喘息:“别怕,晚晚,有我呢!一点雨星子都舍不得让你沾……”

那件带着他体温和雨水泥土气息的校服,曾是我整个青春最温暖安全的堡垒。他那时喘着气,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星,信誓旦旦地说:“晚晚,这辈子,一点雨我都舍不得让你淋。”

可现在,他坐在我们共同挑选的昂贵沙发上,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嫌我身上……有味?那些曾为我遮风挡雨的臂膀,此刻推开我,像推开一堆碍眼的垃圾。

心口那处被冰锥扎穿的地方,汩汩地涌出滚烫的血,又被瞬间冻结。剧烈的疼痛过后,是死一样的麻木,冰冷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占据了我整个青春和十年婚姻的男人,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到极点的脸。最后一丝残存的火星,彻底熄灭了。

“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陆川,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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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在我们身后沉闷地关上,像合上了一本写满错误结局的书。外面阳光刺眼,白花花地铺了一地,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燥热粘稠,没有一丝风。我手里捏着那两本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墨绿色小册子,薄薄的纸片,却重得像两块烧红的烙铁。

陆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他一次也没有回头。阳光落在他挺括的西装肩线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像一层坚硬的铠甲。

就在他拉开车门,准备坐进驾驶座的前一刻,副驾驶的车窗,无声地降了下来。

一张脸,一张精心描画、娇艳明媚如同怒放玫瑰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视线。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喧嚣的车流人声瞬间被抽离,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苏晴。

那个名字,那张脸,曾是我整个高中时代隐秘而尖锐的刺。她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香风,在高二下学期转来我们班,轻而易举就夺走了所有男生的目光,其中也包括陆川短暂游离的注视。她转学离开时,陆川那几天的沉默和怅然,曾是我心底无法言说的酸涩和恐惧。

我以为那只是青春里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早已被十年的时光冲刷殆尽。原来,它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蛰伏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卷土重来的时机,像一条阴冷的蛇。

车窗内,苏晴涂着精致唇釉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胜利者般毫不掩饰的、近乎挑衅的得意。那笑容,比七月正午的阳光还要灼人。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我,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然后迅速转向已经坐进驾驶座的陆川,眼神瞬间切换成甜蜜的依恋。

陆川侧过脸对她说了句什么,苏晴立刻掩嘴轻笑,肩膀微微耸动,娇俏无比。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彻底抽离。世界一片寂静的惨白。手里那两本崭新的离婚证,边缘锋利得像刀片。

一股无法抑制的、毁灭一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我甚至没有思考,双手抓住那两本薄薄的证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两边撕扯!

“嘶啦——!”

纸张断裂的声音如此清脆,又如此刺耳,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开,像绝望的哀鸣。

墨绿色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落叶,纷纷扬扬,从我颤抖的指间飘落,散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就在最后一片较大的碎片即将脱离指尖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夹在结婚证封皮内侧、几乎被遗忘的一样东西——一朵早已干枯褪色、变得薄脆透明的桃花标本。花瓣边缘蜷曲,颜色黯淡得如同凝固的血渍。

那是高考前夕,在操场边那棵老桃树下,他郑重其事夹在写给我的“未来计划书”里的。彼时落英缤纷,粉霞如雾,他眼神明亮炽热,手指拂过我的发梢,声音温柔得像在许下一个永恒的咒语:“晚晚,你看,桃花为证,我们以后,要一起看很多很多个春天……”

十年了。这朵被誓言封印的花瓣,原来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枯萎、碎裂,只留下一具徒具其形的空壳。

指尖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这枯槁的标本抽干。我松开手,任由那承载着最后一点可笑幻梦的碎片,混同着墨绿色的离婚证残骸,一同坠落在肮脏的地面。

滚烫的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了眼前的景象。民政局门口那棵新栽的小桃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没有一朵花。原来校服撑起的那片小小晴空,终究只能遮蔽十七岁那场猝不及防的阵雨。


而二十七岁的烈日曝晒下,连一滴眼泪都蒸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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