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的红叶尚未染透秋意,古巷的青石板还残留着夏日雨水的微凉气息,美术馆里抽象与具象的碰撞也仿佛发生在昨日。叶凡和涟漪,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充斥着拉黑、煎熬、互相寻找又最终重逢的情感风暴后,似乎终于驶入了一片风平浪静的港湾。这段日子,被叶凡私下称为“正常的日子”——没有撕心裂肺的期待,没有患得患失的揣测,也没有步步惊心的试探。他们像一对最寻常不过的恋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一对失散多年又重聚的老友,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让时间在并肩而行中悄然流淌。
爬香山时,涟漪会指着远处朦胧的山脊线,说起童年模糊的幻想;游古巷,她会在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前驻足,捻起一本泛黄的画册,侧脸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沉静而专注;看美展,她则常常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穿透色彩与线条,投向某个叶凡无法企及的远方。叶凡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平静与陪伴,那些共同度过的漫长午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松弛感,快乐像溪水般潺潺流过心田,无声却充盈。
然而,在这份看似“正常”的快乐表层之下,叶凡的心底始终盘踞着一个无形的疙瘩,一个未被阳光照亮的角落。它像一颗种子,在每一次涟漪转身的瞬间,在每一次信息石沉大海的等待里,悄然滋长。那个疙瘩的核心疑问是:既然自己当初狠心拉黑她,会让她如此难受和在意,甚至不惜跨越千山万水来寻他,那为什么在绝大多数不联系的日子里,他感受到的却总是涟漪那近乎冷漠的疏离?那个在五月的艳阳天里,不顾一切、风尘仆仆投奔他而来的女孩,那个会因为童年一次无心的伤害而长久后悔、心口堵得发慌的涟漪,究竟被时光藏到哪里去了?
叶凡清晰地记得那个五月。内海的风还带着春末的微醺,涟漪拖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却又眼神灼亮地站在他公司楼下,像是从一场漫长的跋涉中挣脱出来,只为奔赴一个笃定的终点——他。那时的她,情感是喷薄的火山,是决堤的江河,毫不掩饰她的依恋、她的懊悔、她的渴求。她会拉着叶凡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小时候因为懵懂无知而“失去”他的那段日子,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化作心口一块无法消融的寒冰,每每想起便堵得她喘不过气。那几个月的光景,被叶凡珍藏在记忆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暖色调,是重逢后情感浓度最高的蜜月期,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慰藉。
可是,这蜜糖般的浓稠感,不知从何时起,竟像指间的沙砾般悄然流逝了。无论叶凡在手机屏幕前等待多久,如何克制着不去主动打扰,那个熟悉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头像,都极少主动跳跃出来。等待,成了常态,一种带着焦灼和失落的常态。更令叶凡感到一种近乎魔幻的割裂感的是,每一次当他们终于见面,涟漪又会立刻变回那个热情洋溢、仿佛从未有过失联的女孩。她会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笑容明媚地分享趣事,眼神专注地倾听他的烦恼,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那些难挨的、被沉默拉长的空白期,在她自然的亲昵面前,瞬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不和二十年前上学时一模一样吗!”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叶凡周末漫步时的思绪。他正沿着熟悉的林荫道走向地铁站,准备去母亲那里。头顶是城市切割出的狭长蓝天,脚下是行道树投下的斑驳光影。他猛地停下脚步,被这个迟来的顿悟击中。“天啊,”他几乎要苦笑出声,“那个时候,每次莫名其妙的冷战、失联之后,我像个傻子一样追问原因,得到的永远是她云淡风轻的一句‘没什么呀’,或者干脆就是她招牌式的、带着点赖皮的嬉皮笑脸。吵得再凶,闹得再僵,最后总能被她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化解于无形,仿佛那些争吵从未发生,那些隔阂从未存在。”二十年的岁月长河奔涌而过,冲刷掉多少泥沙,却似乎唯独没有改变涟漪处理亲密关系矛盾时的某种核心模式。这发现让叶凡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有几分宿命般的荒谬,有几分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悬而未决的隐忧——这模式,真的健康吗?能支撑他们走多远?
他脑子里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老式放映机,胶片带着轻微的沙沙声,反复播放着那些与涟漪有关的片段:五月车站里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古巷书店里她沉静的侧影,美术馆里她望向抽象画时深邃又迷离的眼神,以及无数个等待手机屏幕亮起却最终失望的夜晚……这些画面交织、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能让他心安的答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脚步变得有些机械。
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震动,猛地从他牛仔裤右侧口袋传来。那震动短促、密集、充满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瞬间将他从回忆的深潭里拽了出来。是工作电话特有的节奏。叶凡皱了皱眉,掏出手机,屏幕上跳跃着“周经理”三个大字。
“喂!叶凡!你明天有事么?”听筒里立刻炸开周经理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处于紧急状态的嗓音,急促得几乎要冲破听筒的物理限制,直抵耳膜深处。
“哦……”叶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脑子还在情感漩涡里没完全转出来。明天?周日。有事没事,当然都是他自己的事。陪母亲,或者……也许能约涟漪?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甚至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周经理那连珠炮似的指令已经不容分说地砸了下来:
“叶凡啊!现在有个急事儿!十万火急!”周经理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仿佛在指挥一场战役,“董事长!明天要去南京!参加咱们集团主办的一个大型技能大赛!规格很高!点名要你!带着你的全套设备跟着去!任务很明确,每天!必须拍好素材,当天剪辑成高质量的视频短片,发布在咱公司的公众号和集团官网上!要快!要精!要体现咱集团的精神风貌!董事长很重视!”
叶凡握着手机,听着那不容置疑的口吻,所有的个人安排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他知道周经理的风格,解释、推脱、哪怕只是犹豫一秒,都是徒劳的。这位经理有一个特点:他下达指令时,耳朵是自动关闭的,只负责单向输出。申辩?不存在的。叶凡无声地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知道了,周经理。”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认命的顺从,“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时间紧任务重!”周经理似乎很满意叶凡的“识相”,“你就买明天最早一班去南京的高铁票!越快越好!行程细节我一会儿让秘书发你邮箱!记住,设备带全!素材拍好!视频要快!就这样!”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单调的忙音在叶凡耳边嗡嗡作响。
“行吧,去呗。”叶凡对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太了解周经理了,这突如其来的“急事儿”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背后,往往还隐藏着周经理的另一个“特色”——“凡事瞎咋呼”。他总是能把一件原本清晰简单的事情,通过自己过度解读和无限延伸的“积极性”,生生搅成一团乱麻。
叶凡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几年前。那时董事长到集团下属一个刚改造完的商场视察。在一楼中庭,一家由两个大学毕业生创业的小小“豆香坊”引起了董事长的注意。小店装修清新,现磨豆浆和创意豆制甜品香气扑鼻,人气颇旺。董事长随口问了身边的秘书一句:“这小店看着挺有活力,咱们集团有没有给年轻人创业提供些便利?”秘书立刻低声汇报,负责该商场招商运营的子公司确实为这类初创小店提供了租金减免、宣传引流等一系列扶持政策,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受益者。董事长听了,微微颔首,转头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周经理很自然地吩咐了一句:“嗯,不错。以最快的速度把子公司扶持年轻人创业的这个事儿,在全集团范围内宣传宣传,树个典型,鼓励一下。”
在场的几位高管都听懂了,董事长的意思很明确:抓住这个点,写成一篇有血有肉的宣传稿,配上图片,在集团内网、公众号甚至内刊上发一发,表彰一下子公司的工作,也激励更多年轻人。这事儿简单明了,快的话一两天就能搞定。
然而,任务落到周经理手里,立刻变了味道。他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惊天动地的战略指令。“扶持青年创业!”这个主题在他脑海里瞬间膨胀、变形。他完全忽略了“宣传”这个核心指令,一头扎进了“继续加大扶持力度”的自我感动中。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周经理像打了鸡血,上蹿下跳。他先是召集相关子公司开会,要求“追加实质性帮扶”;然后亲自跑去游说其他业务板块的负责人,“为青年才俊拉赞助”;接着又策划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青年创业集市”,要求各子公司必须拿出资源支持……他忙得不亦乐乎,仿佛自己才是这场创业扶持运动的总设计师。
而被遗忘在角落的,恰恰是董事长最初那个简单的要求——写一篇宣传稿。董事长回到办公室,左等右等,等不来一篇像样的报道。最初几天还以为是下面在打磨稿件,一周后觉得有点奇怪,两周后开始皱眉,一个月过去了,连个水花都没见着。董事长几次想开口问问,又觉得这么件小事,实在不值得专门把周经理叫来敲打一番,显得自己小题大做。最终只能在心里无数次地摇头叹息,那句“烂泥扶不上墙”的评价,几乎成了董事长对周经理工作能力定性的潜台词。
这次南京之行,叶凡几乎可以预见类似的情景。董事长去参加职工大赛,需要的是及时、生动、专业的影像记录和传播。而周经理那“急事儿”、“十万火急”、“必须拍好”、“当天发布”的指令背后,指不定又会生出多少节外生枝的“幺蛾子”。
不过,腹诽归腹诽,任务还得执行。叶凡甩甩头,暂时把关于周经理的无奈和对涟漪的思绪都压下去。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下午还有些空闲。他熟练地打开购票软件,指尖滑动,很快锁定了明天上午九点十五分由内海开往南京南站的高铁二等座,确认,支付。一张无形的通行证落入电子钱包。出差,已成定局。
订完票,叶凡的心反而安定了一些。行动能驱散无谓的焦虑。他看看时间还早,决定利用在内海的这最后半个下午,处理一件搁在心里有段时间的家事。
叶凡的母亲程敏,在旅游街(当地人习惯称之为“旅街”)经营一家名为“乔香阁”的工艺品商店多年,主要售卖玉石翡翠和一些特色纪念品。七年前,随着旅游模式转变和线上冲击,“乔香阁”黯然关张。在清理店铺时,有一尊母亲程敏颇为珍视的翡翠观音造像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带回了家。这尊观音高约二十公分,选用冰糯种飘绿花的料子,质地温润细腻,绿意灵动。观音法相庄严慈悲,衣袂飘飘,线条流畅,开脸尤其精致,眉目低垂间透着悲悯众生的神韵,刀工显然是老师傅的手艺。关店后,它便和其他一些舍不得处理的精品一起,被母亲收在一个大樟木箱子的最底层,尘封了整整七年。
前几天叶凡回家,发现母亲竟把这尊观音从箱底请了出来,擦拭得一尘不染,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客厅电视柜旁边一个齐腰高的矮柜顶上。那矮柜本就有点不稳当,上面还杂七杂八放着遥控器、纸巾盒、小盆栽。观音像单摆浮搁在柜子边缘,没有任何固定,在射灯下散发着温润静谧的光泽,美则美矣,却看得叶凡心惊肉跳。
叶凡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这担忧的根源,直指他的父亲——叶作铁。他有个让全家人都头疼不已的小毛病:手脚协调性似乎天生差了点,用时髦点的话说,疑似有点“感统失调”。他动作幅度往往偏大,对空间距离的判断也时常出错。当年“乔香阁”还在营业时,叶作铁偶尔去店里帮忙,那绝对是程敏最提心吊胆的时刻。只要他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摆满易碎工艺品的柜台之间穿行,店里就仿佛上演一场微型灾难片。不是袖子带倒一排岫玉手镯,就是转身时背包刮掉一个水晶摆件,或是弯腰拿东西时胳膊肘碰掉货架边缘的翡翠小雕件……清脆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程敏心疼的惊呼和叶作铁手足无措的道歉。久而久之,“叶作铁靠近柜台”成了店里需要高度警惕的信号。那些年,店里损耗的相当一部分,都得算在叶作铁这双“笨拙”的手上。
这尊翡翠观音,能在叶作铁的“破坏力”和几次搬家中幸存下来,成为当年“乔香阁”留存至今为数不多的精品“唯一”,简直是个奇迹。叶凡看着它在矮柜上“岌岌可危”的样子,实在无法安心。
得给它找个更稳妥的地方!叶凡环顾客厅,目光落在了酒柜上。酒柜顶层,除了几瓶好酒,还一直摆着一个略显突兀的东西——一尊小小的陶瓷财神像。这财神红袍金冠,笑容可掬,一手托元宝,一手持如意。这物件来历有点意思,是2006年叶凡读大学时,他那个神神叨叨、沉迷玄学的室友马克不知从哪个古玩市场淘换来的。马克郑重其事地送给叶凡,说是开过光的,能招财进宝,保佑他前程似锦。配套的还有一个做工还算精细的小小叶紫檀佛龛和一个黄铜小香炉。叶凡骨子里是个实用主义者,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但也不好拂了室友好意,便一直把这套东西当个有点趣味的摆设,搁在酒柜上,一放就是小二十年,积了不少灰。
如今,这尊被冷落多年的财神爷,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叶凡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将财神像从酒柜顶层请了下来。他找来一块柔软的绒布,仔细擦拭掉财神像、佛龛和香炉上的积尘。财神爷依旧笑容满面,在绒布上焕发出些许光彩。叶凡将财神像稳稳当当地平放在酒柜下层一个宽敞的抽屉里,关好。这样既安全,又避免了直接丢弃的尴尬。
腾出的佛龛和香炉,则被他仔细包好。他拎上这两样东西,又翻出前几天和涟漪一起去雍和宫游玩时,在庙里请的一把品质不错的线香,出门直奔母亲程敏居住的内海大学教师公寓。
母亲程敏对这类带有精神寄托和传统文化气息的物件,一向情有独钟。她信佛,也敬神,更多是寻求一种内心的平静和寄托。当叶凡把擦拭干净的佛龛和那捆雍和宫的香递给她,并说明想把翡翠观音请进佛龛供奉的打算时,程敏果然很高兴。她摩挲着那古色古香的佛龛,连声说好。
“还是我儿子细心,”程敏欣慰地看着叶凡把观音像从矮柜上请下来,稳稳地安置进佛龛里,又将佛龛摆在了客厅靠墙的条案上,那里位置稳固,不易被碰到,“摆那儿,我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你爸毛手毛脚的,真怕他哪天不小心……”她没说完,但叶凡完全理解。看着母亲点燃一支雍和宫的香,青烟袅袅升起,缭绕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叶凡也松了口气。隐患总算解除了。至于自家酒柜上的财神被“打入冷宫”的事,叶凡没提,母亲自然也就不知道。
从母亲家出来,已是傍晚。晚霞给内海这座滨海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叶凡走在回自己公寓的路上,晚风带着海水的微咸气息拂过面颊。他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从去年夏天,在那个充满戏剧性的海边小院,他和涟漪终于解开缠绕多年的心结,坦诚相对,至今已是一年零两个月的光景。
这一年多,绝非一帆风顺。从最初的试探、小心翼翼的重建信任,到因往事或现实摩擦引发的激烈争吵,再到拉黑、冷战、痛苦煎熬后的互相寻找与和解……他们像在布满荆棘的密林中穿行,每一次冲突都鲜血淋漓,每一次和解又都伴随着更深的了解。正是这些高度密集、时而甜蜜时而痛苦的心理交锋和情感碰撞,让叶凡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如今的他,对涟漪的了解,似乎比二十年前青春年少、朝夕相处时还要深入、还要透彻。他见过她最脆弱无助的泪水,也领教过她倔强如岩石的固执;感受过她火山喷发般炽热的爱意,也体会过她冰封千里般的疏离。他们共同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在情感的战场上反复拉锯、争夺、妥协、融合。
最近这段爬香山、游古巷、看美展的“正常日子”,仿佛是激流过后的一片平缓水域。叶凡觉得,他和涟漪似乎已经艰难地越过了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情感之舟驶入了相对平稳的航道。那些毁灭性的争吵、动辄拉黑的极端行为,似乎已渐渐远去。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笃定感:之后的交往,应该只有前进,不会再轻易倒退、回旋了。虽然涟漪那“若即若离”的模式依旧让他偶尔困惑,但整体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所以,此刻,站在时间的长廊里回望,叶凡觉得这段时间或许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之一。旧日刻骨铭心的爱人失而复得,如同找回遗失的珍宝;而事业上,虽然周经理依旧让人头疼,但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和踏实肯干,他也逐渐在公司站稳了脚跟,得到了更核心的工作机会,比如这次跟随董事长出差拍摄,本身就是一种认可。情感的归航与事业的起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心安的图景。
第二天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叶凡已经收拾停当。一个中等尺寸的黑色硬壳摄影器材箱(里面装着相机、镜头、稳定器、无人机、备用电池、存储卡、笔记本电脑等全套家伙事),一个轻便的双肩背包(装着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充电宝和一些个人物品)。他手里捏着那张印有“内海→南京南”的高铁票,提着行李,走出了公寓门。
他的第一站并非内海火车站,而是公司。这个时间点,公司食堂的早餐刚刚开餐不久,正好可以解决温饱问题。
走进宽敞明亮的员工食堂,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叶凡像往常一样,从保温铁柜里抽出一个干净的不锈钢餐盘,准备去取餐。但今天,他多了一个动作。他没有立刻走向取餐区,而是环顾了一下,径直走向了站在取餐台附近、负责维持秩序的食堂管理员——一位姓赵的中年师傅。
“赵师傅,早。”叶凡客气地打招呼。
“哟,叶老师,这么早?出差啊?”赵师傅显然看到了叶凡身边的器材箱。
“嗯,去南京,赶上午的高铁。”叶凡点点头,压低了些声音,“赵师傅,跟您商量个事儿?一会儿我就要走,中午那会儿估计还在火车上。您看……能不能麻烦您,给我摊一套煎饼?我带着路上吃?”他指了指取餐台那边热气腾腾的煎饼摊。
赵师傅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习惯性地左右瞟了一眼,然后凑近叶凡,声音压得更低:“小叶啊,这……你也知道,咱食堂有规定,东西原则上是不让外带的。特别是这现做的……”他搓了搓手,显出几分制度与人情间的挣扎。
叶凡理解地点点头:“明白明白,给您添麻烦了。要是实在不行就算了,我待会儿去便利店买点。”他不想让赵师傅为难。
“嗨!”赵师傅似乎下定了决心,摆摆手,“你先去打你的早餐,该吃吃。煎饼的事儿……我给你想办法。一会儿你吃完,到那边屏风后面等我。”他朝食堂角落一个用于分隔空间的装饰性屏风努了努嘴,眼神里带着点“你懂的”默契。
叶凡会意,感激地笑了笑:“太感谢您了,赵师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小小的“破例”背后,是赵师傅对他这个经常加班、出差的老实人的一点关照。
叶凡很快打好了早餐:一碗小米粥,一个茶叶蛋,两个小笼包。他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快速而安静地吃着。眼睛的余光瞥见赵师傅在煎饼摊前停留了一会儿,低声和摊煎饼的阿姨说了几句。阿姨抬头看了叶凡这边一眼,点点头,手上动作麻利地开始摊一套加足了鸡蛋和薄脆的煎饼。
饭后,叶凡端着空餐盘走向回收处,然后状似无意地溜达到食堂角落那扇巨大的山水画屏风后面。刚站定没半分钟,赵师傅就闪身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厚实的、不透明的白色食品塑料袋,隐约能看到里面煎饼的形状,还冒着丝丝热气。
“快,拿着。”赵师傅迅速地把袋子塞到叶凡手里,“趁热乎,赶紧收包里。别让人瞅见了。”他的动作带着点地下工作者交接情报的紧张感。
“谢谢赵师傅!太感谢了!”叶凡由衷地道谢,接过那袋沉甸甸、暖烘烘的煎饼,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他迅速拉开背包侧袋的拉链,将煎饼袋子小心地塞进去,尽量让它保持平整保温。这袋煎饼,此刻不仅仅是一份午餐,更像一份来自日常生活的微小善意和温暖。
告别赵师傅,叶凡提着器材箱,背着装有煎饼的背包,汇入了清晨上班的人流,走向地铁站。检票进站,登上开往火车站方向的地铁,再随着人流涌出地铁,步入内海火车站那熟悉而宏大的穹顶之下。取票(虽然电子票已普及,但叶凡习惯打印一张纸质的备用),安检,排队,验票,进入站台……这一系列流程对叶凡来说,熟悉得如同呼吸。过去这一年多,为了寻找那个失落的涟漪,他无数次地在这个车站进进出出,如同一个执着的朝圣者。
不同的是,以往那些旅程,高铁总是将他以三百五十公里的时速,坚定地拉向北方——北京的方向,那是涟漪所在的方向。每一次北上,他都觉得列车的速度太慢,窗外的风景飞逝得不够快,恨不得瞬间就能出现在涟漪面前,抚平她的不安或自己的思念。而每一次任务结束或探访完毕,从北京返回内海时,他又会觉得高铁太快,呼啸着就将那短暂的相聚时光甩在身后,留给他的是更长的思念和站台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气息。
但这一次,去往南京的高铁上,叶凡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他找到自己的靠窗座位,将沉重的器材箱稳妥地塞进行李架,背包放在身侧。列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象开始飞速倒退。他靠在椅背上,没有以往的焦灼或失落,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松弛。
他掏出背包侧袋里那个还温热的食品袋,小心翼翼地解开。煎饼的混合香气立刻弥漫在狭小的座位空间里——面酱的咸香、鸡蛋的醇厚、薄脆的焦香、葱花的清新。他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咀嚼着。煎饼的口感丰富,外软内脆,熟悉的味道安抚着早起的胃。
咀嚼着这带着人情味的早餐,叶凡的思绪也开始缓缓复盘。他想起了食堂赵师傅那带着点紧张的“违规操作”。其实他早就知道,公司中层以上的领导因公出差,让食堂准备点简餐带着是常有的事,甚至是一种不成文的“小福利”。但过去的他,从未动过这个念头。为什么?根源似乎还是在那份深埋心底的自卑。那份自卑,如同跗骨之蛆,源于若干年前被涟漪“甩掉”时那种深刻的自我否定感——是不是我不够好?是不是我不值得被爱?这种怀疑投射到工作中,就变成了不敢提要求,不敢争取,总觉得自己“不配”。
而如今,涟漪回来了。虽然她的方式依旧带着谜团,但她的回归本身,就像一束强光,驱散了叶凡心中那片盘踞多年的自卑阴影。她的在意(哪怕表现为失联后的寻找),她的热情(哪怕只在见面时展现),都像是一块块坚实的基石,重新垒砌起叶凡对自我价值的认知:他是值得被爱的,他的需求是正当的,他是“配得”的。这份迟来的、失而复得的认可,让他敢于在食堂提出那个小小的要求,也让他此刻坐在南下的列车上,内心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稳感。
他慢慢地吃着煎饼,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染上秋意的田野和村庄。车厢内平稳安静,只有列车运行的低沉嗡鸣和偶尔乘客的低语。叶凡觉得,涟漪就像这窗外的风景,也许有时会被云雾遮蔽,有时会快速掠过视线,但她就在那里,存在于他生命的地图上,永远不会真正消失。无论他此刻是奔向南京执行拍摄任务,还是未来会去往任何地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那个叫涟漪的女人,都已重新成为他情感世界里一个稳固的坐标。他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在每一次分离时都惶恐不安,害怕失去。他心安了。这份心安,是经历风暴后的宁静港湾,是穿越迷雾后的笃定灯塔,是他此行南去,内心携带的最珍贵的行李。
列车以三百公里的时速,平稳地驶向南京。叶凡吃完最后一口煎饼,将袋子收好,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断延伸的铁轨。阳光透过车窗,暖暖地洒在他身上。他知道,前路或许仍有波折,关于涟漪的谜题也尚未完全解开,但此刻,他的心是满的,是定的。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任由高铁载着他,驶向未知却也笃定的前方。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