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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雪夜
哀牢山的冬风裹着冰碴子,把恩组场的土坯房刮得吱呀作响。杨月花蹲在火塘边,往铜锅里撒了把草果。腌火腿的咸香混着柴火气,在堂屋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五岁的佳蓉趴在她膝头,正用蜡笔画着穿彝族裙的妈妈。
“阿妈,爹啥时候回?”孩子的手指被蜡笔染得通红。
杨月花刚要答话,木门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风雪卷着个黑影扑进来,李尚闻的解放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两串泥印。他衣服上上还贴着东莞电子厂的工牌,塑料壳在节能灯下泛着冷光。
“杨月花!”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砸在灶台上,几颗纽扣叮叮当当滚进火塘,“这是不是你缝的?王老六说在苞谷地捡到的!”
火苗突然蹿高半尺,映出杨月花惨白的脸。她认出那是自己嫁衣上的盘扣,孔雀蓝丝线还是阿母在世时纺的。去年开春裁新衣,确实少了两颗...
“尚闻你听我说...”女人刚起身就被掐住脖子抵在土墙上。腌火腿的铜锅翻倒在地,油汤顺着墙缝渗进夯土里。李尚闻的工装袖口露出半截纱布——那是上个月冲床事故留下的,此刻却渗出新鲜的血迹。
佳蓉的蜡笔折成两段,在墙角的《中药材图鉴》上划出猩红痕迹:“爹!莫打阿妈!”
男人充耳不闻,手指几乎要嵌进妻子锁骨处的淤青:“村头王寡妇都看见了!说你和青峰开拖拉机的刘老三...”他突然扯开杨月花的衣襟,暗红的伤痕在火光下宛如毒蛇,“这是野男人啃的吧?啊?!”
杨月花突然笑了,笑声比风穿瓦缝还尖利:“李尚闻,你摸摸自己后槽牙。”她掰开丈夫的手,露出渗血的牙龈,“上个月暴雨冲垮晒场,是谁扛着水泥袋在泥浆里打滚?钢筋划的伤,倒成了偷汉子的证据?”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炸响,迸出的火星子落在李尚闻手背。他猛地松开妻子,从蛇皮袋里掏出个毛绒熊砸向女儿:“老子在流水线上累成狗,你们倒好...”话没说完突然顿住玩具熊肚皮上的破口,分明是去年寄回来的那个。
佳蓉把脸埋进掉棉花的破口,细声细气地说:“爹的味道,是机油味。”
杨月花整理好衣襟,从米缸底摸出个蓝布包。哗啦啦倒出一叠汇款单,最上面那张还沾着油菜花粉:“五年汇回八万六,扣除娃的学费药费,还剩多少?”她抓起火钳拨开灰烬,露出烤得焦黑的洋芋,“你问问佳蓉,上次吃肉是啥时候?”
李尚闻的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下。他看见八仙桌上摆着碗苦荞面,汤里飘着几根酸腌菜。和五年前离家时一模一样。窗外的雪越下越紧,后山的重楼苗正在冻土下蜷缩着嫩芽。
“明早我去乡里把贷款办了。”男人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中药材种植手册》的折角,“种重楼,养黑山羊。”
杨月花给女儿擦脸的手顿了顿。火光照亮她耳后的银丝,三十岁的女人竟有了暮色:“随你。反正...”她看向灶台上融化的蜡画,百褶裙的褶皱里藏着个歪扭的“爹”字,“反正这日子,跟腌过头的酸菜一个味。”
鹅毛班的雪花伴随着小冰雹突然密集起来,打得瓦片哒哒作响。李尚闻摸向裤兜里的电子琴,塑料琴键上还留着东莞夏天的汗渍。他想起离厂那天下着同样的雪,工友老张往他怀里塞了包云烟:“回去好生过日子,别学那些嚼舌根的...”
后半夜,杨月花在里屋给女儿哼彝族小调(月亮悄悄爬上夜空.....月光照的脸儿通红.....)。李尚闻蜷在火塘边的草席上,梦见重楼花开出紫黑的花,每片花瓣都映着妻子锁骨处的淤青。(渣男)
第二章:归来吧,回来幺
哀牢山的春雷滚过山脊时,李尚闻正跪在苞谷地里刨蚯蚓。昨夜暴雨冲垮了田垄,褐色的泥浆裹着碎石,把刚冒头的重楼苗压得奄奄一息。
“爹,给。”佳蓉捧着豁口的搪瓷缸,蒸腾的热气里浮着几粒油星。李尚闻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一口,火腿骨熬的汤混着泥土腥气,烫得他喉头发紧。
山道上传来柴油机的轰鸣。张娜飞跨下三轮车,帆布鞋沾满红泥:“尚闻哥,茶主任让我捎句话。”她压低声音,马尾辫扫过李尚闻结痂的耳垂,“李辉昨晚在镇上喝高了,说要拿你的羊圈祭山神。”
李尚闻用草绳扎紧松垮的裤腰。他想起三天前在乡信用社的场景:信贷员捏着《中药材种植手册》嗤笑:“拿野草当抵押?你当银行是扶贫办?”最后还是杨月花掏出个银镯子,镯心刻着彝文平安咒,在柜台上磕出清脆的响。
“娜飞,帮我看看这苗。”他扒开泥浆,露出蜷曲的嫩芽,“像不像娃儿攥着拳头?”
张娜飞蹲下身,工作手册掉进泥坑里。她突然抓起把湿土搓了搓:“得挖排水沟,再铺层松针保暖。”见对方愣神,她噗嗤笑了,“我农大毕业的,真当扶贫干部只会填表格?”
远处传来铃铛声。杨月花赶着二十头黑山羊下山,裙子上沾满苍耳子。头羊的角系着红布条,那是李尚闻用结婚时的盖头撕下的。
“给。”她把竹筒饭扔在丈夫脚边,腊肉香混着芭蕉叶的清气,”后山崖柏树底下有窝重楼,根茎比你的拇指粗。”
李尚闻盯着妻子手腕上的淤紫—是那夜被他掐的,如今结着褐色的痂。他想起在东莞的最后一个夜班,流水线上传送带永不停歇,工友老张突然被卷进去半条胳膊。当时飞溅的血,也是这种颜色。
“月花,等卖了第一批羊...”他话没说完,山道拐角冲来辆摩托车。李辉的皮夹克在风里哗啦啦作响,后座绑着半扇淌血的猪肉。
“哟,李大老板亲自种地呢?”李辉单脚支地,靴尖碾碎一株重楼苗,“这破草值几个钱?不如跟我种烤烟,三个月顶你三年!”
杨月花突然扬起羊鞭。头羊猛地顶向摩托车,羊角在油箱上划出火星。李辉慌忙拧油门,轮胎在泥地里空转着扬起红雾:“疯婆娘!老子迟早把你家羊宰了下酒!”
羊群骚动起来。佳蓉拿起苍耳子要追,被张娜飞拦腰抱住:“蓉蓉看,你爹在育苗呢。”小姑娘转头望去,见父亲跪在泥泞里,正用衣角擦拭重楼苗的叶片。
到了晚上,李尚闻蹲在羊圈糊泥墙。月光混着杨月花的手电光,在土坯上投出摇晃的影。他听见妻子在背后窸窸窣窣翻弄草药,空气里漫开三七粉的苦香。
“茶主任说能批五万贴息贷款。”他往泥里掺碎麦秸,“明天我去镇上买铁丝网。”
杨月花没应声。她正对着《中药材图鉴》比对崖柏下的重楼,突然说:“这株是滇重楼,比普通种贵三成。”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格桑花,那是结婚时李尚闻从市里买来的。
到了后半夜,起雾了。李尚闻梦见自己变成重楼苗,根须在冻土里痉挛。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浇下来,他惊恐地发现李辉正对着苗床撒尿。挣扎着醒来时,听见羊圈传来异响。
二十头黑山羊挤作一团,瞳孔在月光下泛着绿光。李尚闻抄起柴刀冲过去,见围栏上缠着条菜花蛇,正对着羊羔吐信子。他挥刀斩蛇的瞬间,看见雾中有人影闪过,肩头纹着骷髅刺青。
第二天清晨,张娜飞带来了两个消息:扶贫款到账了;李辉的儿子李小龙在市职高打架,被勒令退学。
茶主任说这事能操作。“她递过贷款合同,忽然压低声音,但李辉今早去了乡信用社,我怀疑...”
话被突突......的拖拉机声打断。李尚闻抬头望去,见李辉扛着编织袋跳下车,袋口露出成捆的百元钞。信用社主任追在后面喊:“李辉!征信黑户不能贷款!”
“老子用这个抵!”李辉扯开衣襟,胸膛上趴着条蜈蚣疤,“八十亩苞谷地,够不够?”
杨月花突然从晒场跑来,围裙兜着刚采的蜂蜜:“尚闻,后山有窝野蜂!”她喘着气,蜜汁顺着指缝滴在合同上,“蜂巢正好在重楼丛里,能省笔授粉钱。”
李尚闻舔了舔手背的蜜,尝出几分血味—杨月花的脸部被蛰得红肿。他想起多年前娶亲时,新娘翻山越岭送来崖蜜,说是最甜的聘礼。
“月花,等合作社挂牌...”他话没说完,村口传来刺耳的急刹声。一辆黑色轿车碾过晒场,惊得鸡群乱飞。车上下来个穿西装的男人,皮鞋踩在牛粪上也不躲:“谁是李尚闻?我们王总想投资中药材基地。”
李辉的狂笑震落桃树上的残花。他拍着引擎盖喊:“李大老板要飞黄腾达啦!”突然凑近李尚闻耳根,“知道王总是谁吗?市里放高利贷的,专吃扶贫项目。”
杨月花的手按在丈夫后腰。李尚闻感到她掌心的茧子,比自己打工磨出的更粗粝。“这位老板,”她突然开口,“要看重楼苗得穿胶鞋,山蚂蟥专咬贵人血。”
西装男微笑着退后两步。李尚闻抓起铁锹走向荒坡,锹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娜飞,帮我量地。今天把二十亩坡地全翻了。”
茶亚辉不知从哪冒出来,烟斗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尚闻,乡里要派技术员...”他瞥见李辉阴沉的脸色,话锋一转,“不过最近农药涨价,你那些苗子...”
“用草木灰。”杨月花打断他,从兜里掏出把黑褐色的粉末,“掺上苦楝树皮,比敌敌畏管用。”她转身走向灶台,裙子摆扫过李尚闻沾泥的裤腿,裙角针脚细密—是那夜被他撕破后重新缝的。
太阳落山了,李尚闻在荒坡上踩到个硬物。扒开土层,半块残碑露出“合作社”三个字,苔藓填满刻痕。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咱家祖辈就想搞合作社,没成...”
“爹!”佳蓉举着个东西跑过来。李尚闻接过一看,是颗生锈的合作社公章,边缘还粘着干涸的印泥。女儿指着碑文下的蚂蚁洞:“这里头有好多红蚂蚁,阿妈说能治风湿。”
晚霞染红了山梁,李尚闻站在新翻的田垄上。二十亩坡地像被梳过的乱发,重楼苗的嫩芽从指缝般的沟壑里探出头。他摸出裤兜里的电子琴,塑料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
山脚下传来杨月花的呼唤。炊烟袅袅升起,她站在老梨树下,枝头残雪混着新花。李尚闻忽然发现,妻子站的位置,正是当年他外出打工时回头望见的地方。
第三章:李辉的阴谋诡计
哀牢山的秋雨下得像筛豆子,把重楼叶砸出密密麻麻的窟窿。李尚闻蹲在育苗棚里,手电筒光柱扫过滴水的塑料布,忽然定在角落的竹篓上----二十斤左右的重楼种子不翼而飞。
“阿爹!”佳蓉举着课本冲进来,雨衣帽檐滴着水,“课文要家长签字!”作业本上的《悯农》被雨水淋湿,李尚闻三个字签得歪歪扭扭,像三根折断的锄头。
杨月花拿着着花伞出现在棚口,伞骨上停着只湿透的夜枭。她弯腰扒开腐殖土,指尖沾着新鲜烟灰:“昨晚有人来过。”突然扯过丈夫的手按在泥地上,“摸到没?履带印。”
李尚闻浑身发冷。他想起前天在乡里撞见李辉的场景—那痞子正跟农机店老板比划:“要德国产的微耕机,犁地像切豆腐那种。”
雨幕里传来突突......的柴油机声。张娜飞深一脚浅一脚跑来,裤腿溅满泥浆:“尚闻哥!快去看羊圈...”话没说完,李尚闻已经冲进雨里。杨月花把女儿往张娜飞怀里一塞,抓起墙角的柴刀跟了上去。
二十头黑山羊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羊角上系的红布条泡得发胀。墙上的红漆王八在雨中散开,龟壳上的“滚”字像张咧开的血盆大口。李尚闻跪在泥水里,抓起半截羊腿—切口整齐得瘆人,是电锯的杰作。
“报警...对,报警...”他哆嗦着摸手机,屏幕映出自己扭曲的脸。杨月花突然按住他手腕:“看墙角。”
半枚鞋印嵌在夯土墙里,鞋底纹路像蛛网。李尚闻瞳孔骤缩—这花纹他在信用社见过,李辉踹门时留下的。
“没用的。”杨月花扯下头巾擦拭羊尸,“去年王寡妇家的猪被毒死,派出所说是野狗干的。”她掰开母羊的嘴,露出紫黑的牙龈,“先给活着的灌甘草水。”
张娜飞抱着佳蓉赶来,小姑娘突然挣脱怀抱,捡起地上的铃铛往羊羔脖子上套。铃铛沾着血,在她手心叮当作响:“阿妈,小羊说冷...”
到了晚上,李尚闻蹲在灶台前熬羊骨汤。杨月花在里屋给受惊的佳蓉唱《春日》,月花告诉宝宝,“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心情都要像春天一样。”他突然说:“明天我去买铁丝网。”
“钱呢?”杨月花掀帘出来,发间别着朵干重楼花,“贷款还剩两万三,重楼种子被偷,春播...”话被剧烈的砸门声打断。
李辉带着酒气闯进来,皮夹克上沾着羊血。他甩出张皱巴巴的纸,公章红得刺眼:“市里批了我的中药材项目,你那些破苗子趁早拔了!”
李尚闻抓起合同,手指在“李辉农业合作社”几个字上发抖。杨月花突然轻笑:“辉哥,合同第七款写着‘需提供种源检疫证明’。”她翻开《中药材图鉴》,指尖点着滇重楼的图片,“你这盖的是普通重楼的章。”
李辉的拳头砸在饭桌上,腌火腿震得发抖:“疯婆娘懂个屁!老子有的是办法...”他突然掐住杨月花的脖子,“听说你在卫生院偷学配药?信不信把你手剁了?”
里屋传来重物坠地声。佳蓉抱着电子琴冲出来,琴键敲在李辉膝盖上发出刺耳的和弦。李尚闻抄起火钳横扫,烧红的尖端擦过李辉下巴,烧焦了一撮胡须。
“给老子等着!”李辉撞翻门板逃走前,往汤锅里吐了口痰。
杨月花突然瘫坐在地,衣领散开露出锁骨旧伤。李尚闻看见她胸口的青紫,比那年雪夜的淤痕更深。“月花...”他伸手要扶,却被推开。
“重楼苗还在。”女人从灶灰里扒出烤洋芋,吹了吹递给老公,“后山崖缝里藏着二十株,我去年偷种的。”
秋雨在凌晨转成冻雨。李尚闻摸黑上山,手电筒照见重楼丛中有黑影晃动。他屏息靠近,见李辉的马仔黄毛正在刨土,编织袋里漆黑的块茎已装了大半。
“放下!”李尚闻扑上去扭打,两人滚下山坡。黄毛掏出弹簧刀划破他衣袖,血滴在重楼叶上像葡萄酒露珠。混乱中摸到块石碑,李尚闻抓起就砸—正是那块刻着“合作社”的残碑。
黄毛惨叫戛然而止。李尚闻颤抖着试他鼻息,却被反手抓住衣领:“你...你完了...”血沫从黄毛嘴角涌出,“辉哥在市里有人...”
冻雨浇透骨髓。李尚闻瘫坐在泥浆里,看着血迹被雨水冲进重楼根部的山间土。他突然发现那些块茎异常肥大,借着闪电看清叶脉—根本不是滇重楼,是药典上明令禁种的变异种。
“尚闻!”杨月花的呼唤由远及近。她提着马灯奔来,裙子被荆棘刮成碎布条。灯光照见黄毛惨白的脸,她猛地捂住丈夫的嘴:“走,现在就走。”
两人架着伤者爬到后山溶洞时,天边已泛鱼肚白。杨月花撕开里衣给黄毛包扎,布条上的彝文刺绣浸透鲜血。”
第四章:黎明前的黑暗
溶洞的阴寒冷气渗进骨髓,李尚闻摸到了断崖边的古藤。佳蓉伏在他背上,电子琴贴着胸口发出断续的嗡鸣,像垂死的蜂王在震动翅膀。
“阿爹,有亮光。”女儿突然咬他耳朵。李尚闻眯眼望去,崖底飘着盏煤油灯,灯影里晃着个佝偻背影—是失踪多年的老药农阿普爷爷,正用石臼捣着断肠草。
两人顺着藤蔓滑到谷底,惊起满洞蝙蝠。阿普的猎枪口还冒着硝烟,脚边躺着只中枪的野猪:“尚闻小子,月花让我候着。”他踢开野猪,露出石壁上的彝文药经,“这畜生吃了变异重楼,肝胀得比磨盘大。”
佳蓉忽然扑向岩缝里的陶罐,抱起个泡着蜈蚣的药酒坛:“阿妈说断肠草要配乌头!”老人浑浊的眼珠闪过精光,刀疤纵横的脸挤出笑:“不愧是月花的种。”
洞外传来嘈杂人声。李辉举着火把走近悬崖,砍刀在石壁上刮出火星:“李尚闻!你婆娘在老子手里!”吼声震落钟乳石,砸在药臼里溅起毒汁。
李尚闻握紧猎枪,却见阿普往箭头抹了层黑膏:“这是月花备的‘见血封喉’,用变异重楼汁淬的。”老人拉满弓弦,“你从后山绕去乡卫生院,她在三号库房留了东西。”
凌晨的薄雾裹着草药气。李尚闻背着女儿钻出山洞,见二十里外的恩组场腾起火光—是他家的老屋在燃烧。佳蓉的眼泪滴在电子琴上,短路发出刺耳的《东方红》。
乡卫生院后墙的排水沟泛着腥臭。李尚闻撬开三号库房的铁窗,月光照见满墙的中药柜。杨月花的围巾系在当归屉上,扯开掉出本泛黄笔记,页脚全用蜡密封着。
“2017年3月,李辉在后山倾倒六桶工业废料,取土样铅含量超标58倍。”李尚闻的手抖起来,那些歪扭的字迹突然活了,化作妻子深夜潜行的影子,“2018年9月,变异重楼样本送省农科院检测,基因序列与化工废料关联度92%...”
柜顶突然传来抓挠声。佳蓉踮脚够下个铁盒,里面装满汇款单存根—收款人全是“李小龙”,附言栏工整写着“职高学费”。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照片:十五岁的杨月花站在领奖台上,胸前挂着“省中学生物竞赛金奖”的奖牌。
仓库外响起凌乱脚步。李尚闻把女儿塞进装甘草的麻袋,自己滚入装药渣的箩筐。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他听见李辉在骂:“那疯婆娘嘴真硬,电棍都折了也不吭声。”
“辉哥,小龙的退学处分...”是黄毛虚弱的声音。
“闭嘴!等搞到合作社公章,整个哀牢山都是老子的...”话音戛止,李辉突然抽动鼻子,“哪来的苦楝树味?”
麻袋里的佳蓉突然咳嗽。李尚闻抄起称药秤砣要拼命,却见月光在窗棂上投出个熟悉侧影—杨月花被反绑在院里的皂角树上,发间插着朵带露的重楼花。
“李辉!”张娜飞的警笛声撕裂夜幕,“市纪委的人到了,要查你的假合同!”
混乱中,李尚闻看见妻子用脚趾在地上画着什么。那是彝文数字“三”,接续“七”,正是合作社成立日期。他突然明白,杨月花早算到这场火,那本笔记就是烧不毁的证据。
清晨,哀牢山飘起今年第一场雪。李尚闻抱着女儿跪在卫生院天台,看着二十辆警车包围恩组场。杨月花被押上警车时突然回头,用口型说了三个字:“腌火腿。”
三天后的雪夜,李尚闻敲开了李辉家的门。桌上的火腿泛着油光,他当着市纪委干部的面切开肉块—暗格里塞着微型账本,每一页都盖着血指印。
“这是辉哥送我的年礼。”李尚闻把账本推给纪委人员,“去年他说要‘腌够三年才入味’。”火塘里的柴火爆出火星,映着账本上“王总”的签名,正是市里那个高利贷老板。
李辉突然暴起,被警察按在腌菜缸上。他瞪着李尚闻大声骂道:“你以为赢了?变异重楼的种子早撒遍...”话没说完,窗外传来直升机的轰鸣。
省农科院的专家踏雪而来,手里捧着杨月花的笔记:“我们在二十个监测点发现解毒菌群,正是断肠草与变异重楼杂交的产物。”老教授扶了扶眼镜,“尊夫人申请了专利,这是改变中药材史的发现啊!”
佳蓉忽然指着电视尖叫。新闻里正在播放杨月花在省科技厅领奖的画面,她手腕上的电子镣铐在镜头下闪着冷光。主持人念着颁奖词:“...这位彝族女性,用十年青春换来生态修复的奇迹...”
雪越下越大。李尚闻摸出电子琴,按响《在希望的田野上》。琴声惊飞了村委会厨房檐角的冰凌,露出那块被雪藏多年的合作社牌匾。张娜飞领着施工队进场,第一铲挖出个陶瓮,里面满是蒙尘的银元—正是当年合作社的启动资金。
深夜的卫生院走廊,李尚闻终于见到杨月花。她正在给黄毛换药,纱布下的伤口爬满紫色菌丝:“这是解毒菌,吃够三个月就能排净铅毒。”转头看见丈夫,她晃了晃案板上的火腿,“明天冬至,该腌新货了。”
窗外,扶贫工程队的探照灯照亮山梁。佳蓉在病床上摆弄电子琴,突然弹出一串流畅的音符—是杨月花教她的《春日》古调。李尚闻望着妻子调制菌种的侧脸,恍惚看见十五岁那个站在领奖台上的少女,只不过奖章换成了手铐,实验室变成了囚牢。
“尚闻。”杨月花突然开口,手里试管泛着幽蓝的光,“等合作社挂牌,咱们在后山立块碑吧。”她蘸着菌液在桌面写字,正是当年溶洞里的彝文药方,“就刻这个,给后人留条活路。”
雪停了,哀牢山响起开春第一声雷。李尚闻知道,冻土下的重楼根茎正在疯长,那些被毒血浸润过的土地,终将开出最纯净的花。
第五章:胜利的到来
当哀牢山的晨雾被冷链车的喇叭声撕开时,李尚闻正蹲在合作社仓库前捆扎重楼。紫褐色的块茎裹着晨露,在泡沫箱里码成整齐的方阵。他听见身后传来杨月花的声音:“滇重楼要铺松针防潮,普通种用芭蕉叶。”二十年了,他仍会被妻子背诵《中药材图鉴》的腔调惊住—像山涧敲青石,又脆又冷。转身望去,杨月花正在验收单上签字,百褶裙换成了深蓝工装,耳后的银丝被朝阳染成金线。“李组长!”张娜飞举着手机冲进仓库,马尾辫上别着朵新鲜的灯盏花,“双河制药厂要追加五百公斤,说是要当展品!”她突然压低声音,“李辉在市人民医院醒了,警察正在做笔录...”李尚闻的手一颤,麻绳在掌心勒出血痕。他想起那个雨夜的山洞,黄毛临死前拖出的弹簧刀,刀柄缠着的红线分明是杨月花嫁衣上的。而此刻,仓库墙角的监控正闪着红光—那是王总高利贷集团被端掉后,公安局新装的。
“尚闻。”杨月花突然递来保温饭盒,饭盒身还带着体温,“给小龙送的午饭,多加了两片火腿。”她指甲缝里嵌着三七粉,指节处的新疤形如重楼叶脉。市医院消毒水味呛得人流泪。李辉躺在ICU里,胸口缠的纱布渗着黄脓,床头柜摆着个竹篓—正是当年被盗的重楼种子,如今已发芽抽穗。“合作社...会计...”李辉的氧气面罩蒙上白雾,“小龙他...”李尚闻打开保温饭盒,诺邓火腿的香气混着断肠草的药味。他舀起一勺喂到李辉嘴边:“小龙在省城参加技能大赛,数控机床组。”勺子磕到对方牙齿时,他压低声音,“变异重楼的检测报告,是你自己交给警察的?”监护仪突然尖啸。李辉眼角渗出浊泪,他比划着要纸笔,颤抖的手画出个骷髅刺青—正是那夜雾中的人影。李尚闻瞳孔骤缩,这图案他在王总的打手身上见过。“当心...冷链车...”李辉攥住他手腕的力道惊人,“他们要在...在隧道...”话未说完,心电监护仪拉成直线。暴雨突至。李尚闻冲进停车场时,二十辆冷链车正在盘山公路列队。对讲机里炸响茶主任的大吼:“三号隧道有落石!快掉头!”他猛打方向盘,轮胎在湿滑的沥青路上擦出火星。后视镜里,杨月花那辆小货车正死死咬住车队末尾,雨刷器疯狂摆动像在打暗号。突然,山体震颤,巨石裹着百年古树轰然砸下。“月花!”李尚闻的惨叫被泥石流的轰鸣吞没。他看见小货车如纸盒般被掀翻,驾驶室里飞出的中药材图鉴在暴雨中纷飞,泛黄的书页间那朵干枯的格桑花,正正落在他挡风玻璃上。
十天后,李尚闻在卫生院给女儿梳头。佳蓉的电子琴摆在床头,琴键上沾着泥浆,仍能断断续续奏出《在希望的田野上》。“阿爹,”小姑娘突然按住他颤抖的手,“阿妈说断肠草开花了。”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李尚闻跪在塌方现场。救援队从变形的驾驶室里拽出个蓝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合作社的账本,每页都沾着杨月花的指纹。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照片—当年雪夜撕碎的结婚照,被透明胶带仔细拼好。“尚闻哥!”张娜飞举着检测报告奔来,“月花姐送检的土壤样本...铅含量超标百倍!王总那伙人根本不是搞药材...”话被突突的拖拉机声打断。二十个彝族阿妈跳下车,彝族群上绣着重楼花纹。领头的老阿嬷捧出个陶罐:“月花给我们治过风湿,今天该还情了。”罐里涌出黑压压的红蚂蚁,顺着山体裂缝钻进塌方区。突然,传来微弱的敲击声,节奏正是彝族山歌的调子。
当天晚上,暴雨复至。李尚闻握着杨月花的发簪,在救援队画的圈里疯狂刨土。指甲翻裂时,忽然触到冰凉的手镯—是那年抵押给信用社的传家宝,内侧新刻的划痕组成个“蓉”字。“这下面是溶洞!”茶主任突然大喊,“当年合作社的防空洞!”钢索垂进深渊的瞬间,李尚闻抢过安全扣。下降二百米时,头灯照见钟乳石上的刻痕—“1958年合作社仓库”,箭头上还画着朵重楼花。“尚闻...”微弱的呼唤让他的血液凝固。头灯扫过去,杨月花靠在石壁上,工装碎成布条,小腿伤口爬满红蚂蚁。她怀里抱着个铁盒,盒里躺着变异重楼的培养记录。“王总要的不是药材...”她咳嗽着翻开笔记本,第15页粘着张模糊的合影,“是稀土矿...重楼根能吸附重金属...”李尚闻突然认出合影里的人—市自然资源局长搂着王总,背景是哀牢山矿脉图。他想起冷链车上的GPS定位仪,想起李辉临终的警告,想起塌方前杨月花反常地坚持跟车...背她出洞时,山体再次震颤。杨月花突然咬他耳朵:“小龙在省城...拿到了王总的账本...”滚落的碎石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合作社...不能倒...”
当朝阳刺破云层时的时候,李尚闻站在村委会楼顶。二十辆冷链车完好无损地停在晒谷场,每辆车头都系着红绸带。他举起杨月花的铁盒,对着镜头说:“这就是恩组场的脱贫答卷。”电视直播画面里,变异重楼培养记录与稀土矿走私合同并列投影。张娜飞抱着佳蓉站在人群最前排,小姑娘突然对着镜头喊:“阿妈说,重楼七年才开花!”
山风卷来早春的花粉,李尚闻望向后山。被泥石流冲刷过的坡地上,新栽的重楼苗正破土而出。更远处的茶马古道,杨月花拄着拐杖教妇女们辨识药草,以彝族裙摆扫过的地方,断肠草开出金黄的小花。
合作社公章盖在最后一页合同上时,哀牢山下了今春第一场雨。李尚闻摸出裤兜里的电子琴,塑料琴键沾着血和泥。他按下《春日》的第一个音符,满山重楼叶应声翻卷,露出背面银白的绒毛,像极了杨月花发间的风霜。
(全文终,恳请各位老师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