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追根的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苦难与辉煌,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我们只是身如浮萍,艰难漂泊中追根的人。
姐姐
那会我七岁,知道很多事,然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没有人可以听我说更别提跟我说明白。在我特别想弄懂它们的时候偏偏难以如愿,而今天,不再为它们抓狂时,一切却又清清楚楚自动呈现。
那会天是蓝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陪伴我的折磨我的主要是两头猪,它们是黑色的。春天,阿爸捉它们回家时,它们还是小猪崽子,我还可以一手一个搂在怀里,像搂着宝贝似的。像弟弟和妹妹出生时那样,我总是抢过来搂在自己怀里,满心欢喜。
待到那年秋天快过完了的时候,老天变戏法似的,它们转眼间变得威武雄壮,趾高气昂。我抱不动它们,反而是它们可以轻松地驮起我。它们不再任我摆布,我是多么怀念它们幼小的时候,我又是多么地羡慕它们能够在短暂的时间里就长大成为一头成年猪。若是我也能如它们这般迅速长大就好,我就可以摆脱任何人。
当一头猪,大多数时候,每天只管呆在猪圈里,做两件事——睡和吃。偶尔被放出来一下,也是边走边嗅边用它们神奇的大嘴巴东拱西拱,一门心思找吃的。猪是那么的爱哼哼,只为一口吃的,那是对吃的顶礼膜拜,对吃的倾情赞颂,有种舍我其谁的壮烈。除了吃和睡,它们对其他的基本无感。它们短暂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无忧无虑。而作为人类的我,每头有做不完的事,想不完的心事。
我习惯了听它们赞歌式的哼哼。它们见到人来到跟前就哼,一边哼一边眼巴巴地望着你,那种哼是短促的间歇性的,是试探性的问询式的甚至是责问式的,言下之意是你是来送吃的吗?你好像没有带吃的呢?你为什么不带吃的呢?没带就没带吧,下次记得带也行,令人可恨又可怜。见到你提着盛满猪食的桶也哼,那种哼是连续的急促的哼,是讨好的迫不及待的庆祝式的表扬式的,是欢快的明朗的,如同人逢喜事精神爽,每每令我也开心起来。埋头在水泥做的长条猪食槽里吃的时候还是哼,那种哼是低沉的沉浸式的不轻意发出的,是满足的畅快的志得意满的,这时候,我却闷闷不乐,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头猪。它们吃饱了,便卧在那里,似睡非睡或者埋头大睡。它们才不愿意思考,对情感满不在乎。它们不在乎天晴还是下雨,不在乎圈子有多大,不在乎你是打招呼还是喝斥,一头猪并不需要尊严,不需要庄重,不需要表演,它们还天生免去了劳役之苦。如果用人类相对高端的思想来考察它们,它们更接近本色,更加天然去雕饰,似乎也更接近佛祖。等它们长肥了,被人架上桌板,死死按住时,倒是不哼了,代之以嚎叫,响彻云霄的嚎叫,它们仿佛终于明白这一生都是一个骗局。
我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个骗局。秋冬交接之际,山上的猪草越来越少,我每天累死累活也找不满两篮子。有天晚上我甚至跟爸妈说我想出家,听得他们莫名其妙。多亏地里种了不少红薯,不过红薯人也得吃。那会妈妈都是把红薯和猪草一锅煮,我们的一日三餐中,就有一餐是和猪草一锅煮出来的红薯。
妈妈说,等红薯吃得差不多了,就把两头猪一宰一卖。妈妈说到这些,忽然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把我搂在怀里,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在颤抖。接着却听见她说,到时候就可以吃到猪肉了。她没说的是,到时就有钱让我上学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心想上学,我只知道如果我不上学就会少点什么,就好像我生命中缺少一些东西一样。
我期待着红薯早日吃尽,同猪草一道煮出来的红薯初吃清香软糯,常吃无味得很,因为无油无盐,何况又不是肉糜,根本不长身体。我太想吃猪肉了,想想就满嘴流油。但我更期待的是不用为它们忙活。它们来到我家后,我就开始伺奉它们,仿佛天经地义。就好像我来到这尘世间,不仅得自食其力,家里的事都得干一样,谁都认为理所当然。两岁多就开始带妈的娃我的妹,三岁多就学会喂猪,五岁不到就开始淘米洗菜做饭……即使不是满心屈辱,也是心有不甘。即便如此,也还可以忍,问题是我与它们无法沟通,我常常同它们讲讲烦心事,它们却总是哼。我满腔心事,总对上两头无脑!`
我在初秋满七岁时问了阿爸在我初秋满六岁时同样的话,我问阿爸什么时候我可以去上学,阿爸同样地哎了一声,同样地半晌才说,女孩子上什么学,把妹妹弟弟带好,帮你妈把猪喂好就行。还说家里家外的活啥都得学会,到时嫁人后可以少吃点苦。满六岁那回,妈妈听到我们的对话时,也是一把将将我搂在怀里,心抖得厉害,但她哄我说等把猪卖了就有钱送我上学。
我七岁了,她不哄我了。我隐约觉得等把猪卖了,我也上不成学,我这一辈子也甭想上学。上不上学本来也无所谓,可不上学我找谁讲话呢。
家乡的水库方圆百里,在家门外就能望见它,妈妈说它是条跌落凡尘的龙,我看它是条质地优良的和天空一样湛蓝得发青的围巾,像一个我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梦,我想我是一片跌落凡尘的叶子,注定随风飘散,遇水飘零。我的家在水库上游的高山顶上,我一直以为,妈妈在这里,我就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根。
打记事起,就有人说我的家不在这里,我不是我阿爸亲生的。虽然我懵懂无知,但它像粒种子种在我的心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它在一次又一次的闲言碎语里,自顾自萌芽生发。以至于到七岁时,小小年纪的我,便有满腹心事。那心事无处不在,在我烦恼的时候,它像乌云一样压过来,令人窒息。在我快乐的时候,它冷冷地冒出来,令人沮丧。
在红薯将尽时,两头猪一宰一卖,我终于吃到猪肉。它们的啍哼声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我们养了它们,又利用完它们。反过来,它们又带走我脸上为数不多的笑容。
彼时,妈妈终于将真相大白于我。我真的不是那个养了我七年的阿爸所亲生,亏我喊了他七年的阿爸。我的心冻成冰,缩成团,但妈妈是真的,她竭力温暖着我,直到我苏醒开来。
我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哭尽了一生的眼泪。如果不是担心妈妈哭瞎了眼睛,也许那一夜之后便是我人生的尽头。
原来,我的亲爸和妈妈生活在水库的中游一带。那时候还没有我。亲爸与妈妈婚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他真的那么狠心!撇下妈妈和妈妈肚子里的我,令我成了遗腹女。妈妈原本打算不再嫁人,奈何生活穷困,如同在苦水中浸泡,她可不愿她腹中的娃儿一出生便同她一样受苦。她只是想更好点儿,然而,真的好点儿吗?
她默许了媒婆的牵线搭桥,在相中了我叫了七年都不知道不是亲爸的阿爸后,提出了承认和善待尚未出生的我的必要条件。阿爸一口答应下来,但也有条件,必须跟他姓。他姓张,祖祖辈辈住在张家畈。而我本应该姓何,却在尚未出生时换作了筹码。这个苦命的阿爸也是二婚,前妻因为难产与她腹中的胎儿一并离他而去。阿爸寡言少语,脾气也不怎么好,唯独对我还算宽容。
我在知道身世,历经初始的悲痛之后,倒也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一如既往地懂事,竭尽全力协助阿爸阿妈驮着日子向前。不仅要帮助干几乎所有的家务活、农活,还得照顾好弟弟妹妹。
然而,这个世界给我的陌生感,这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相比生活的苦难,生活的苦难无从诉说和无处依托更令人痛彻心扉。我无数次站在山顶凝望水库的中段,想象亲爸的模样,想象那里的家和亲人,我知道,我的根在那里,并且再也回不去那里。不久后的一天,我偶然得知我还有一个弟弟在那里时,我的生命才终于又有了目标。他是我的亲爸的弟弟的儿子,比我小五岁。他的亲爸也就是我的叔叔在他不到两岁时死了,他的亲妈不久后改嫁了,他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是我的亲弟弟。
我
打我记事起,就和奶奶相依为命。我也有妈妈,还有两个妹妹,但她们不常来看我,奶奶说她们有她们的家。但我还有一个常来看我的姐姐,她住在水库上游的高山顶上。她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每次邻人看见她奔跑下来找我时,总是笑着叫唤:“张平,你的辫子姐姐又来了。”其实我并不姓张,原本也没有这个名字。
姐姐自从知道有我这个弟弟后就哭着嚷着要来找我。她的阿妈不得不求她的阿爸,她的阿爸不得不由着她。从她的家到我的家得小半天时间,她愣是隔三差五来看我,带我玩石子,捉蝴蝶,跳房子等各种小孩子玩的游戏,常常晚上也不回去,她就喜欢跟我在一起。她甚至要求她的阿爸阿妈把我带到她们家或者让她留在我的家,结果自然都不可能,最后她居然想出一个主意,就是要我跟她姓,并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平。从此,张平就在她的霸道中叫开了,以至于我的大名常常无人问津。
打我记事起,便依恋姐姐。她一天不来,我便闷闷不乐,常守在路口望穿了山头。她第一次来找我时,我才两岁多,啥都不懂,只是后来听人言及。稍大点,渐渐地我啥都懂了,我们相依为命。她最后一次来找我时,我十一岁,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她要嫁人了。我俩抱头痛哭,她哭一会又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帮我揩泪水,跟我说什么男子汉有泪不轻弹。此后,她便再也不见,仿佛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我常常在梦中哭醒。她嫁人后不久,我们举家搬迁,搬到了水库下游。再后来奶奶去世,我跟了一个五保老人,我和姐姐仿佛阴阳两隔,音信全无。
我认识的嫁人前的姐姐活泼可爱,她每回来找我,都像一阵欢快的风,吹得花开水欢乐,整个山庄都摇摆起来。庄子里的人们都知道她,都知道我有一个风一样的姐姐。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都如同肥皂泡。我心里清楚,她过得并不开心,她从娘胎里便没了爸,便离开了祖屋。她来我这里,喜欢我是一个原因,更大程度上是寻找她的根。或许是因为血缘关系,上天让我填补了她那些无法弥补无处诉说的缺失。
我成人后,也曾多方打听她的消息,都未曾如愿。
时间来到2020年,我七十有八,和老伴住在县城已有九年时间了。孩子们都已成家,工作生活在外地。我每天早晨去买菜,吃早点,顺便给老伴带一份。回家泡杯茶,坐会儿便去固定的棋牌室打麻将或斗地主,棋牌室管中餐,下午接着打,傍晚回家,晚上带老伴在楼下蹓跶或坐会。一天重复一天,匆忙又淡定。晚年的日子倒也幸福,但没人知道的是,六十多年过去了,姐姐一直是埋在我心里的梗。
有天早晨买菜时,看着卖菜的老张,忽然间想起姐姐的家在张家畈,于是抱着一丝希望问他老家是不是张家畈的,他一愣说是啊。我赶紧说,跟你打听个人,我说了姐姐的名字。他立即说知道啊,她是我老婆的堂姑。我抢急忙慌地问,她现在在哪里。老张说就在城里,但他不知道具体地方,他老婆知道,回去问了再告诉我。
音信
那天中午,我正在佛前诵经,堂侄女忽然找来告诉我,她姑爷早上碰见一个人,说是我的弟弟,名字叫张平。我的心咯噔一下,只觉地动山摇起来,忍不住老泪纵横。我颤抖着问,他人在哪里。她说常到姑爷摊位买菜,不知道住在哪里,也没留电话。我说,到哪里能找到他。她想了一下,说听姑爷说他白天都在棋牌室打牌,去棋牌室一定能找到他。
十四岁那年,我苦命的妈妈在生第六个孩子时难产而死。十六岁那年,阿爸迫于无奈让我嫁人。男人家境一样贫寒,却有个地主家庭成份,使我婚后的日子雪上加霜。
出嫁前,我去看了弟弟,我想,嫁人了,会有一段时间没办法去看他。但没料到的是,那以后直到今天,便再也见不到他。婚后家事料理得差不多时,我抽空去寻他,却是人去屋空。后来我怀了自己的孩子,还得伺奉两头猪,只得暂时作罢。
每年我都得伺奉两头猪。三个娃一个接一个出生,我的生活就是拼死拼活,但我从未放弃寻他。我寻了他多少年,走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我自己都记不清楚。老年来,我常常问佛,我不知道的,菩萨肯定知道。从五十八岁到八十三岁,问了二十五年的佛,终于问到了他的消息。
堂侄女走后,我对镜梳妆,笑了哭,哭了笑,我甚至想再扎回辫子。梳理打扮好后,自个儿出了门。那几条街也就那么些棋牌室,我一家一家去寻,必定能寻到,这比当初寻他容易多了。
重逢
终于有了姐姐的消息,我多想第一时间请老张帮我去问,但老张正忙着生意,我想了想,决定明天再来。表面上我若无其事,内心里却翻江倒海。高兴的是,姐姐还活着。我买了菜,回屋里泡杯茶,坐下来怔怔出神。若不是老伴问我怎么还不去打牌,我都忘了那茬。
我还是去了棋牌室。一上午有些神不守舍,老是输。下午大约三点来钟,我正埋头在牌局中,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凭空掉下来,砸进耳朵里,落在心头上。那是一个沧桑又不失轻灵的声音:“你们打牌的人中有哪个叫张平不?”我猛地寻声望去,门口站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背有点驼。我问:“你是哪个?”
“我是你姐。”她大叫道。我嚯地一下站起来,脑袋嗡嗡作响。我冲了过去,仿佛冲过的是相隔六十七年的光阴。我们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我们都老了,若是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得谁。如今,她的模样只依稀还有点当年的影子。
我们手牵着手回家,她说:“菩萨保佑,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找到你。”
我说:“若不是赶上了好时代,让我们都住进了县城,恐怕此生我们都不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