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生于平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福娣,女,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于1931年生,是个早产儿,出生时不足三斤。小时候,她体弱多病,两岁还不会走路,四岁说话吐字不清,常常感冒、发烧、抽搐,还得了哮喘。医生一次诊断后小声告知她的父亲,说这个孩子不会活太久。但吉人自有天相,她顽强地活到了87岁。

母亲出生时决定给她取名福娣,即福气满地的意思。她家是地主,大房子,一百多亩地,一栏猪,五头牛,一辆马车,数不清的家禽,印象中的她只记得这些。到六岁那年,母亲请了个先生,准备让她识字,刚开始学会三字经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就遇上斗地主。一天下午,一群人冲进她家房子,野蛮地掠夺了一切。父亲因提前收到消息,带着全家上山避了难,保住了性命。他们躲在一个窑洞里,周围是蚊子的嗡嗡声和猫头鹰的叫声在侵袭他们的心灵,就像住在了地狱的牢笼。当父亲下山偷偷回去时,发现家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狼藉一片,所有值钱不值钱的家产都被掠夺一空,弟弟被绑在石柱上,遭乱棍打死,弟媳失踪。他一边哭,一边匆忙地把弟弟的尸体搬到后山埋了,接着,带着一家人半夜翻过一座山,走上二十多里路,去到另一个村生活。

一家人,隐姓埋名,改了自己的姓氏,他们住在父亲朋友接济的两间房子里,房子旁边是牛栏,牛屎味充满了整个阴郁的夏天。雨水从破烂的瓦砾滴到地板上,墙壁上,潮湿天,床的边缘长出了苔藓。父亲一早就跟着他朋友去打零工,但家里人多,根本连解决温饱都做不到,小孩吃了上餐没下餐,大人几乎只是喝粥水。

过了不久,父亲上吊自杀了。母亲靠哥哥接济,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舅舅答应接他们过去生活,却迟迟没有来。母亲被生活折磨得精疲力尽,因抑郁过度,三年后,也随父亲而去了,留下两个女儿,两个儿子。福娣和姐姐被村里的人收养,两个弟弟跟着舅舅生活。

福娣四姐弟都没有上过学。她虽和弟弟相距不远,但他们很少见面。饥饿,贫穷,痛苦的回忆,不得不用劳动去遗忘,他们就这样默默的接受命运之轮的安排,任由时间磨灭和吞噬痛苦的过去,度过了童年。接着,已成少女模样的姐姐远嫁他乡,杳无音讯。

福娣到了15岁,依然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弱不经风,身高不足一米五,看上去像个小孩,周围的人嘲讽她,她置之不理,只是睁着眼睛,她希望自己能强大到揍他们一顿,但终归还是没有。她对着镜子,给自己剪了短发,此后一生,她都没有留过过肩的长发。福娣早已学会了逆来顺受,生活已经教会她忍让、退缩。17岁的时候,养父母决定找一户人家,把她嫁了。礼金收到两箩筐鸭蛋,两只鸡,半头猪。从此,他们再无瓜葛,也许,养父母也只是当她是个免费的劳工罢了。

福娣嫁的男人叫达恩,比福娣大三岁,皮肤黝黑,瘦骨嶙峋,头发稀疏,脸颊凹陷,牙齿被烟草染黑了。达恩从小没有父母,由哥哥养大,生活穷困潦倒,吃不饱,睡在柴房里。他们结婚后,住在一间祠堂旁边的柴房里,除了床和衣物,连张桌子都没有,老鼠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穿梭。达恩是个勤奋的小伙子,他帮公家看鸭子,早上把鸭子赶到外面田里,晚上赶回来,一个鸭子也不少。他总是一脸严肃,背着一个箩筐,把捡到的鸭蛋放进去,下午经过一座寺庙,就把一部分鸭蛋藏在菩萨后面,作为和福娣晚上的宵夜。他们依然穷得叮当响,吃不到一顿饱饭,特别是闹饥荒那年,达恩的弟弟吃了大量木薯粉,结果咽死了。

人民公社结束后,达恩一家分到几亩地,从此过上自力更生的生活,由于夫妻俩十分勤奋,早起而作,日落而归,生活逐渐有了盼头。在十二年间,福娣和达恩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达恩对孩子十分严格,因为他只想管住这些孩子,他管教方式粗暴,脾气暴躁,对犯错的孩子会毫不留情地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一次,大儿子因为偷了别人东西,达恩就气得拿起铲子朝他扔过去,虽然没有扔中,但福娣看到了,她十分害怕,拉住了达恩,往昔父亲上吊的画面让他颤抖,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亲人。

当然,福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照顾孩子中度过的,她几乎不睡觉,一天只睡几个钟,而且是半醒半睡状态,各种家务事还有孩子的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有一次,三儿子发烧,达恩喝酒喝醉了,她不得不背着他走上十几公里的路,去找医生。在回来的街上,她遇到大弟国宗,他说:小弟国全被人毒哑了,没人知道凶手是谁。她撕心裂肺。往后一想起这件事,她就流眼泪。

老大(大儿子)只读了一年级,十五岁那年,他离开家,去当了学徒,接着,经人介绍,他进了一所大学饭堂当厨师,倒是赚了不少钱寄回给福娣,还帮助家里建了两排房子,算是改善了生活。可他结婚的时候,又花光了所有积蓄,并且染上了赌博,喝醉后打老婆,和父亲吵了一架后,他留下妻子和四岁的儿子,就离家了。大儿子离开那一年,福娣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溃烂,达恩卖了很多鸭蛋、猪和牛,借了很多钱,依然无法治好她的顽疾。两个女儿也被迫辍学在家,帮助干家务活。那时候,只有老三和老四在读书,老二无法接受如此贫穷的生活,毅然决然跟着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离开了家乡,杳无音讯。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福娣的病突然好了,却留下一身的疤痕。她在房子背后开垦了一片果园和一块菜地,没日没夜地困在地里干活。一到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挑着菜,走上三公里路到集市里卖,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学会计算的,但是她卖了一些钱,虽然微乎其微,但足以补贴生计。有一年,她在集市里遇到了她的姐姐,两人相拥而泣,她们一起在街上吃了顿饭,聊起了家常和过往。她去了大姐的家里,生活甚好,她感到欣慰。此后,每一年,她都会去看她。

她终日回想和姐姐的度过的那些时光,喃喃自语,仿佛她就在眼前。她企图让两个女儿回到学校去,但达恩不同意,认为她们都已经十四五岁了,长得亭亭玉立,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去学校,她们自己也不想被人嘲笑。

老三读完师专后,分配在一所乡镇教书,他戴一副眼镜,斯文,优雅,深受学生喜欢,虽然工资少,但工作稳定。他写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想不到家族里会出现这样一个才子,达恩认为是百年一遇,福娣逢人就说家里有个教书先生,会写文章。晚上,老三总是躲在房间里读书,写字,只是一直没对象,让福娣十分着急,她到处托人介绍,老三却总是回绝,认为结婚只会让他失去自由。

两个女儿都嫁得不错,至少是门当户对,都是老实的农民儿子,老四也结了婚,取了一个外省的女人。在一个暴雨的晚上,他同时约了两个爱他的女人一起吃饭,让达恩从中挑一个。达恩说那个矮个子女人会生儿子,他半信半疑。果然,他们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小孩五岁还不会说话,即使看遍城里所有医生都找不到原因。

福娣开始了她的带孙生涯,纵使她总是和媳妇吵得天翻地覆,这时候男人们才发现,福娣和媳妇根本不会相处,或者她们交流方式就是一天到晚地吵个没完没了,互不相让,让整个家乌烟瘴气。最终她们不得不分开住,各煮各的饭,并祈祷他们最好不要见面。

福娣依然十分想念二儿子,在他失踪的第六年,她哭哭啼啼,拿着他留下的衣服,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收了钱,施展了一通法术,说:他仍活着,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果然,在第七年,他寄了一封信给村委会,福娣让老三给她念了一遍又一遍,此后,她又收到几次他的信,还接通了电话。她才知道,老二去了大东北,他当年发誓,不赚到钱不回家。福娣却骂他不孝子。

老三终于结婚,他娶了一个二婚的老师,在镇里建了气派的房子,可惜在四十岁那年,他因挪用公款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房子被拍卖了,随后老婆也和他离婚了。他们没有生小孩。

老二回来那年,他带着老婆儿子,还有积蓄。他给父母在镇买了一块地皮,起了两层小楼,说是给他们养老。达恩很满意,虽然他已经牙齿全部脱落,身体状态不如从前,但干活仍利索,他和别人一起建房子,勤勤恳恳,只可惜房子建成不久,他却得了癌症,下半身瘫痪,最后在痛苦的呻吟中离世。

福娣的老年生活过得并不好,因与每一个媳妇都合不来,没有儿子愿意接她过去一起住,哪怕住上一两天,也会吵得不得安宁。老大过自己的生活,嗜赌如命,老二一家远在他乡,老三从监狱出来后便郁郁寡欢,在一家化工厂日夜工作,老四忙于生计,没有人关心一个曾经付出了那么多的老人,从此,福娣便一个人在老二出钱建的房子里住了将近二十年。

福娣晚年时依然喜爱种菜,即使得了关节炎也不忘给菜浇水施肥,加上每个儿子女儿每月给的伙食费,吃穿倒是十分满意。只是,她常常感到孤苦伶仃,不明白为何自己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仍孤身一人,以至于后来每次见到儿子或女儿她都忍不住臭骂他们一顿。只是她越骂,他们越躲着她。

福娣终归是担心自己会变成她的大姐一样,到了谁的不认得的地步。她有一年去到大姐家里,看到她被锁在房间里,衣服脱光,满房子哀嚎,不像一个人。她透过窗户呼唤她:大姐,大姐,我是福娣。但大姐只是望了她一眼,随后朝她吐了一大口口水,往后几年,福娣再也不敢去看她了。

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去参加姐姐的葬礼。遗体静悄悄地躺在棺材里,她走过去,已经认不出她的模样,但只有她哭得最伤心,撕心裂肺。

福娣七十岁时得了老年痴呆症。她常常到菜市场买了菜,放回家里后,又回去买一次,其他物品买了又重买,堆满了房子每个角落。要不就是煤气忘了关,烧焦的食物味道让邻居感到害怕,她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多少存款,数了一次又一次。不久,她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怀疑媳妇和儿子会谋害她,报了警,但没有立案。随后她又发现邻居从楼顶进入她的房间,偷她养的鸡鸭,在水里下毒,报警了,但没有任何证据,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得了幻想症。她变得没有安全感,一离开房子,她会先把所有饮用水装起来锁在房间里,晚上所有门框再加一把锁,只不过她常常不知道把钥匙遗忘在何处,无法入门,又不得不叫人开锁。

她唯一开心的就是大年三十,她的儿子们孙子们会回到她身边,和她吃一顿难忘的年夜饭。这一天,其乐融融,难道每一年,在经过漫长的孤寂的生活后,她不就是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吗?她不再抱怨,不再哭泣,享受这一天晚上的天伦之乐,看着逐渐沧桑的孩子,年幼的孙子们,她会开心地笑起来,直到热闹的房子再次迎来孤独的黑夜。

最后那几年,她的检查报告里显示她的大脑萎缩了,记性越来越差,牙齿早已掉光。晚上,她一想起不幸的父母便会流泪,突如其来的三叉神经痛让她痛不欲生。她想起达恩死的那一晚,他的身体已腐烂,血水横流,痛不欲生,濒临死亡之际,他在痛苦地哀嚎,哀嚎给水他喝,她却装作听不见。他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诅咒她,诅咒她晚年会比他更痛苦,并不得好死。这时候,她就会痛得发抖,觉得是报应来了。

福娣死去的时候孩子们都不在她身边,她是在医院里去世的。就在大儿子出去买支烟的间隙,她因心肌梗塞停止了呼吸,享年87岁。孩子们守灵了三天,然后,就拉去殡仪馆火烧成了灰。

家族里的人,回到她住的房子,发现她房子堆满了各种物品和垃圾,足足装满了三大卡车,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烧了一个晚上。

过了两年,在一个雨过清晨的早上,老三找到一块石碑,请村里人在碑右下角刻上一句话:生于平凡,归于尘土。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一 青龙村的郭兰英老太太,现年68岁。前几年,她丈夫老田因肺癌永远地离开了她。在去往青龙村委的那条柏油马路上...
    青龙山土匪阅读 1,141评论 3 17
  •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她的爹娘本来是河南人,在那个特殊时期逃难到山西,在北庄落户。 1947年她出生...
    阳春白鹅阅读 5,639评论 65 380
  • 香火与传承 高以本从来没有思考过什么是死亡,但是死亡却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第一次带着恐怖的气息来到了他的面前,他...
    巴芍阅读 418评论 0 2
  • 1 招娣下班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多。 屋里一片漆黑,男人还没有回来。招娣开了灯,换了拖鞋,去厨房做饭。 晚饭照旧是...
    秋雁2019阅读 350评论 0 5
  •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桂华坐动车冒着大雪回到故乡,她是给母亲祝寿的。母亲今年79周岁,按照习俗是要过八十大...
    溯流顺流阅读 1,344评论 12 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