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奶奶去赶社,我也跟着去,那年我五岁。
供销社是非常气派的一溜二十多米长的大瓦房。大门是双扇门,全部打开,可以并排走两排人。门上面用水泥在红砖墙上抹出两三米长的地方,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大字。我当然不认识,是别的大孩子告诉我的。供销社的柜台里面有酱油缸,盐池子,布匹衣袜,学习用具,还有各种吃的。
玻璃瓶的罐头每三瓶摆在一起,上面一瓶下面两瓶像叠罗汉。牛舌头(一种饼干,形状像牛的舌头)装在一个木箱子里,箱子的内壁上被洇得油光光的。那时候,饼干大多是散卖的,顾客最少可以买几两。花花绿绿的糖块静静地躺在另一个箱子里,等待着谁把它们买去。
当时,我们一个大队(村)分为了四个自然屯,四个自然屯只有这一个供销社,这一个供销社只在离我的小屯子五里外的东兴村。每隔半个月,也可能一两个月,奶奶就要去赶一次社,买点生活必需品。
所谓必需品,和现在的定义有所不同。比如鸡蛋,酱油,现在都属于必需品,但当时不是,鸡蛋 供销社里是不卖的,因为不会有人买。他们家里总会有几只下蛋的母鸡。但是,下的蛋未必吃,可能卖给需要的人,换回些零钱买急需的东西。酱油也不是必需品,炒菜完全可以用盐代替,只有富裕的人家才会用。穷人家很多时候是不炒菜的,每顿饭就从咸菜缸里捞块咸菜疙瘩,切几刀,每人一块,就着下饭也就可以了。
奶奶去买的必需品里,包括缝衣线,针,冬天续棉衣的棉花,纽扣,豆油,盐等。柜台里面,摆在显眼处的几种好吃的,我就没记得奶奶买过。比如糖块,除了过年时到长辈家里拜年,每一家能给一两块,一个年拜下来,拿的到一二十块糖,舍不得吃,装在兜里,经常拿出来看看,数一数。禁不住糖的诱惑的时候就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舔一下。重新包好,大拇指和食指拧着糖纸转一两圈,放回兜里。
兜子被糖块撑起来,心里总还是痒痒的,终于掏出一块,小心打开糖纸送嘴里一块。大人早就告诉过我,糖块不能嚼,只能让它在唾液里慢慢化,这样可以多甜一会儿舌头。我把糖块含在嘴里,用舌头拨弄得糖块在嘴里左右翻动,甜甜的汁水就满嘴里都是,轻轻咽下一点儿,又一点儿,那种无比的满足感就满肚子都是了。
供销社里卖的糖块只有一种,是硬糖,不咬不会碎,并且在嘴里和牙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那种甜味,无法叫人不梦寐以求。可我没有钱,奶奶平时又不会给。即便有钱,没人领着,我自己也不敢徒步五里,经过高高的庄稼地,经过茂盛的一人高的荒草挤满的土坡,还有一段路, 旁边一两百米处就是数不清的坟子。据说,鬼是可以飞的,一两百米眨巴下眼睛就会过来,跑都来不及。
然而意外总会有的。我兜里渐渐攒下五分钱。那是路上捡来的一分,奶奶掉在炕席(竹编的席子)缝里的二分,还有堂哥给的二分。
我听奶奶说,她明天去赶社。
我就兴奋地说,我也去!
奶奶瞪我一眼,你去干嘛?
玩!
你走路跟得上我?
跟得上!
那也不行,多累啊!
我能帮你提着酱油瓶。
不打酱油。
那我也能帮你提着别的啥。
也行,家里碗让你打坏俩了,该买两个。
吃过早饭,我和奶奶就上路了。一开始我走得快,总把奶奶落在后面。我总把一只手放在裤兜里,五根手指摩挲着三枚硬币。我快步往前走,当然有时候是跑。跑到前面了,就地坐下等奶奶,有时看到旁边的坡上有百合花,就跑过去采下拿在手里把玩。
但我总不时把一只手放在裤兜里,摸着一枚枚硬币,感觉它们的大小,猜着:这是一分的,这是二分的,这个也是二分的。
终于到了,一排大房子就在眼前,我却不敢自己进去,而是跟在奶奶身后走进去。奶奶先坐在一排长长的木椅上休息。我就观察起来:好大的供销社啊!长长而高高的柜台,后面是高高的货架,摆满各种物品。柜台前面是长长的通道,一溜很多扇窗户,靠墙根的地方堆着一些货物。
见奶奶一时半会儿也不起来,我等不及了,就在柜台前走着。赶社的人很多,他们或空着手,正在纠结买什么,或提着大包小包,还在选购。我在这些高高大大的人缝里钻来钻去,挤到柜台前,踮着脚看摆在货架上的东西。柜台比我高,我看不见里面所有的物品,但是,我能看到打动我的心的一些吃的,特别是花花绿绿的糖块。
奶奶终于休息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走到柜台边,开始选购她计划的物品。奶奶买了两个白瓷碗,一桄黑色的缝衣线,一桄白色的缝衣线,一包大号的缝衣针(奶奶眼花了,小号的纫不上线)二尺宽的松紧带(做鞋用在鞋口上的)。
奶奶拿着本来不多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奶奶看了看,剩下的钱正好可以买两包糖精(蒸发糕用的,可以代替白糖,但味道比白糖差得远),于是就买了两袋糖精。
东西都买完了,奶奶领着我要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忘记买盐了。
奶奶跟我说,你不是还有五分钱吗,给我,能买二斤半盐。
我说,那你咋不用自己的钱?
都花没了。
那你把买的东西退一样,不就行了!
不行,哪一样都得用!
我买糖了!我说了实话。
奶奶一听,不高兴了。过来翻我的兜,果然翻出五块糖。刚才我在卖糖的柜台前转来转去,总也舍不得离开,最后下定决心,掏出兜里被我攥出汗的三枚硬币,递给站在柜台后面的一个大姐姐,告诉她买糖。她给我拿了五块糖,放在柜台边上。我翘起脚让身体长高些抓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宝贝似的揣在兜里,然后用一只手拍拍,心里先甜蜜起来。
奶奶拿着五块糖就去卖糖的柜台,嘴里说,退了,买二斤半盐,够吃好几个月。
我自然就大哭,想以此打动奶奶,让她还给我那花花绿绿的五块糖。但奶奶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孙子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径直走过去,对售货员说,退了,换成盐……
奶奶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把拉起我,就往门外走,任凭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旁边的人说,看这个老太太,你倒是给孩子买一块糖也行啊!
听见有人给我争理,我非常感激,可奶奶已经把我拖出供销社的大门外了。
奶奶松开手说,自己走!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我坐在地上,还是哭,见奶奶越走越远,赶紧起来跑着追过去。到了奶奶跟前,又坐在地上哭。可奶奶并不哄我,走她自己的路。
我只好抹抹眼泪,在后面无精打采地跟着。
这一路上,日头越升越高,直到到了头顶上,我和我奶奶还没有到家。我走得极为慢,心中不高兴,再加上肚里没食,力气都用完了。奶奶就每走一段路,就停下等我一会儿。
到家后,奶奶一边去咸菜缸里捞咸菜疙瘩,一边告诉我,还不上脸盆里洗洗你的花狗腚脸!
我想,我才不给她洗脸呢,谁叫我没吃到糖块呢?
这五分钱的往事已经过去将近半个世纪了,大体经过依稀记得,有些细节却也模糊,但我记得清楚的是,那是两枚二分的,一枚一分的,二分加二分加一分,等于五分,五岁的我虽然没有上学,但这点小钱我还能算出总数来!
直到我的兜里又重新攒出五分钱,攒出五毛钱,攒出五块钱,攒出五十、五百、五千、五万……奶奶已经看不见了,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没赶过这么大的“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