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本文参与【不一样】之赢 】
我们都像赌徒,持有不同的赌资,站在规格不同的赌桌上,开牌前的每一秒我们都在期待自己成为赢家。
一、
很多个疲惫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着街角的余光偷溜进窗缝,在房顶铺成一片水影,常想起大伯讲的那个故事。主人公不是大伯,甚至大伯也不知道那人的全名,只管他叫阿木。
大伯是我们家最胆大最洒脱的人。高考时因为生病没考上大学,出成绩当晚大伯给家里留下一封信,揣着五十块钱,拎着一个小包,一袋锅巴,一把小刀,一只笔,一骨碌地翻出窗去,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独自到外地打工去了。
那年他才刚满十八,用大伯的话说那时他就是个屁事不懂的毛头小子,仗着有点儿胆色敢拼命,在外地到处“骗吃骗喝”。等真正见识到大城市的繁华后,慢慢的他也干不动那些脏活累活了。反正累死累活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大伯就想学别人也走一条捷径,他开始背着家里人四处借钱去炒股。
刚开始大伯赔了许多,跟对人买对消息后又赚了许多,一来一回确实白赚了不少钱,在亲戚堆里渐渐有了点儿名气,胆子慢慢地就被养肥了。年前大伯花了好多钱好多人脉终于买到了一份私密消息,到了时间他就兴冲冲去红庙子街下重注。但他不知道拿到的是假消息,那一次重注让他赔了个底朝天,不光前七年的积蓄一扫而空,一夜之间还背上近二十万的高利贷。
讲到这儿,坐在椅子上的大伯总会点燃一支香烟,慢悠悠吸一口,嘴角带着笑,一团呛鼻的白烟从他粗犷的鼻孔里冲出来。他说这笔账是在九十年代欠下的,那时候连一块钱都金贵着呢。二十万的欠债,足以逼疯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普通年轻人。
也就是那天晚上,大伯第一次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出门转转兴许能找到个投胎的好去处。经过天桥的时候,他遇到了阿木。
当时马上要过年了,天气冷得很,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树上只挂着几片孤零零的树叶。这么冷的天,黄鼠狼都宁肯窝在家里不去给鸡拜年,阿木却仍然在天桥上坚守着。
阿木肩上盖着一件很薄的被子,坐在凳子上不住跺脚,时不时咳嗽一下,很用力,像是要把喉咙都咳出血来。许是走累了,大伯弯腰在阿木摊前仔细瞅了瞅,卖的都是一些二手书籍、笔记本,每一张书页上都用小楷写了许多批注。还有一些手编的竹具,卖相不咋好看,指定卖不出去的。
“哥哥好,请问看上什么了吗?五块钱,不!四块,您看上什么随便拿,拿多少都行!”有人来看货,阿木迅速又麻木地抬起头,吸了吸鼻涕吐出一连串的话,最后却叹了一口气,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些东西很难卖出去。
大伯没买,在阿木身边的铁栏墩上坐下,低头看了眼桥下那根孤零零的路灯,点燃一支香烟递给他:“这些东西哥用不着,就不买了。走累了,在你这儿歇会儿,成吗?”
“当然可以。谢谢哥,我不会抽烟。”阿木生得乖巧,一副文弱书生的面相,冲大伯连连摆手表示拒绝,腼腆的样子像一只刚满月的小山羊。
“小伙子怎么称呼,街上都没什么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叔叔叫我阿木就好。”阿木脸上露出微笑,摇了摇头,“我家在乡下,路太黑了只能明天早上回去。反正都得露宿街头,索性今晚在这儿等等看能不能把东西卖出去,多少赚点钱回去给我两个侄女买点儿年货。”
大伯皱起眉头:“嚯,这大冷天的,她们父母不管孩子,你一个人来这儿受苦?”
阴凉的月光透过栏杆洒在阿木发梢上,昏暗的灯光划过他的下颚,他看着大伯,脸上挂着一弯浅浅的微笑,眼底藏着绝大的悲伤:“不是的。”
“她们父亲,也就是我哥哥,两个月前病死了。我嫂子受不了穷日子,丢下她们跑了。我这个叔叔是她们在世上唯一的依靠,所以我想,今年总得给她们买点儿年货什么的,让她们好好过个新春。”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大伯仍然清晰记得阿木笑着向他解释的那一刻。在那一刻里,大伯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握住,强烈的冰冷的窒息感让他真切感受到了阿木的悲伤,如同喷涌而出的,冰冷的海流,铺天盖地地涌来,就要淹没他了。
“可以和哥说说吗?五块钱,你这一桌东西全要了。”大伯吐出肺里的烟,白色的烟气如同炊烟般缓缓向上,将两人的思绪带回到二十年前。
二、
阿木出生在农村,是哥哥将他带大的。
他们的父亲是个酒疯子,三十好几都没娶到媳妇儿,因为父亲每次喝多了就开始耍酒疯,当街骂娘都是轻的,动手打人更是家常便饭。
关键这人又很无赖,骂了人打了人等到被秋后算账时就大步蹿到门外,一溜烟躲进山里十天半个月不出来。山里实在躲不过了就一下扑到泥塘里,任别人怎么骂怎么说,反正就是贱命一条,赔钱没门儿!也算他机灵,从不招那些惹不起的人家,惹的全是家里男人出去打工的那种,或者没什么力气的。大家拿他没办法,无论是亲戚、朋友还是邻居,都只能躲得远远的,见他来就把门关上。
眼看年龄上去了一直单着也不是办法,他父亲听说隔壁村有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女儿小时候冻瘸了腿一直待在家里没嫁出去。为了将她骗进来,阿木父亲硬是戒了一个月的酒,亲家母来考察的前一天他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跪地磕头,向邻里乡亲再三保证以后再不喝酒,只求他们能在亲家母面前为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事情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任谁都以为他真的改邪归正想做个好人。殊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酒疯子就是酒疯子,没撑过两个月他又开始喝酒。不过这次他不用担心打外人惹事了,他打自己媳妇儿,怎么打都行,没人管得着!
母亲想到要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她怀孕了。
这则喜讯让父亲的行为有了收敛,但也仅仅只是收敛,母亲生下哥哥的第二天还是不幸遭到了毒打。三年后母亲又怀上了阿木,大着肚子的她已经不能下地干活,父亲好不容易下地一趟,回来就闷闷不乐坐在正屋喝酒,喝着喝着眼睛就红了,里面射出不是人的凶光。
当天夜里,母亲的哀嚎穿过了深幽的密林,越过了厚重的大山,在三里外的山壁上撞起了回响,山上的野鬼听到声儿都暗自揪心落泪。
阿木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哭泣着,带着母亲的血和泪出生了——他被父亲打成了早产儿。
自阿木有记忆起母亲就遭到父亲殴打,哥哥也遭到殴打,他也是。一家三个人成了父亲暴力的宣泄口,没酒喝他要打人,不开心他要打人,喝醉了他也要打人。邻居但凡敢帮点儿忙,父亲瞬间变成被侵犯领地的疯狗,非得以死相逼让所有人躲得远远的。
阿木八岁那年外婆离世了。他记得下葬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风里飘摇着细密的雨丝,坟头上的白帆耷拉着,母亲和白帆一样耷拉着匍匐着,跪在外婆坟前几番哭晕厥过去——要不是哥哥和阿木一直拉着,她心和魂儿都快要哭出来了。
巨大的悲伤再加上常年遭受殴打,母亲的身子骨就像拦洪的大坝,瞬间被冲垮了。在床上躺了大概半年,某一天母亲用力握着他们兄弟俩的手,软绵绵地,像鼻涕虫。母亲咧着嘴,似乎在冲他们说话可始终听不见声儿,哥哥也听不见母亲在说什么,但一直嗯嗯地应着。
半夜时分,她终究是死了,怀揣着巨大的不安、惶恐、害怕、担忧,还有······一丝期盼,死了。
处理完母亲丧事,第二天一早哥哥就提着菜刀,像疯子一样漫山遍野地寻找父亲,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在山上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回来却看见阿木鼻青脸肿地坐在门槛上。父亲躲着哥哥偷摸回来了,抢完家里仅剩的一点儿积蓄,他也下定决心要走了。
“哥。妈不在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阿木颓废地坐在地上,隔着门框,望着夜幕下隐隐约约的青色大山,坚硬的山尖在夜的纱帐下更像是吃人的獠牙。
阿木害怕了,身体和牙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哥哥轻抚阿木的脑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两兄弟一起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些绵绵不尽,隐隐约约,想吃人又畏手畏脚的獠牙们。
“别担心,有哥在呢。以后有妈和外婆在天上保佑咱,一切都会变好的。”
“真的吗?”
“真的。”
······
虽然母亲死了父亲失踪,但在当时他们并不算孤儿。况且山沟沟里哪家活得不艰难,自家都是一地烂摊子事儿,没人有闲心管他们死活。哥哥也对以后如何生活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选择听大人的去亲戚那里住了两天。两天后他们各自背着一包衣服,徒步十多里山路,脚底板磨出好几个血泡才在天黑前赶回家里。有人好奇问他们怎么回来了,哥哥却让阿木回答是住不习惯,自己偷跑回来的。
万幸家里的地还在。哥哥和阿木从小帮母亲干活,对什么季节种什么粮食,怎么松土施肥,怎么收怎么卖都很了解。夏末,日子虽然过得依旧紧巴,但哥哥还是坚持送阿木去读书。哥哥说不能把一家人全拴在地里,起码要有个能照到阳光的,就像地里的苞米,只要有一根能长起来,就不用担心来年的种子了。
阿木没有辜负哥哥的期望,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县里,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永远是班里最勤奋最聪明最拼命的那一个,年年期末考试都拿第一名,最后更是成为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哥哥拉着他的手,用力拍着阿木的肩膀畅快大笑,好像他才是那个马上要读大学的人一样。下午时分,橙黄色细长的天际线潜伏在山与天的边际,披着枯黄草皮的山坳里,两兄弟一起跪在母亲坟前,一张一张烧着纸钱,一边给母亲报喜,一边互相诉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永远也磨不灭的兄弟情。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一切都在正常运转着。但是就在今年,哥哥死了,死讯传来的时候阿木还在店里打暑假工。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脑袋是晕乎乎的,只觉得天与地都在旋转铰合,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伸进他脑袋里,肆无忌惮地扭曲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头疼欲裂,痛不欲生。阿木形容说那一刻他就像喝了几斤白酒然后跑去赌坊压上一切最后输得一无所有的赌徒,打着冷战瘫在椅子上,血冷了,浑身发凉。
嫂子说哥哥当天干完活跟往常一样喝了一碗凉水,然后跟往常一样独自跑到阴凉处躺一会儿。可等嫂子像往常一样去叫哥哥吃饭时,一连叫了几声都没回应,一摸才发现哥哥的身体很冰,不是凉,是冰——哥哥去世了。
大家都说哥哥死得突然,但阿木知道不是的,哥哥——哥哥是累死的。在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哥哥曾跟他提过老是感到莫名心慌。可是他和哥哥都没有在意,其实他们都是在赌,赌这只是个小意外,顶多是个小病,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惜他们赌输了,这不是小病。
办完葬礼过后没几天嫂子就走了,晚上悄摸走的,留下两个侄女儿。阿木不怪嫂子,他知道嫂子嫁过来是看上了哥哥的责任心和力气,但她没想到为了供阿木读书哥哥每年都大把大把将钱花出去,她们自家过得实在不怎么好。
花钱让阿木读书这事儿嫂子平日里没少向哥哥发牢骚,但仔细想想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她嫁过来还不到四年,等阿木过两年毕业了即使不帮衬一把,凭哥哥的本事也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但是哥哥死了。
嫂子不是一个“赌徒”,做不到把全部身家都压在阿木的良心上。即使一时压上了,押中了,那以后呢?日子久了阿木会不会嫌她们累赘?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又该怎么生活?思来想去,辗转难眠,最终嫂子还是决定离开。
阿木理解嫂子,她还年轻,不该把自己的今后拴在一根很可能半死不活的枯木上。比起嫂子,阿木觉得自己才是最狠心的。他明明知道哥哥每天活得很累,明明知道读书还要花很多钱,明明,明明——但是阿木就是控制不住!他想赌!赌一个机会,赌一个未来,赌哥哥只是小病!
终究是赌输了,输掉了唯一的仅有的依靠。
阿木一败涂地!
三、
故事讲完时间已至凌晨,路灯下面一个行人也没有了。除了天桥下还有点儿光亮,四周黑漆漆的像个冰窖,吹进嘴里的风冻得人牙疼,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忽闪忽逝。阿木又想起和哥哥开怀大笑的那个下午,眼角的泪忍不住要掉出来了。
大伯站起身抖了抖腿,他想回家睡觉,不想找地儿投胎了。
我问大伯为什么突然不想死了?大伯咳嗽了一声,这个一生粗犷洒脱的汉子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大伯是家里的长子,一走了之固然洒脱,但跟阿木父亲比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同——我可不想当一个畜生。要是把债务拖到你爹、你奶奶、你爷爷身上,我到下面也不会安心的。”
临别时大伯没要阿木的东西,掏出身上仅剩的三百块钱硬塞给他。在阿木的央求下大伯不得已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他。阿木拿着钱,感动之余一直低声重复以后一定会还,一定会还。
自从天桥一别,之后的十多年里两人一直没有联系。家里人知道大伯欠高利贷的事儿之后气坏了,但还是还钱优先,责备在后。当时我爹也是光棍儿,听说哥哥有难二话不说将自家积蓄全掏空了,大伯为此还自责了好久,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对不住弟弟,比起阿木的哥哥实在差远了。依靠家人和朋友的帮助,大伯终于迈过了欠债的坎儿,之后做生意他老实多了,稳扎稳打,打死不沾炒股的事儿。按现在的话来说,大伯是被整出心理阴影了。
阿木的事儿就像生活里的一段插曲,随着时间的打磨,在大伯脑海里的印象渐渐被磨成了一块模糊的影子,最后被磨平然后影子之上再重新雕刻新的印象——大伯慢慢忘了天桥上那个文绉绉,像山羊一样的少年——一直到一天中午,接到的一个陌生电话让他重新想起了阿木。
阿木始终惦记着当初的约定,他是特地打电话来还钱的。今年他两个侄女儿都考上大学了,不像他当年,如今有国家助学贷款的帮助,他终于有闲钱来还债了。
约定的地点还是那座天桥,大伯很早就到了那里,他很想知道这个赌输了的少年最后过得怎么样,是否跟他一样已经东山再起,希望是东山再起。
四、
再见面时大伯完全没认出来阿木,恐怕阿木哥哥来了也认不出他来,阿木完全像变了个人。
闹哄哄的叫卖声里,天桥底下,阿木站在大伯面前,动作有些拘谨,大伯没认出他来让他有些尴尬。阿木穿着一双老旧的胶鞋,一条青灰色沾着泥巴的军裤,一件白得发灰的长袖,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钻出来些许白发,阳光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皱纹上,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阴影。
阿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丝毫不见当年天桥上的少年文气。
看得出来阿木很少来城里,对城市里日新月异的变化的审视中总带着不安和畏惧,唯有提及两个侄女儿时,脸上会焕发出一丝丝喜悦。
当年天桥一别后,阿木已经打算好先将两个侄女儿寄养在亲戚家里,他自己则试试能不能先休学一年,等在外地打工挣到钱后再捡起学业一边汇钱给亲戚,一边争取早日毕业。
到了要开学的日子,阿木悄悄爬起来出了门。但没走多远,两个丫头的哭声在屋里突然响起。他心里忽然有点不忍心,渐行渐远去的步子慢慢停下,飘过耳边的哭声里,透着深重的害怕和恐惧,让人想到两个侄女儿在床上瑟缩着抱在一起的样子,像两只在冬天被抛弃的小狗。
阿木狠不下心,他知道在亲戚家里她们一定不会好受,转身折回屋里,装作只是出门去上厕所回来一样,轻声安抚她们。
房间里重新安静起来,窗户开着,阿木坐在铺上,像哥哥安慰自己一样轻拍她们的肩膀。他看着窗外一轮酒红的圆日,日光投射在沉郁的绿叶间,苞米地里,山里的早风幽幽地吹在他身上。两个丫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脏兮兮的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角,生怕叔叔跟母亲一样,一觉醒来就再找不见了。
不走了吧,陪着她们。阿木看着她们睡熟的样子,细长的眉毛让他想起了哥哥,终于下定决心,辍学了。
往后几年阿木当了乡村教师,但是随着教育改革的深入,严格的教师资格认证体系下只有高中学历的他不得不退下来。教师一直是一个很热门的行业,退的少进的多,一旦退下来很难有机会再补进去。而那些不需要教师资格的岗位又多是靠关系才能拿到。阿木底子太薄,根基太浅,争不赢,最后只好放下近乎十年的坚守,重新操持起哥哥留下来的土地。一弯腰,一抬首,日升日落,花谢花开,十年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阿木拿出一沓钱递给大伯,那是三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是他早上才从银行取出来的。阿木说十几年前的三百可比现在管用多了,要是还只还三百,摆明了是欺负大伯,三千块应该差不多了。
不过大伯没要,事实上女孩子读大学,需要花钱的地方要比男孩子多得多,等他那两个侄女儿都毕业了再还钱也不迟。分别时大伯还硬塞给阿木两个厚实的红包,每个两千块钱。这是他特地给阿木两个侄女儿准备的祝贺钱。阿木争论不过大伯,只好红着脸收下了,来还钱的他反而又“借”了一大笔钱。
大伯坐上出租车离开时阿木木讷地站在路边,嘴里一直说着感谢的话。大伯跟我们说,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他,如果没有阿木,他很可能就死在那个冬天了。阿木应该是感激大伯的,因为大伯走的时候依稀看见他的眼角泛着晶莹的泪光,很难想象这十年他过得有多么艰难,该是怎样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出租车往上跑了一段,等了一次红绿灯,然后拐下来,这才是大伯回家的方向。隔着栏杆,宽马路的另一边,大伯看到阿木停在一家银行玻璃墙的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流里,阿木就像电影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主角,时间在他身上仿佛静止了。他呆呆看着镜子,似乎一直没有好好照过,他在袖口上呵气,带着热气的袖子擦了擦玻璃,他定定看了好一阵,突然伸出两根手指顶在嘴角两边,强拉出一张笑脸。
出租离开的一刻,大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一个双臂外张,如土灰般褐色的背影,再不见当年天桥上的文艺。大伯说那一刻的阿木好像一块锈蚀的,已经碎了的钢化玻璃,满身都是裂痕,遍地都是伤口。如果不是那混合着亲情和责任的强力胶使劲黏着,拉着,恐怕他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撞碎成一地玻璃渣了。
五、
阿木死了,是自杀。
电话里女人特有的尖细的嗓音夹着哭腔。
大伯放下电话后沉默了很久,万般思绪纷繁闪过,最终唯有化成一声长叹。当天下午大伯就坐火车从外地赶来参加阿木的葬礼了。
葬礼在一间狭小但很整洁的木屋里举行,并不隆重,周围也没什么人。门外面立着四个白色花圈,正中央摆着一副棺材,对面桌上是一张遗照。阿木躺在棺材里面,身上蓝色的寿服很干净,头发完全剃光了,即使早已刻满皱纹,但面容此刻安详得如同入睡的婴儿。他脑袋旁边放着一本书,大伯认得,是那天天桥上他没卖出去的东西。
在大女儿的授意下大伯拿起来翻了两页,还是那熟悉娟秀的小楷,每一段文字后面都有注释,书角因为常常翻阅已经发黄发卷,变得残破。大伯慢慢翻着,仿佛书里的注释其实就是棺材中少年坚强向上但坎坷艰难的一生,翻到后面几页的时候大伯忽地愣住了。与前面娟秀的小楷不同,后面几页的注释无比丑陋,就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儿拿着笔不熟练地模仿,笨重,粗糙,丑陋得不堪入目。最后注释停了,没写到最后一页,唯一的注者用足以穿透数张书页的力气在封面内里“刻”下了一句遗言——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是变得平庸!
大伯忽然明白阿木为什么会选择吞安眠药自杀了。
阿木是一个很偏执的人,或者说他童年、少年的经历注定了他会是一个很偏执的人。不是偏执他考不上大学,不是偏执他养不出两个俏生生文质彬彬的女儿。就像小时候没有亲戚,所以长大后阿木也不需要亲戚;小时候没有朋友,所以长大后阿木也不需要朋友。就像每一个文采斐然的文学家或多或少都带点儿精神病一样,虽然阿木不如他们,但他的精神里也带着一种病——不甘心。这种病很可怕,他能让一个人白手起家,也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
大侄女将大伯带到里屋,递给他一个礼包,里面是三万块钱。大伯死活不要,几番推搡下大侄女儿直接跪下了,哭着说父亲在遗言里特地嘱咐,这钱一定要亲自交给大伯。大伯拿着钱,突然问她阿木有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话,大伯是担心这两个女孩儿将阿木的死怪罪在自己头上。
大侄女牵强地笑了一下,抹掉眼泪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纸递给大伯,上面依旧是粗笨的字体,每一道笔画都在颤抖,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上面写着:
“小叶、小枝,请原谅父亲的不辞而别,我永远爱你们。只是我这副身体实在太疲惫了,它需要稍稍休息一下。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更不要自责,为我高兴吧,今夜之后我的灵魂将会脱离这副残破且佝偻的身体,追上哥哥、母亲、外婆的步子,踏上长长的白净的阶梯,一直达到天空上蔚蓝的穹顶,成为第四颗专为你们而闪亮的星星。
每当你们难过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我永远存在于亿万星辰中注视你们。不要害怕乌云,不要畏惧太阳,它们遮不住掩不了我们对你们的关爱。
如果你们觉得我给了你们我所没有得到的快乐的童年,那么,我希望你们能还我一个我所期盼的幸福的成年。
坚强地快乐地生活吧,我可爱且勇敢的两个女儿。”
大伯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也算是你们叔叔,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大伯将那张纸小心还了回去。
“谢谢叔叔,我和小枝已经毕业了,很好找工作的。可以的话,叔叔可以留个地址给我们吗?您是我们家最亲的亲戚,以后想去您家里拜年。”
“当然可以,来了我给你们发红包,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