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她的比喻与类比）

自序

001当你用文字去读一段路的时候，旅程就在你心里发生了。

002文字作为媒介的优越就在于：它不饲喂图像，而是唤起遐想，独一无二的遐想。

003人年少时，对远方这个符号赋予过高的价值，近在身边的事物，往往就因为切近，而失去了光晕。舍近求远多年以后，才意识到风景是内心的发明。

004而诗与远方无关，取决于观看的方式。

005作家辛西娅·奥齐克曾对“旅游”和“旅行”做了一个微妙的区别，前者是“一个人走进一个地方”，后者是“一个地方走进一个人”。

006好在旅行不是为了穷尽天涯，而是为了穷尽自我。

007如果你希望走得快，你就一个人走；如果你希望走得远，那你就要和他人一起走。

008如果某些默默无闻的旅途也能唤起你的向往、你的出发、你的眺望，那么这样的行走与书写就有了另外的意义。

第一章风与峰之间

应许之湖

009静默或隔离的状态下，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我游魂般穿梭在冰箱、书桌和床之间，彻底成了没有影子的人。

010好天气之于山野来说，简直就像衣妆之于人。

011山路上的牦牛成群结队，肩头负雪，长毛遮眼，像一块块会自己移动的石头。

012一关掉引擎，寂静就如耳聋般笼罩下来，我们连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小，唯余肖邦夜曲还在播放。

013跟同龄人相比，我好像还是个迷路的小鬼，在自找的狭路上，与自找的痛苦相逢。但谁的生活不是瞻前顾后、摸黑过河呢？

014自然的神力把玩一片大陆、一片命运，就像把玩一只核桃。

015下山回到驻地，竟然又赶上一场落日。金色的云海如同火山喷发，在群山之间涌荡，看起来几乎发烫。天空成了上帝的壁炉，熊熊燃着，像是马上要烧到眼前来了。

石头之吻

016蓝与白的底色上，高山秃鹫的翅影掠过冻云。

017我们只是命运的乘客。在生活面前，哪有什么控制，只有控制感。

结界之桥

018上坡时，海拔渐高，每台发动机都燃烧不足，动力迟滞。满荷运载的大卡车喘着粗气，以自行车的速度慢慢爬行，后面积压着一大串小轿车，跃跃欲试探出一寸车头，想超又不敢超；只有老司机才敢抓住时机，一脚地板油，有惊无险地飙过去。

019到了下坡时，大卡车的鼓刹不断被淋水冷却，蒸发滚滚白烟。它们挂着一挡，惊心动魄地一步一挪，像一群非洲大象试着下楼梯。无尽的发夹弯过后，突然间，一城灯火，恍如火山爆发后的滚烫岩浆，壅积在狭窄黑暗的山谷：那就是康定城了。我更喜欢它过去的名字：打箭炉。

020人类是一个被自己的语言系统所塑造的物种——就连方言，也能折射不同的人格。一位能讲多种方言的老友就曾感慨，说广东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犀利、务实；说成都话的时候，幽默、松弛；说上海话的时候，绵里藏刀；说普通话的时候，则是一种完全中立、中性的工作状态。

时间之碑

021陡峭的压迫感，让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趴在纪念碑下面。

022站在双碉的中间，抬头望，帽子就掉了。整片天空都被那一对八角顶切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像正在裂变的万花筒，又像《指环王》中的神界守护塔，跨过它就是另一重时空。

023但浓稠的黄昏久久没有散去，像倾了一杯浓茶，漫在桌上。

024来时缠斗的两头牛，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只留下老槐树独自站在那里，树干上的红绸子，在晚风中彼此轻轻擦拭。

025天空怅然地阴着，细雨在低空织了一张网，兜住摇摇欲坠的云朵。它们一坨坨沉得好像随时都会破网而落。

舍得之山

026与一座山的关系，很像与一个人的关系。有的只是萍水相逢，再无下次：或是太吵，或是因为风景被垃圾玷污的情形让你心碎。

027熬到凌晨三四点，我肚子绞痛，一阵恶心，冲出帐篷呕吐。那一刻天地微茫，细雪无动于衷地飘落，我感到自己好像从失事的飞船上坠落，掉到了月球上。渺小，无助，溺水一般的濒死感淹没了我。

028塔公草原依旧只有很淡很淡的雪。道路仿佛无中生有，自天上轻轻飘落于地上，散漫地铺着。

029然而这似乎又是个暖冬，薄雪像一床破了许多洞的旧棉絮，露出斑驳的大地杂色；折多山的路面甚至没有暗冰。

030唯独在高海拔地区，天地旷阔，再张狂的人都不敢说：“这地方我要了。”高山不属于任何人，它们静静站在大地尽头，站在文明与历史之外，负雪，揽云，御风，望人间。

031垭口的风太烈，我感觉头皮都要被掀掉了。

032西望苍穹，一弯上弦月伴着金星，悬挂于霞，似一把银亮的镰刀，收割了所有的星光，抖落在了地上——星光因此变成夜幕下的几盏人间灯火。

033翌日又是大晴天，早晨拉开窗帘的时候，阳光如万箭穿心，强势得不容置疑，好像斥责我们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睡懒觉十分罪过。

034越过垭口，眼看着如刀痕一般的山路继续往上雕刻，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正在接近雅拉雪山。

松堂之尾

035在浅海一般的天空中，几只高山秃鹫正在盘旋，翅膀的投影洒在无边无际的草甸上。

036去往一个未知之地，如同等待一个梦境。入睡前，你对接下来的所遇所见一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有什么在等着你。

预期之困

037求生最重要的，不是工具、技能、体力……而是“意志”，或说“心态”。无论处境如何绝望，最重要的是保持乐观，保持顽强的求生意志。

038眼前湖水如一碗碎金，轻轻被捧在群山怀中。

迷雾之攀

039河流清澈，闪闪发光，如一条流动的钻石矿脉。雨雾中的森林，枝梢迷离，垂帘般挂满了松萝。

040时间那么漫长，如一场绵绵不绝的雨，人生仍然折叠着，是一张待读的信纸。未来某些经历，或将如子弹嵌入肌肉，只是那一刻命运还没有瞄准你，没有开枪。你还是一只天真无邪的、行走的人形靶子，迈着欢快的步伐，毫不自知地，走进命运的射程。

041他一直严重高反，一路咬牙坚持，走到大本营的时候，感觉简直走丢了半条命。

042泥泞，陡峭，大雾浓如一锅奶汤。人走在其中，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与海拔争夺呼吸，每一口都很费力，像是漫步在海底，周身承着巨大水压，阻力重重。

043几年前我也曾亲身体验过一次剧烈的高反：胸口有一头大象在跳踢踏舞，颅骨里有一辆卡车来回碾轧。

044心事在等待的缝隙里如细菌般滋生，疯狂繁殖，我被感染为病人。

045理想有多高，现实离它就有多远。

046心事如一把螺丝刀，正一寸一寸往心里拧。

047用身体上的痛苦治愈精神痛苦，这简直是一剂古老的人类学药方。

048如同宿醉断片后的回家：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还是上去了。

049所谓的登顶，也只是意味着再也、再也不需要再往上了。

050没完没了的碎石坡，刑具一般狰狞。

051人总是会记得自己爬过的第一座山，第一次远游，第一个爱过的人。

052他们在烟花下拥抱，亲吻。风有点野，掀起头纱，逆光中，新娘看起来恍如一片深海中的荧光藻。他们始终双手紧扣。新郎的表白被突然升空的焰火打断了。我们每个人都惊讶地抬起头，默默无言，望着光点斑斓，奔向夜空，如一群童年的星星突然快闪到此，在玩蹦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