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忍耐·暗潮
夜雨敲窗,我四十三岁的肩骨最先听见。
丈夫项目告急,母亲病急,孩子英语只考三十七。
我把热水器调到最高,让水柱像铁锤砸背,
却砸不碎胸口那块“怎么办”。
镜里,雀斑与法令纹接壤,像一张慢慢洇开的旧地图。
我学会把叹息调成静音,像年轻时藏起暗恋。
洗碗池的油花,一圈圈回旋——
我告诉自己:忍耐不是下跪,是潜水,
先让潮水没过头顶,再屏息数七秒,
暗流会把我送往无人知晓的河口。
凌晨两点,我悄悄在阳台播下三粒香菜籽,
用掌心压实泥土,像压实一场无人知晓的暴动。
二、收敛·盛夏
升职通知来了,像六月最毒的阳光。
同事举杯,说要向我学习。
我把笑切成薄薄的八片,
只露出三片,其余含在舌底,
甜味太浓,会招来蚂蚁。
衣柜里,我收起大红、豹纹、铆钉,
换上米白、藏青、浅灰,
像把一支铜管乐队关进棉袜。
我记起父亲的话:稻穗低头时,穗才最重。
于是把项目书又检查三遍,
把“我”改成“我们”,把“必须”改成“是否”。
夜里,我把高跟鞋收进鞋盒,
赤脚在地板上数呼吸,
让得意像汽水里的气泡,
一点点升到液面,
然后——
轻轻破裂,没有声响。
三、看淡·花开
年会,我抽到一等奖,最新款手机。
闪光灯里,我笑得像刚被雨水打湿的向日葵。
可第二天,它躺在抽屉,
与旧耳机、缺齿的梳子、半包卫生巾为伍。
我忽然看清:
原来所谓高光,只是他人借你的脸反光。
我把奖品照片设成“仅自己可见”,
然后走到江边,看碎银般的浪。
风掀起我额前的发,像掀起一页不再重要的旧历。
我把“被看见”的渴望揉成小纸船,
放进水流,看它一沉一浮,
最终成为别人的夜景。
回家后,我给自己泡一杯淡到几乎无味的绿茶,
像替心情卸妆,
把“一定要惊艳”改写成“就这样也很好”。
四、随缘·落叶
更年期的潮热来袭,像体内突然升起的沙漠。
夜里,我踢开被子,数天花板的裂缝,
像数青春剩下的车票。
孩子中考失利,哭着说“妈妈我完了”,
我抱住他,像抱住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我第一次说:
“考砸也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胸口忽然长出一张柔软的网,
接住了他,也接住了我。
我把体检报告折成纸飞机,
从医院窗口飞出,
它没飞多远就坠地,
像告诉我:
有些结局,不必升空也能落地成诗。
我开始在黄昏打太极,
动作慢到能听见自己的关节说话,
它们说:
“随缘不是放弃,是松手,
让拳头里的沙回到沙漠,
让掌心的水回到海洋。”
五、涵养与沉潜·秋月
终于学会在愤怒之前先洗碗,
把瓷盘摩挲得发亮,
像替情绪抛光。
也学会在欢喜时沉默,
把笑声关进书房,
让它在字里行间慢慢发酵,
酿成下一篇文章的韵脚。
我把日子过成两杯水:
一杯放枸杞、陈皮、八月桂花,
温润五脏六腑;
一杯只放空气,
让它在月光下生出薄薄的雾,
像给灵魂留白。
如今,我能在雷雨夜安睡,
也能在艳阳天独行。
我懂得:
心情不是风筝,是潮汐,
涵养是岸,沉潜是海底的珊瑚,
它们都不必喧哗,
却在无声处,
长成自己的岛屿。
秋深了,我捧一瓮清水到阳台,
让月亮泡在里面,
像泡一片巨大的银白色药引。
我低头饮下一小口,
味道淡,却刚好装满心脏。
四十三岁,我终于成为自己的药,
也是自己的病;
是忍耐、收敛、看淡、随缘,
是涵养与沉潜,
共同熬煮的汤。
我把余下的岁月,
一口一口,慢慢喝光,
然后,静静等待
下一次潮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