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管这个叫脸盲症。
我也这么认为。
他走了进来。
她走了进来。
他走了进来。
还是,他走了进来?
很多人进来了,又有很多人离开。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却知道我是谁。
但我又知道他们是谁,因为他们的动作我熟悉。
看着一张张扑克脸,上面挂着的关心,是忧伤,是不解,是困惑。
而我能提供的,却也只有一张扑克脸。
魁姬,告诉我,我得了脸盲症。
然后魁姬就走了。
她融入了那一堆飞舞的扑克牌中。
我认得魁姬。
我的世界,就仿佛移除了所有意指实物之术语的句子。
你能看到句子的结构,句子的逻辑,句子的关联,但你看不到句子中的术语。
【】走了进来,端着一碗【】,告诉【】这对【】的【】是有好处的,【】应该喝下【】。
【】看着【】关切的【】,陌生无比。
但【】熟悉【】走进来的【】,【】应该是【】的【】。
【】勉强地挤出一抹【】,喝下了那碗【】。
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篇移除了所有术语的文章。我能通过上下文猜出那些词,但,这不是我的生活。
世界在我的眼中,只分为两种场合。
一种,是人多的。
一种,是人少的。
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来到我熟悉的地方,却看到一张张陌生的扑克牌。
Q向我打招呼,K关切地问我什么时候出院的,也不多在医院呆一阵。
J跟我说不要勉强自己。
Q又跟我打招呼。
是K还是J?说我的工作迈克已经接受了,让我好好休息,养病。
迈克在哪?是J还是K?还是那边的Q?不对,这个Q不是前面站在饮水机边的么?那个又是谁?
是红桃K?
还是方块Q?
你们四个是红桃黑桃方块草花一组的J么?
这局打几了?我记得是三了吧?
不对不对,刚才是黑桃K给我这份文件的,你是谁?
我奔出了写字楼。
看着周围一枚枚扑克牌走过,我突然感到好安详,好自由。
就仿佛鱼儿重新回到了水中。
我不曾被任何记住,直到我得了脸盲症。
就像那张三,原本是最不起眼的逃牌,但突然有一天,从二升级到了三,我也成了王牌。
但这不是我。
只有回到扑克牌堆中,草花三才是草花三。
扑克牌的洪流在大街上奔腾不息。
我就像中流砥柱一样钉在原点不动。
牌流在我身后被我的边沿切开。
大卫在看着我。
还有凯撒。
那个是兰斯洛特。
以及雅典娜。
他们从我身后分开,在我眼前聚拢。
我笑了。
我在众生中。
我在无生中。
我是人海中的孤叶。
我是荒漠中的水滴。
人流如巨龙一般张开利爪将我握于掌心,但那黑色的龙爪,扭曲,摇曳,不住晃动,无定形,无常形,无恒常。它既是抓住我的利爪,又是被我握在手中的枝桠。
这无形的巨龙弥散着身体向我走来,分不清哪里是腿,哪里是翼,哪里是须,哪里是嘴。但又分明能看见那双眼,正盯着我。那双唇间,散发着无意义的口气。
或者振动了声带。
或者没有。
或者有声。
或者无。
它为何看着我?
我只是一片草花三。
我想喊它。
却张不开嘴。
我有脸盲症。
魁姬出现在了。
世界上有三种场合。
一种,是人多的。
一种,是人少的。
一种,是魁姬的。
她扭动着身体,就如一根颤动的琴弦。
别的扑克也都在扭动身体,但只如断线的纸鸢。
整个酒吧,只有我和她,以及无数张扑克牌。
这里是人多的场合。
这里是人少的场合。
这里是魁姬的场合。
我穿过一对六,越过一手FullHouse,盯着她不住地看。
别人的头上,裁着的是一张张帆布。
而她的头上,载着的是她。
一杯又一杯。
威士忌还是琴酒?
吧台里的J递给了我又一杯酒。
我大概不单单有脸盲,还有酒盲。
一杯。
身边的Q们都开始颤动了起来。
先是身体的颤动,然后帆布也开始了飘动。
最后,帆布在头上不断旋转翻腾,身子也振起了节拍。
和弦的。
不和弦的。
三拍。
四拍。
三拍半。
蹦嚓嚓。
共振的。
驻波发生了偏移。
色散与相差不再能维持这个非线性波包。
Q们的身体开始溃散。
手,脚,身子,腰,胸脯。
全部四散了开去。
只留下一张不断翻动的帆布,领着一尘灰色的声波。
嗡嗡嗡。
看得我眼睛好疼。
我仿佛被无数个龙卷风包裹着。
它们就这么靠拢了过来。
我看到他们不安的焦虑。
我听到他们冰冷的皮肤。
我抚摸着他们急切地尖叫。
我感受着他们惶恐的眼神。
唯独魁姬,她还在那里舞着。
我走向魁姬。
酒精让眼前的世界颤抖了起来。
人们不但没有了脸,连整个人都没有了。
我非但认不出任何一张脸,也认不出任何一个人。
就仿佛句子终于脱掉了结构,剩下的只有标点与无意义的符号。
只有我和魁姬。
地板不再是地板。
吧台不再是吧台。
舞池不再是舞池。
一切不再是一切。
世界不再是世界。
魁姬依然是魁姬。
脸就仿佛是一把锁,而身体就是一根铁链。
它将人与现实捆绑在一起。
而现在,锁没了。
铁链松了。
人与世界都获得了解放。
它们自由了。
它们离开了。
一个不剩。
我看着魁姬。
看着她的脸,我仿佛又重新看到了整个世界。
但她的脸里没有我。
哦!原来是这样!
消散的,原来只有我一个啊。
但魁姬还是好我在一起。
我的有形,就如她的有形。
我的恒常,就如她的恒常。
我手的实在,就如她手的实在。
我搂着她,就如她搂着我。
我进入她,就如她套住我。
我融化,就如她融化。
我无常,就如她无常。
我无形,就如她无形。
我弥散,就如她弥散。
消散的,是我,是魁姬,是世界,是扑克脸。
我们弥漫在这里,弥漫在那里。
我们既在这里,又在那里。
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们实在,我们存在。
当你闭上眼时,我们虚无,我们无常。
我是我,我是魁姬,我是世界,我是扑克脸。
魁姬是我,魁姬是魁姬,魁姬是世界,魁姬是扑克脸。
我是我们。
我们是我。
我/魁姬/我们既是一张草花三,又是正副扑克牌。
我/魁姬/我们既是一个点,又是整个世界。
你管我们叫量子。
我管我们叫魁姬。
你管这个叫虚无。
我管这个叫脸盲。
如果没有坐标,点又怎么知道自己在哪呢?
你又怎么知道点在哪呢?
我的世界,没有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