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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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府电话铃响时,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涟漪迅速扩散成漩涡。今年是红军创立90周年,中央有位首长要去本省红星村看望一位老红军——消息从省府逐级下传,每经过一层,安保的分量就加重一码。传到青石镇时,已沉重得如同泰山压顶。

李镇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的红星村,仿佛那不是个村子,而是个随时会引爆的雷区。雷管在哪?一个是因房屋被强拆而多年上访不屈的老张头,还有几个煤肺病人——他们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李镇长心惊肉跳。

“安全,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李镇长拍着桌子,震得茶杯盖直跳。

“咱们镇从没有过如此大规格的接待,虽然钱县长说省里会派公安承担安全保卫工作,但也指出不能出一点问题,要做好人民群众的工作,千万不能出现一点杂音,比如向首长喊冤什么的。钱县长说了,这个事不仅关系到首长的安全,还关系到咱们镇、县,乃至全省在中央的声誉。说的直白点,如果出了一点差错,咱们,可能包括县领导、甚至省领导可能都得完蛋。大家说说该该怎么办?”

“小蒋,你是政法大学研究生,有学问,又是司法所法务专员,你来说说。”

“镇长,我觉得,我们是法治国家,应该没有人胆大妄为,咱们镇也没有发现有什么敌对势力,至于红星村那几个上访户,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即便是他们喊冤,首长听到了,还可能过问下,让事情真正得到解决。”

“小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的,我们决不能给首长添麻烦,这是我们作为地方领导的底线,这个底线我们一定得守住。”

“镇长说得对,首长也就来那么几个小时,能让首长顺利的慰问下老红军,不出什么乱子,才是最重要的。依我看呢,我们要对人群进行分类管控,以防不测。”镇政府办公室罗主任说到。

大家纷纷附和。

于是一套前所未有的“五类人群分类管控法”出炉,首先,要把红星村人员分为五类:政治可靠为第一类、基本可靠为第二类、安分守己为第三类、不稳定分子为第四类、重点分子为第五类。

“其他工作都停一下,这个是是目前本镇的头等大事。干部考核、入党考核、还有这一次的晋升,都要和本次的表现挂钩,这一次表现优秀的,可以破格提拔。”镇长表态道。

于是,全镇干部被撒网般分派下去,进行筛网式排查。

“老孔呀!你是咱红星村书记,担任村长书记已经十几年了,这次可是天大的荣誉呀!省上说了,到时候,咱华省长、朱市长、钱县长、我还有你陪同首长去慰问老侯,你想想,到时候电视上一播,报纸上一打,六级领导同框,那可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呀,子孙都跟着你荣耀。这个事办好了,你提干的事,我看就没什么问题了。”李镇长对孔村长说。

“镇长,您放心!我当了十来年书记,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您呢,是我任上见到的最有能力的领导,跟着您干,心里也踏实。去年,您在全镇推广种植花菇,还给每家每户贷款3000元,后来花菇没种成,大家说是因为我们这气候太冷不适合,大家不愿意还贷款,还要去镇上闹,都是我给挡了的,这您也知道。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呀!”

“好了,不说了,老孔,你人我清楚,大是大非面前掂的清。”李镇长拍了拍老孔的肩。

也就两天的时间,全镇二十余名干部和孔村长及村委会人员的共同努力下,将全村563个人进行了分类。

接下来就是如何管控的问题了。

“钱县长您好!我们为了保障首长的慰问工作,对红星村村民进行了摸牌,确实还存在一些不稳定因素,向您汇报下,请您指示下部不工作要点。”李镇长向钱县长汇报说。

“你们做的很好,不愧是老红军英雄的家乡呀,不过呢,这个把人人群中分为三六九等,这个做法不符合中央精神呀!我们一贯强调,不论是领导干部还是人民群众,一律平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千万不要向外界透露哦,我也知道你们的用心都是好的。不论你们采取什么方式管控,一定要合法,千万不能采取非法手段哦。”

“县长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不过,您是大领导,见识广,还得请您给出主意呀!”

“好吧,这个事是大事,我请示下市政府,让他们向省政府请示下,再向你们传达哦。”

为此,县政府召开了专题会议,就首长视察红星村可能存在的隐患进行了专题讨论,并将会议纪要报给了市政府。市政府又召开了专题会议,进行了研究,向省政府报送了汇报函。省政府作出了重要指示:一是要保障首长的绝对安全;二是要维护政府的声誉不受影响;三是不能采取任何违法手段。省政府的指示层层下达到了镇上。

李镇长连夜召开镇政府办公会。

有人提议在首长考察当天给第四、五类家里安排镇干部蹲守,不让他们外出。

有人提议,当天把村民集中到一起。

这些方案都被一一否定了,原因是首长来慰问老红军,老红军家在村中间,如果经过村里发现没有一个人,那也太假了。一旦问起来,就麻烦了。再说了,镇干部人也不够呀!

李镇长一时半会也没有了主意,于是,又向钱县长作了汇报。钱县长又向朱市长汇报,朱市长向华省长汇报。

没过几天,钱县长就通知李镇长去省里开会,说是表彰大会,让孔村长一起去参加。表彰大会在省政府大会堂召开,省长、副省长及省政府省委领导,市政府领导、县政府领导都参加了会议。主席台上方横幅显示为:全省乡村振兴模范村表彰大会。华省长宣布了表彰名单,全省一共表彰了十个村,有尊老爱幼模范村、团结友爱模范村等,红星村荣获了革命传统继承模范村。孔村长戴着大红花上台领奖,华省长亲自将奖杯交给了孔村长,并同孔村长亲切握手。省政府秘书长在大会上发言称,要在全省推广模范村的先进经验,将安排模范村的村民代表去其他地区进行考察、学习,宣传经验。

“还是省里领导有智慧呀!接下来,就是我们显身手的时候了。”李镇长给镇干部安排了任务,每人领了任务,如同猎人带着不同的工具,各自扑向不同的猎物。

李志这一组负责“可能找事”这一类,名单上赫然列着老张头。找到他时,他正在自家菜园里费力地弯腰除草。李志递上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张叔,咱们村不是被省里评为模范村嘛,安排您去省城温泉疗养院考察学习一周,顺便给周边村子做个宣传。费用全包,专车接送。”

老张头布满沟壑的脸抬起来,浑浊的眼睛盯着李志:“学习、考察、还宣传?我这把老骨头学啥呀?有啥宣传的?讲讲我维权的经验还差不多。”

“张叔呀,这次考察可能有省领导带队,你这个事借着这次考察的机会,你给省领导反应下,说不定就解决了呢?“李志尽量让语气显得真诚,其实有没有省领导带队,他也不清楚。

“我这几天就准备收麦子呢,哪有空呀!”他枯枝般的手指向远处那片已然泛黄、沉重低垂的麦田,“眼看就要收了,误了时辰,要是下场雨可就全毁了!”

“哎呀张叔,放心,组织会考虑的。这个是难得的机会呀!。”李志嘴上打着哈哈,心里也虚。那沉甸甸的麦穗确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张头沉默良久,最终扔下锄头,深深叹了口气:“行吧,就听你们‘安排’。”那“安排”二字,咬得格外重,像咬碎了一颗苦果。老张头确实也没享受过公费旅游,也想享受下这待遇,再者,想着说不定能见上省领导,借此机会说说自己的事,说不定真就解决了呢!

与此同时,镇子彻底变了形。煤矿被勒令停工,烟囱不再冒烟,连矿工们压抑的咳嗽声都被隔离在了紧闭的门窗内。所有通向红星村的路都设了卡,连只未经审查的麻雀都别想飞过去。干部们倾巢而出,如同梳子篦过头发,将名单上那些“不大可靠”的人,或用“温泉疗养”,或用“先进经验交流学习”的名头,一车车送往外地。王瘸子被塞进开往南方某“红色旅游点”的大巴时,还在念叨他圈里那头快下崽的老母猪。没人回答他,只有引擎不耐烦的轰鸣。还有几位村里的傻子,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了。那几位煤肺病人也被接往省城最有名的医院住院治疗了。

进入红星村的必经之路上有个前两年才建的的古镇,挺繁华的。县政府出面协调,让所有商户在慰问当天停业一天,为了防止首长临时下车视察古镇,县政府调集了其他乡镇政治可靠的干部来充当商铺店员,为了不被识破,还组织了各类培训班,有人参加了凉皮肉夹馍、羊肉泡馍等小吃培训班,有人参加了川菜等炒菜培训班,有人参加了理发美容培训班,还有修脚、足浴、按摩培训班等等,乡镇干部踊跃纷纷报名参加,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为了表现出古镇欣欣向荣的气象,又从镇干部家属中筛选出了政治觉悟高的一批人员来充当顾客。

整个青石镇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繁荣”。街面上前所未有的整洁,连流浪狗都被编号管理,拴上不同颜色的布条以示“安全等级”。真正的生计却完全停顿了。商户不敢开门,货物流通停滞。最揪心的是麦子,大片大片成熟的麦田在烈日下沉默地站立,饱满的麦穗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焦黄。老农们蹲在田埂上,望着天边越积越厚的乌云,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如同他们眼中最后一点希望。几次有人想偷偷下地抢收,都被戴着红袖箍的巡逻队“劝”了回去:“首长安全无小事!几颗麦子重要,还是大局重要?”

这期间,镇上卫生纸厂的林老板找到李镇长,想让李镇长看能让首长去他们厂考察下不。李镇长回绝了:”就你们那厂子,非法排放污水,天天被举报,不是朱县长打过招呼,早就该关停了,你以为我是谁,就个镇长,我能说上这话,恐怕朱县长、钱省长都未必能说上这话,省省吧!”林老板也就作罢了。

天终究还是变了脸。酝酿了几日的闷热终于爆发,一场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裹挟着狂风,狠狠砸向青石镇,砸向那些无人收割、只能绝望挺立的麦田。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街道上奔涌,也冲垮了人们脸上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李志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听着雨点疯狂敲打玻璃的声响,仿佛看到金黄的麦粒在泥水中挣扎、霉烂、化为乌有。一股冰冷的荒诞感攫住了李志:为了一个尚未踏足此地的“安全”,李志们亲手淹没了整个镇子赖以活命的根基。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翌日清晨,湿漉漉的泥泞中,省里的通知终于姗姗来迟,只有一行冰冷简短的字:“原定首长慰问行程因故取消。”当天新闻报道:国家XX部原部长周某某私自阅读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书籍,在十八大后仍不收手,生活腐化堕落、丧失革命信念,搞团团伙伙,两面人,甘愿被围猎,收受巨额贿赂,已被依法移送司法机关。

通知被传阅时,办公室死一般寂静。李镇长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捏着那份电报,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雨水冲刷过的天空异常惨白,映照着窗外一片狼藉的田野——曾经饱满的金黄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大片大片倒伏在泥水里的黑褐色秸秆,像无数僵死的虫子,无声地控诉着这场倾盆大雨的暴行。泥水漫漶的田野上空,弥漫着一种谷物腐烂后特有的、甜腻中透着绝望的酸腐气息。

镇子仿佛被抽干了魂魄。干部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茫然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那些被“安排”出去“学习”、“旅游”的人们,正陆续乘车返回。当载着老张头的中巴车摇摇晃晃开进镇子,停在他那片被雨水彻底泡烂的麦田边时,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他没说话,也没看任何人一眼。只是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那片泥泞的黑色田地。浑浊的泥水立刻没过了他的脚踝。他弯下腰,枯瘦的手颤抖着,从污黑的泥水里捞起一把烂糟糟的、已经发黑的麦穗。黏稠的泥浆顺着指缝往下滴落。他盯着手中这团不成形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黑色东西,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田埂上那些沉默的干部,扫过远处死寂的镇政府小楼,最后投向灰蒙蒙的天空。

依旧没有一句话。只有那张沟壑纵横、被岁月和此刻的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脸上,肌肉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个被巨大的荒谬彻底碾过之后,连愤怒都显得多余的表情。他抬起手,似乎想把手里的烂麦穗狠狠摔在泥水里,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指。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落回泥沼,连一点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迅速被浑浊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电话铃就在这时尖锐地响起,穿透了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李镇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哆嗦,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投向那部红色的座机,仿佛那是一只突然苏醒的怪兽。他盯着它,身体僵硬,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仿佛那冰冷的塑料听筒会咬人。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在空旷的、弥漫着雨后土腥和未散荒谬的办公室里回荡,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没人知道,电话线的那一端,下一次响起的铃声,又会带来什么新的重要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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