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炒面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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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最爱吃炒莜面粉。从罐子里舀出几大勺,放在碗里,捏一小撮盐,搅拌开,冲入滚烫的开水。

(白糖、红糖都不敢碰,那是家里的奢侈品,被舍不得吃的妈,放在黑罐子里储存,留着一年打一次月饼用)

水冲入的时候,炒面粉没有被充分溶解,而是疙里疙瘩,外面湿里面干。这个时刻要有足够的耐心,用勺子慢慢碾碎那些疙瘩。此刻,一碗完美的炒面就出现了。

它是浅褐色的,糊面匀匀的,稠稠的,闪动着丝绸的光芒,布满了白色的芝麻粒儿。

迫不及待地舀一大勺,使劲吹啊吹,略凉一点,嘴巴就大张,舌头迫不及待地伸过来,牙齿们紧急动员,可其实犯不着激动,基本没它什么事儿。

现在,舌头灵活地搅动稠汁儿,左三下,右三下;而舌头上的味蕾兴奋地打开,充分地拥抱路过它的每一滴液体。它兴奋地发布演说:“今天的炒面与众不同,不是素油炒的,而是地道猪油炒的,还有碎葱花儿,还有芝麻粒儿,还有盐!”

馋急了的时候,我来不及用水冲,直接“干按”(多年后回忆起这个动作,同时回忆起这个方言词语,没有相同经历的人,很难从字面意思理解这个词,就是不就汤水,直接干吃)。

舀起一大勺干炒面粉,直接倒进嘴里。口水本来潜伏在嘴巴里安安稳稳,被从天而降的干炒面,瞬间吸干水分,口腔突然干燥起来,舌头困难地来回旋转搅拌着,最终无能为力,实在是水分太少而炒面太多,嗓子及时打开大门,让勉强成团的,先咽下去。

口腔里的剩余干粉,不知所措,粘着上颚,粘着牙床,粘着舌头,格外窘迫。我不得不赶紧去喝凉白开,及时打湿剩余的干面粉,“咕嘟咕嘟”,全部咽下去。

作为小孩子的我,是这个酷冷冬天的幸福早餐的享用者,饱饱地吃一碗炒莜面后,可以在凛冽的北风里疯跑,堆雪人儿,挤墙根儿,滑冰,身上暖暖的,再冷的天,也无所谓。

某个礼拜天,在我们那个小小的红砖房子里,妈端过来黝黑大铁锅,放在烧热的炉子上,开始准备炒莜面粉时,我会非常雀跃。

她会这样慷慨,不用素油,而是把猪油舀一勺,在锅里慢慢地化开。

此刻,雪白的猪油块遇到炉火的高温,嗤嗤啦啦地喊叫着,逐渐变成热腾腾的液体,会恰到好处而有魅惑地,释放它的每一缕芬芳。

我正在旁边看《水浒传》,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猛烈地吮吸空气里的馋香。妈眼疾手快把葱花和芝麻倒入油中,激起下一轮味道的狂欢。

我馋得放下书跑到炉火前,急不可待地看妈炒面。她炝好锅,把大半盆莜面倒入,开始耐心地翻炒起来。左一翻,右一翻,周而复始。

接着她觉得炉子火有点大,怕炒糊了,于是多加两个铁圈儿,留下小口,慢慢地烘培。莜面粉吸饱了油料的香味儿,颜色渐渐加深,变成褐色了。

妈很有把握地把炒面铲出来,放在黑色陶罐子里。“妈,我要吃!我要吃!”我跳着脚,强烈请求。妈慈爱地笑一笑:“饿了就吃吧。”

小时候的我,是这样容易满足。那罐子炒莜面粉放在门口的橘红柜子里,打开盖儿,就轻易得手了。尤其是寒假,我有充分的时间睡懒觉,美滋滋地吃早点。

莜面蛋白量高,容易饱腹,中午妈尽管仍然用粗茶淡饭给我们小孩吃,但我有垫底的早饭,就不会狼吞虎咽。

有时候,妈还会用牛油给我们炒面,那个味道就更香了。牛油炝锅的香气像原子弹爆炸,香得空气都激动地颤抖不止,好像妈又给我们炖牛肉了。那样的时刻是一年清贫日子的狂欢。

能够平常偶尔吃到牛肉,多是老爸带队做工程结束,当地生产队感谢工程队而特意宰杀赠送的,他们有时候送鸡蛋,有时候送果丹皮,有时候送胡麻油,有时候送牛肉。

彼时,妈把牛肉肥嘟嘟的部分切下来,炼油渣,牛油汁同样凝固起来。以此类推的,还有羊油,有腥膻,妈有时拿来炒莜面粉,有时拿来烩菜。

每次妈炼完油渣,都会递给小孩子们一盘盐拌油渣。那些油渣还滋滋滋地冒着热气,炸得焦黄,香得无与伦比。

我和姐妹端着盘子,站在树下,拿筷子夹起,吹一吹,仔细地嚼着,油渣淌出的肥油,有了盐的调味儿,而减了一点腻,变得酥脆可口。像歌曲一样,婉转,舒畅,流过齿唇,流过口腔,徐徐咽下去。一盘子尝尽,肚子已经满足。

我发誓,小时候真馋肥肉,吃到嘴巴里,像过年。肥肥的香,极为细腻,极为香滑,像笛子里吹出来的独奏曲,令我回味悠长。

每次妈揭锅,夹一块肥肉送到我嘴里,我都兴奋地像我家小公鸡第一次打鸣练嗓子,好奇而欢喜。当时夏风清凉,阳光像金子一样闪光。老杨树下,鸟儿正在歌唱。

每次我吃炒面,吃到里面没有捞尽的油渣,都像抽到特等奖,欢喜的心都猛烈地跳起来,嚼一嚼,再嚼一嚼,闭上眼睛,慢慢咽下去,好香,简直就是吃到一块香喷喷的肉呀。

于是吃到牛油或羊油炒面的时候,是小时候另一场纯洁的口腹之欢。孩子在成长年代多么需要蛋白质和脂肪呀。

每一次,我舀一勺子牛油炒面,都要仔细闻一闻,吸一吸鼻子,把它淡淡的牛肉香味儿,想成我爸过年给我们做的酱牛肉,然后再放进碗里。

对我来说,儿时的每一次荤油炒面,都是童年获得的珍贵礼物。因为猪羊牛油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妈不会每次这么款待我们,平常她会放素油,有时甚至不放油,纯粹干炒。

但无论哪一种炒面,都是我记忆中的至美回忆,因为一年之中,炒面只有一、二回。吃掉一罐炒面的好时光,一般会持续一个多月的时间,直到罐子越来越轻,被我扣过来,让我用勺子使劲敲打再三,砰砰砰,落下最后一层粉末,被我舔光为止。

没有炒面吃的日子占大多数,我是那个常常饿着肚子,顶着凛冽北风去上学的可怜小孩子。

一上午,坐在门口第一排,敞开大门吹进来的刺骨冷风,冻僵我的手、脚,怎么跺脚搓手也暖和不过来。肚子叽里咕噜地吵闹抗议,喊着:“饿死了!饿死了!怎么还不到下课时间?我饿得就剩下一张皮了!风一吹就没影儿了。”

兜里没有一分钱能买早点,妈说小孩子不能惯着花钱。特眼红同学们天天早上的缤纷食物,1毛钱一个酥油咸焙子,1毛2分的红糖焙子,或1毛五分钱两根油条。每当他们香得直砸嘴,我的嘴巴也偷偷跟着,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而咽下去的,只有空口水。

饿肚子到极点的时候,炒面的芬芳,在想象中,一缕一缕钻进鼻孔,那碗热腾腾的炒面,仿佛就放在桌子上,却让我怎么也够不到,仿佛天上悬挂的热腾腾馅饼,只能做梦的时候掉下来。

妈当时上班的地方,在大院最后一排灰砖灰瓦房里,中间有个呼哧喘气的大锅炉房。在无数个饥饿早晨的一天,妈突然想起给我用大白瓷缸,到锅炉房打了开水泡馒头,点了一滴熟胡麻油,加了一点盐搅拌开来,也不知道怎么,那杯泡馒头突然比蛋糕都好吃了。

油香加咸味儿,被绵软的泡馒头吸饱,吃得格外香甜。这是整个童年的一次奇遇,是无数个饥饿早上的唯一意外的满足,使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妈觉得极为平常,完全忘记了,她再也没有提起过。

就像她不记得一年偶尔一、二次的炒面,却是我多年不忘的小小盛宴。每次想起,口水像喷泉一样以激情的速度狂奔,恨不得马上奔向厨房,拧开煤气灶来一次油炒面,然后从遥远童年迸发出狂喜的尖叫。

但,离开童年的饥饿背景,如今衣食已足够保暖,连过年都觉得没意思了。我再大张旗鼓地炒面,还能炒出儿时口味的极致之欢吗?岁月悠悠……

2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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