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熔炉与金钗
滚烫。
铁水般灼热的洪流,带着炼狱深处最纯粹的恶意,狠狠浇灌而下。皮肤瞬间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焦糊的气味混合着皮肉烧熔的甜腥,浓烈得令人窒息,蛮横地钻入鼻腔,直冲脑海。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熔金般的光焰吞噬,只有中央一点深不见底的黑暗轮廓——一个被粗大锁链死死捆缚在巨大剑砧上的人影,在烈焰中无声地扭曲、挣扎。
“呃啊!”
江云澜猛地从宽大柔软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如同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月白色的丝质中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激得他一阵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残留的灼痛感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寸神经末梢,真实得可怕,甚至压过了身畔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昂贵芙蓉暖帐的甜腻熏香。
他大口喘息,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光滑完好的左胸。没有伤口,没有焦痕,只有皮肤下那颗狂跳的心脏,提醒着他那炼狱景象的余威。每一次,都是同一个梦,同一个被灼烧的囚徒。每一次惊醒,都像在沸水里滚过一遭。
“公子爷?”软糯娇媚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从锦被深处传来。一只涂着鲜红蔻丹、凝脂般的手臂蛇一样缠上他的腰,温软的躯体随之贴靠过来,带着暖帐内特有的暖香,“又魇着了?不怕不怕,奴家在这儿呢……” 女子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上,睡眼惺忪,脸颊还带着酣睡后的红晕。
江云澜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心口的悸痛。再睁开时,眼底那丝惊悸已被深潭般的沉静彻底掩去,只余下惯常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他顺势握住那只柔荑,指腹在那滑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嘴角勾起一个风流倜傥的弧度,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却已听不出丝毫异样:“惊扰我的小海棠了?该打。”
他俯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动作轻佻又熟练。女子嘤咛一声,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些。
“公子爷,”守在雕花月洞门外的侍从长福,隔着垂落的珠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时辰差不多了,画舫那边……都候着呢。今日是‘金钗会’,苏杭两地顶有名头的姑娘们可都聚齐了,就等您这位‘花间魁首’去点首支曲子呢。”
“金钗会”三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驱散了江云澜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他朗声一笑,方才梦魇带来的沉重仿佛被这纸醉金迷的邀约瞬间冲刷殆尽。他利落地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乌金石地面上,任由侍立一旁的婢女们无声而迅速地围拢上来,为他更衣束发。
“更衣!”他声音清朗,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张扬,“备船!让那群莺莺燕燕等着,看本公子今日如何‘点绛唇’!”
镜中映出的人影,身姿挺拔,面容俊逸得不似凡俗。一袭云水蓝的杭绸直裰,领口袖缘以极细的银线绣着流云暗纹,腰间束着嵌玉的玄色宽边锦带,悬着温润的羊脂玉佩。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流转间顾盼生辉,此刻正盈满笑意,风流自蕴。任谁看去,这都是江南水乡最顶尖的纨绔,家世豪富,容颜绝世,耽于享乐,是这十里秦淮、画舫笙歌里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谁能想到,这副锦绣皮囊下,片刻前还囚禁在炼狱熔炉的梦魇之中?
长篙点破一池胭脂水,精巧华丽的画舫推开层层叠叠的绿波,缓缓驶入湖心最璀璨的光影里。丝竹管弦之声骤然变得清晰而盛大,裹挟着脂粉香、酒香、瓜果甜香,扑面而来。无数大大小小的画舫如同缀满宝石的华裳,铺满了宽阔的湖面。灯火辉煌,倒映在水中,碎成千万点晃动的金箔银屑,将整个夜空都映得亮如白昼。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构成了一幅极尽奢靡的盛世浮华图。
江云澜的画舫甫一靠近,便成了众星拱月的核心。岸上、邻近的画舫上,无数目光瞬间聚焦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嫉妒与探究。他立于船头,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唇边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意,目光随意地扫过湖面,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哟!江大公子!您可算来了!”一艘装饰得格外富丽堂皇的画舫上,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探出头,满脸堆笑地高声招呼,“快请快请!‘流芳阁’的绮云姑娘新谱了支曲子,就等着您品评呢!”
“江兄!这边!‘醉月轩’刚得了两坛三十年的女儿红,就等您来开坛了!”另一艘船上,一个摇着折扇的锦衣公子也扬声邀请。
江云澜含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些喧嚣的邀约,姿态矜贵而疏离。他的目光却越过这些浮华,落在了湖心最大、最高的一艘三层楼船上。那便是“金钗会”的主场——“金缕舫”。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数盏琉璃宫灯将船身映照得金碧辉煌,恍若水上仙宫。船头甲板上,早已设好了主宾席。
长福指挥着画舫稳稳靠上金缕舫的侧舷。跳板放下,铺着厚厚的猩红绒毯。江云澜踏上跳板,步履从容,仪态风流。所过之处,两侧侍立的婢女小厮无不屏息垂首,恭敬异常。金缕舫的主人,一位风韵犹存、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妇人,早已带着一群环肥燕瘦、争奇斗艳的姑娘们迎候在甲板尽头。
“江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妇人满面春风,声音又脆又亮,“姑娘们,还不快给公子爷见礼!”
“见过江公子——”莺声燕语齐刷刷响起,带着刻意的娇媚。无数道含羞带怯、或大胆火辣的目光,如同沾了蜜糖的蛛丝,缠绕在江云澜身上。
江云澜笑容不变,目光在眼前这片繁花似锦中悠然掠过,带着几分品鉴的意味,最终落在那妇人身上,声音清朗带笑:“柳妈妈客气了。今日金钗盛会,江某不过是个凑趣的闲人。美酒佳肴,丝竹美人,足矣。”他随意地在主宾席落座,立刻便有伶俐的侍女奉上香茗美酒,摆上精致的四色果碟。
“公子爷这话说的,”柳妈妈挥着香帕,笑得见牙不见眼,“谁不知道您是咱们江南第一等的风流人物,这金钗会的魁首,哪年不是您点了才算数?今年苏杭两地的顶尖儿姑娘可都在这儿了,您就开开金口,点一支开场曲如何?”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江云澜身上,屏息等待。那些精心打扮的姑娘们更是挺直了腰背,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被这位“花间魁首”点中开场,身价立时便能不同。
江云澜端起面前一只薄如蛋壳的青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荡漾着细碎的光。他姿态闲适,目光慵懒地扫过甲板中央那方铺着红氍毹的表演区域。乐师们已抱着乐器悄然就位。
就在他唇瓣微启,即将吐出那个万众期待的名字时——
异变陡生!
一道清冷如冰泉的嗓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喧嚣的丝竹与嘈杂人声,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
“好一个‘花间魁首’!好一场纸醉金迷!江云澜,你的逍遥日子,该到头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满船的热闹。所有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的动作凝固在瞬间。丝竹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月下幻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甲板上空!她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在辉煌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脸上覆着一方轻薄的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冷得如同昆仑山顶万载不化的寒冰,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冻结一切的杀意!
她出现得太过诡异,仿佛凭空凝聚,又仿佛一直隐在光影的褶皱里。手中握着一柄奇异的短刃,非金非玉,通体剔透,散发着幽幽寒气,刃身周围的光线似乎都被它吸噬冻结,扭曲成肉眼可见的淡淡霜痕。
目标明确——直指主宾席上的江云澜!
冰刃破空,无声无息,快逾闪电!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细微的“咔咔”冻结声,留下一条笔直的、带着冰晶微粒的轨迹!那森寒刺骨的杀意,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惊呼声、杯盘碎裂声、桌椅翻倒声在短暂的死寂后轰然爆发!
“刺客!有刺客!”
“保护公子爷!”
护卫的呼喝声带着惊惶。距离江云澜最近的几个护卫本能地拔刀扑上,试图拦截。然而,他们的动作在那道快到极致的白影面前,慢得如同儿戏。
冰刃的锋芒,无视了所有阻挡,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精准无比地刺向江云澜的——左胸!正是他梦魇中反复被铁水浇灌、刚刚在梦中惊醒时还隐隐作痛的位置!
江云澜脸上的慵懒笑意甚至还未完全褪去。那冰刃来得太快,太诡异,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凡人”应有的反应极限。在旁人看来,这位风流公子似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傻了,连闪避的动作都做不出。
唯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那冰刃即将及体的刹那,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形容的悸动猛地攥紧了他!并非恐惧,而是一种……仿佛宿命被唤醒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灼热洪流,在他四肢百骸的深处疯狂咆哮!
冰刃刺入!
没有预料中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反而发出一种奇异的、如同热铁淬入寒冰的“嗤——”声!
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并非来自物理的穿刺,而是如同灵魂被撕裂般,从心口那一点轰然炸开!冰冷的寒气如同亿万根毒针,顺着刺入点疯狂钻入,意图冻结他的血液和生机。然而,就在这极寒入侵的核心处,一股截然相反的、狂暴到极点的灼热猛地从心脏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找到了宣泄口!
“呃——!”江云澜身体剧震,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在身前猩红的地毯上,迅速晕开一片更深的暗红。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但那双总是盈着笑意的桃花眼,却在剧痛袭来的瞬间,瞳孔深处爆开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红色火星!
冰与火的交锋在他体内瞬间爆发!
那女刺客冰冷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清晰的波动。她显然没料到江云澜体内竟会有如此诡异霸道的反击之力!她握住冰刃的手腕微微一颤,似乎被那股骤然爆发的灼热反震之力灼伤。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僵持,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刀剑齐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砍向女刺客的后背!
女刺客身形如鬼魅般一晃,轻易避开了所有攻击。她没有恋战,深深看了一眼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嘴角溢血的江云澜,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冰冷的杀意,有一闪而逝的惊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随即,她足尖在甲板栏杆上一点,白影如烟,瞬间没入下方喧嚣混乱的湖面灯火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甲板上惊魂未定的众人,和一滩刺目的鲜血。
“公子爷!”
“快!快请大夫!”
“封锁湖面!抓住那刺客!”
长福撕心裂肺的呼喊、护卫们慌乱的命令、柳妈妈惊恐的尖叫……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江云澜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口那冰火交织的剧痛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疯狂噬咬、翻搅。冰冷的寒气试图冻结他的一切,而那股源自心脏深处的灼热则狂暴地左冲右突,似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点燃、焚毁!两股力量在他脆弱的身体里展开一场毁灭性的拉锯战。
混乱中,他似乎看到自己喷出的那口血,落在猩红的地毯上,那暗红的色泽……竟与梦中熔炉里铁水的颜色诡异地重合!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灼痛之中。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亘古气息的破碎画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的脑海深处惊鸿一现:
冲天的烈焰,扭曲翻滚,仿佛要焚尽苍穹。烈焰的核心,隐约可见一柄形态狰狞、通体暗红、仿佛由流动岩浆构成的长剑虚影,剑身布满了玄奥晦涩的暗金色符文,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毁灭气息。剑柄上方,悬浮着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无尽威严与怒火的巨大金色竖瞳印记!
那是什么?是梦的延续?还是……被那冰刃强行撕开的、尘封之地的惊鸿一瞥?
江云澜无法思考,意识彻底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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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药庐与寒刃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湖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心口那冰锥刺骨与烈火焚心交织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苦意的药香,如同黑暗中探出的蛛丝,极其微弱地钻入鼻腔。
这香气……熟悉又陌生,像在记忆的尘埃深处拂过一缕微风。
江云澜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帐顶。没有任何纹饰,干净得如同新雪。阳光透过糊着素白窗纸的雕花木窗棂,柔和地洒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清苦的药香,还有……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没有脂粉味,没有酒气,没有丝竹喧嚣。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这不是他的醉仙楼,也不是任何一家秦楼楚馆。
他动了动手指,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左胸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他缓缓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素雅的屋子,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柜,皆是不加雕饰的原木,透出自然的纹理。唯一显眼的是靠墙立着的巨大药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密密麻麻写着药材名目。
“你醒了?”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如同玉磬轻击,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江云澜循声望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女子。她身形纤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腰间系着一条同样素净的围裙,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皓腕。她的面容……江云澜见过江南无数美人,或娇媚,或艳丽,或清纯,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眉目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秀,唇色很淡,如同初绽的樱瓣。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透着一种长期不见日光的脆弱感。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纯粹的墨色,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清澈见底,却又似乎蕴着洞悉世情的疏离。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平静地看着他。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中盛着深褐色的药汁,热气袅袅升腾,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
“这是……何处?”江云澜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药庐。”女子言简意赅,端着药碗走近,步履轻盈无声。她在床边的木凳上坐下,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你伤在心脉附近,寒气极重,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她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我叫苏挽月。是这间药庐的主人。”
苏挽月。名字也如她的人一般,清冷疏离。
“苏姑娘……救命之恩,江某……”江云澜想撑起身道谢,刚一动弹,心口剧痛袭来,顿时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
“不必动。”苏挽月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体内有两股力量在冲撞,一股至阴至寒,已侵入心脉;另一股……极其霸道的炽烈之气,蛰伏在你心口深处,被某种强大的封印锁着。那寒毒恰好刺在封印最薄弱之处,引发了封印的剧烈反应。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封印?炽烈之气?江云澜心头剧震。梦中那冲天的烈焰、那熔岩般的长剑虚影、那威严的金色竖瞳……碎片般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难道……那不是梦?
“苏姑娘是说……我体内有……封印?”他艰难地问,目光紧紧锁住苏挽月沉静的眼眸。
苏挽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药碗往前推了推:“先把药喝了。稳住心脉,驱散寒气是当务之急。”她的目光落在江云澜心口的位置,墨色的瞳仁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探究。“你的脉象很奇怪,非仙非魔,亦非凡俗,那封印的力量……古老而强大,带着一种……被天地所忌惮的气息。”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针,刺入江云澜混乱的意识深处。非仙非魔?天地忌惮?金钗会上那女刺客冰冷刺骨的眼神和那句“你的逍遥日子到头了”再次浮现。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离奇而痛苦的梦。
他不再多言,强忍着不适,在苏挽月的帮助下,将那一碗苦涩浓稠的药汁尽数灌下。药力化开,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渗入四肢百骸,稍稍压制了心口的冰寒,但那内部的灼痛感并未减轻多少,反而在药力的温养下,似乎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被束缚的、狂暴的“存在”。
接下来的日子,便在药庐这份近乎凝固的宁静中度过。苏挽月话极少,除了必要的问诊换药,几乎不与江云澜交谈。她每日清晨采药,午后炮制,傍晚熬煮,生活规律得如同刻在石板上。江云澜则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听着竹声风声,嗅着药香草气,被迫远离了熟悉的声色犬马。心口的伤处,在苏挽月精妙的医术和那奇苦无比的汤药调理下,外伤愈合得极快,但内里的冰火冲突却如同顽疾,时好时坏。
那被冰刃刺入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奇异的印记。并非疤痕,而是一朵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冰莲图案,嵌在皮肤之下,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不断侵蚀着周围。而每当心口那股蛰伏的灼热躁动时,这冰莲印记便会微微发烫,隐隐有细微的金红色纹路在莲心流转,似乎在竭力抵抗着寒气的侵袭。这诡异的印记,成了那场刺杀和他体内秘密最直观的证明。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江云澜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苏挽月放在这里的、早已翻烂的《本草拾遗》。苏挽月端着一盆刚捣好的、散发着浓烈薄荷与艾草清香的碧绿色药膏进来,准备为他换药。
“苏姑娘,这药……”江云澜放下书,看着那盆绿得发亮的药膏,苦笑道,“每次敷上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咬,又凉又痒。”
“忍着。”苏挽月言简意赅,示意他解开上衣,“寒毒根深,需以烈性药石拔除,刺激些是必然的。”
江云澜无奈地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精壮的上身和左胸心口处那朵醒目的冰莲印记。苏挽月净了手,用竹片挑起一团冰凉的药膏,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印记上。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刚愈合的嫩肉,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冰莲印记的周围。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指尖偶尔不经意地划过江云澜胸口的皮肤,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当她的指尖带着药膏,又一次轻轻拂过那冰莲印记的正中心时——
异变再生!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灼响!仿佛滚烫的铁块烙在了冰面上!
苏挽月涂抹药膏的指尖,在触碰到冰莲核心的瞬间,指尖的皮肤竟诡异地亮起一抹微弱的金红色!仿佛她触碰的不是人体,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啊!”苏挽月低低地惊呼一声,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缩回了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并无明显伤痕,但残留的、如同火焰舔舐般的灼痛感却无比真实!她的墨色眼瞳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猛地看向江云澜的心口!
与此同时,江云澜只觉得心口那朵冰莲印记如同被投入了熔炉!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热洪流,被苏挽月指尖那奇异的力量(或者说,是她指尖触发了某种共鸣)猛地引动!不再是蛰伏的躁动,而是狂暴地试图冲破那无形的枷锁!
“唔!”江云澜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额上青筋暴起!左胸心口的位置,皮肤下骤然亮起一片刺目的金红色光芒!那光芒并非发散,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玄奥晦涩的锁链状纹路!无数条由纯粹光焰构成的、细密繁复到极致的锁链,层层叠叠,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严密的球形囚笼,死死禁锢住囚笼核心处那一点疯狂跳动、试图破笼而出的炽白光点!
整个狭小的药庐内,温度骤然飙升!空气扭曲,光线氤氲!浓烈的药香瞬间被一股硫磺与金属熔炼般的、令人窒息的灼热气息取代!
那囚笼的纹路一闪即逝,但带来的冲击却无比真实。江云澜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他死死盯着自己心口那渐渐暗淡下去、却依旧残留着惊人热度的位置,眼中充满了惊骇与茫然。
那是什么?!那锁链……那囚笼……那核心处跳动的东西……难道就是苏挽月所说的“封印”?封印之下的,又是什么?!
苏挽月也僵立在原地,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看着江云澜心口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深深的忌惮。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残留着灼痛感的指尖,又看向江云澜惊魂未定的脸,沉默良久,才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确认了某种可怕猜测的语气缓缓开口:
“焚心之印……真的是‘焚心之印’……你究竟……是谁?”
“焚心之印”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江云澜混乱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挽月那张写满凝重与忌惮的清冷面容,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疑问像疯长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她知道?她认得这鬼东西?那她是否也知道那冰莲刺客的来历?知道那反复出现的炼狱梦境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被打破的瞬间——
“砰!”
药庐那扇虚掩着的、简陋的柴扉,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撞开了!木门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屋顶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来人浑身浴血。鲜血浸透了原本应是浅色的劲装,在布料上凝结成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斑块。脸上也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在凌乱沾血的额发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悲痛、愤怒,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她冲得太急,脚下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师……师兄……”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她染血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剧烈的喘息,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这声“师兄”,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药庐内凝固的空气!
江云澜和苏挽月同时一震,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血人身上。
那身影……那声音……纵然狼狈至此,纵然血污满面,江云澜还是从那模糊的轮廓和那声呼唤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熟悉、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世的……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印记!
“雪……雪落?!”江云澜的声音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猛地想撑起身,心口封印被强行引动后的剧痛和虚弱却让他眼前一黑,重重跌回床头,只能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身影。
苏挽月反应极快,在最初的震惊后,立刻上前,蹲下身试图扶起地上的人:“姑娘!你伤得很重!”
“别……别管我!”林雪落猛地挥开苏挽月的手,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浑身一颤,却倔强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床上的江云澜身上,泪水混合着血污滚滚而下,声音凄厉得如同啼血:
“师兄!快走!快离开这里!完了……全完了!‘铸剑谷’……没了!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被……被杀了!师兄弟们……都死了!被……被屠尽了!是……是冲着你来的!他们……他们找来了!师兄——!”
“轰——!”
林雪落每一个泣血的字眼,都像是一道九天惊雷,一道比一道更猛烈、更残酷地劈在江云澜的头顶!
铸剑谷……师父……师兄弟……被屠尽……冲着他来的……
每一个词,都带着淋漓的血腥气,狠狠砸碎了他记忆深处那道看似坚固、实则早已布满裂痕的尘封之门!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江云澜口中狂喷而出!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耳边林雪落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苏挽月焦急的低呼,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意识如同被卷入狂暴的漩涡,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片段,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凄厉绝望的惨嚎、还有那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疯狂地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铸剑谷……师父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布满皱纹的脸……师兄弟们练剑时呼喝的汗水晶亮的身影……巨大的、日夜燃烧着熊熊地火、轰鸣声震耳欲聋的铸剑炉……炉中,一柄通体暗红、形态狰狞、仿佛由流动的岩浆与凝固的星辰核心熔铸而成的长剑正在缓缓成型,散发出令天地都为之震颤的恐怖气息……剑身之上,那些玄奥晦涩的暗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流转……
焚心焰!
这个名字如同烙印,带着灼穿灵魂的痛楚,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浮现在他混乱的意识之海上!
是他!是他亲手引动九天星辰之火、熔炼九幽地脉之精,铸成了这柄禁忌之剑!是他引来了……那苍穹之上,冰冷威严、带着无尽怒火的巨大金色竖瞳——天罚之眼!
记忆的洪流决堤了!被强行封印、遗忘的过去,裹挟着滔天的罪孽与毁灭,以最惨烈的方式,随着林雪落带来的师门血案噩耗,轰然回归!
“呃啊——!”江云澜抱着仿佛要炸开的头颅,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濒死的痛苦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心口那刚刚沉寂下去的焚心之印再次爆发出刺目的金红光芒,锁链状的纹路疯狂闪烁,似乎再也无法压制那核心处即将破封而出的、毁灭性的力量!整个药庐的空气再次剧烈扭曲升温,仿佛置身于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师兄!”林雪落挣扎着想要扑过去。
“别碰他!”苏挽月厉声喝止,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她迅速从药柜中抽出几根长长的银针,看准江云澜几处要穴,闪电般刺下!针尖触及他皮肤的瞬间,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扎在烧红的铁块上!
银针入体,带着苏挽月精纯平和的药力,强行疏导那狂暴冲突的气息。江云澜身体的抽搐渐渐平复,但那心口焚心之印的光芒依旧明灭不定,如同风暴前压抑的火山口。他瘫软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大口喘息,冷汗和血水混合着淌下,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剩下失魂落魄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杀意。
师门被屠……因他而起……因他铸成的那柄该死的焚心焰剑!
是谁?是谁干的?!是那天罚的延续?还是……觊觎焚心焰的贪婪之徒?!
苏挽月飞快地处理着林雪落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她的动作依旧沉稳,但指尖的微颤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眼前这个浪荡公子体内封印着焚心之印,而这个小师妹带来的消息,更是牵扯到一桩惨绝人寰的灭门血案和那传说中引动天罚的禁忌之剑!她所处的这方小小的药庐,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
“是谁?”江云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空洞的眼神转向地上的林雪落,里面是死寂的寒潭,寒潭之下却涌动着焚毁一切的岩浆,“告诉我,雪落,是谁干的?”
林雪落靠在苏挽月怀里,失血和剧痛让她气息奄奄,但眼中的恨意却如同淬毒的匕首,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一字一顿,从齿缝里迸出那个令天地变色的名号:
“是……玄冥老祖!他……他带着‘血魂幡’……血祭了整个铸剑谷!他……他在找你!他要……夺剑!”
玄冥老祖!血魂幡!
这两个名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冻结了药庐内本就压抑的空气。
江云澜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空洞死寂的眼底,那压抑的岩浆瞬间沸腾!焚心之印的光芒猛地一炽,仿佛感应到了宿敌的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毁灭与暴戾的威压,不受控制地从他濒临崩溃的身体里弥散出来,药柜上的小抽屉都发出细微的嗡鸣。
苏挽月脸色煞白,扶着林雪落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玄冥老祖!那个在魔道传说中凶名赫赫、早已销声匿迹数百年的老魔头!他竟然还活着?还血祭了铸剑谷,只为寻找江云澜……或者说,寻找那柄焚心焰剑?她猛地看向江云澜,这个看似风流纨绔的男人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和灾祸?
林雪落带来的不仅是噩耗,更是催命的符咒!
“他……他放我出来……”林雪落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恐惧,“就是……就是要我找到你……他说……江南……是你的……你的藏身之地……他很快……很快就要来了……带着……带着血月……降临……师兄……快……走……”
话未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雪落!”江云澜目眦欲裂。
苏挽月迅速探了探林雪落的鼻息和脉搏,沉声道:“急怒攻心,失血过多,昏厥了。必须立刻施救!”她不再多言,也顾不上江云澜体内那危险的封印,迅速将林雪落抱起,平放到屋内另一张简陋的竹榻上,开始紧急处理她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动作快如闪电。
江云澜僵在床上,浑身冰冷,只有心口那焚心之印在疯狂跳动、灼烧,带来剧痛的同时,也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玄冥老祖……冲着他来的……带着血月降临江南……为了夺剑……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依旧修长却微微颤抖的手掌。这双手,曾引动星辰地火,铸就了焚心焰,也引来了灭顶之灾。如今,那灾祸追索而至,不仅毁灭了他遗忘的师门,更要将他藏身的这片人间乐土也拖入血海!
走?能走到哪里去?这天下,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灼热到极致的绝望和暴戾,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闭上眼,黑暗中,是师父温和的笑容,是师兄弟们年轻的脸庞,是铸剑谷冲天而起的火光和血光……最终,定格在那柄在烈焰中沉浮、散发着灭世气息的暗红长剑上!
焚心焰……焚心之印……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盈满风流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玉石俱焚的疯狂寒芒。走?不!他要留下!他要等那个老魔头来!
哪怕拼上这条命,哪怕……释放那被封印的、连自己都恐惧的力量!
时间,在药庐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中,在苏挽月救治林雪落的忙碌中,在江云澜内心冰火交织的煎熬中,沉重地流淌。林雪落身上的伤口被仔细清理、包扎,喂下了吊命的参汤和安神的药剂,呼吸总算平稳下来,只是脸色依旧惨白如纸,深陷在昏迷之中。
江云澜体内的焚心之印在苏挽月强行施针压制下,光芒渐渐隐去,但那份灼热和躁动并未平息,如同熔岩在厚重的冰盖下涌动,随时可能再次爆发。他沉默地靠在床头,目光时而落在昏迷的林雪落身上,带着深沉的悲恸;时而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而锐利,仿佛能穿透药庐的墙壁,看到那正在迫近的、名为玄冥老祖的恐怖阴影。
苏挽月处理完林雪落的伤势,洗净了手上的血污,默默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宁静的竹林和小院。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她没再追问江云澜的身份和那焚心之印的来历,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多,枷锁便越沉重。她只是药庐的主人,一个想在此间安度余生的医者,却无意中被卷入了这滔天的漩涡。
“玄冥老祖……”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血魂幡现,血月临空……那是古籍中记载的、以亿万生灵血气为祭,强行撕裂界域壁垒,接引九幽邪魔降临的禁忌邪法。若他真以此法降临江南……”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中的含义,比寒冬更冷。
江云澜放在薄被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江南……这片承载了他十年醉生梦死、遗忘前尘的温柔水乡……难道也要因他而化为炼狱?那些画舫笙歌,那些吴侬软语,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将成为血魂幡下的祭品?
一种比自身毁灭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药庐内点起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映照着两张沉睡(林雪落)和一张彻夜难眠(江云澜)的脸,以及苏挽月静坐窗前的清冷侧影。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死寂的深夜——
毫无征兆地,整个药庐,不,是整个天地,猛地一震!
“嗡——!”
一种低沉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瞬间席卷了一切!桌上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药柜上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叮当声。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江云澜、苏挽月同时抬头,眼中瞬间布满惊骇!
这震动,并非寻常的地动山摇,更像是一种……空间本身被巨力撼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污秽、带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疫,无视了门窗墙壁的阻隔,蛮横地渗透进来!那气息粘稠得如同实质,带着无数生灵临死前的绝望哀嚎,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让人头皮发麻,心胆俱寒!
“来了……”江云澜的声音干涩沙哑,心口的焚心之印猛地爆发出灼目的金红光芒,锁链纹路疯狂闪烁,仿佛被这滔天的邪气彻底激怒!他挣扎着想要下床。
苏挽月脸色惨白如纸,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窗外,并非熟悉的、被竹林掩映的静谧夜色。
天穹之上,一轮巨大的、妖异无比的血色月亮,正高悬中天!
那月亮大得超乎想象,仿佛近在咫尺,占据了小半边天空!它并非正常的月白色,而是如同凝固的、粘稠的鲜血,散发出暗红污秽的光晕,将整个天地都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猩红!月光所及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仿佛生命被瞬间抽干!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烈得化不开,吸入一口,便觉肺腑都被那污浊之气腐蚀!
更远处,江南水乡的方向,不再是灯火阑珊,而是被一片深沉、蠕动、仿佛活物般的血光所笼罩!隐约可见无数道扭曲的、痛苦挣扎的虚影在血光中沉浮、哀嚎!血光冲天,连接着那轮妖异的血月,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血月……临空……”苏挽月扶着窗棂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江南城的方向,那里,是血光最浓郁的地方,是无数生灵汇聚之地!
“以……一城生灵为祭……强行降临……”江云澜踉跄着扑到窗边,看着那片吞噬了整座繁华水城的恐怖血光,看着那轮妖异的血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仿佛被冻结!玄冥老祖,为了找到他,为了夺剑,竟真的施展了这惨绝人寰的禁忌邪法!江南……那无数鲜活的生命……
悔恨、愤怒、绝望、以及一种被宿命玩弄的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焚心之印灼热得如同烙铁,那被封印的狂暴力量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抓住窗框,指甲深深陷入木头里,指缝间渗出鲜血,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一个宏大、阴森、仿佛无数冤魂厉鬼在深渊中齐声尖啸的声音,骤然响彻天地!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直接在所有生灵的灵魂深处炸开:
“江——云——澜——!”
“交出——焚心焰——!”
“否则——此地生灵——尽化——血食——!”
声音带着无边的怨毒和贪婪,如同冰冷的毒液灌入耳膜,震得人神魂欲裂!
随着这恐怖的声音,江南城上空那浓稠的血光骤然剧烈翻腾起来!血光中心,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模糊身影,正从那轮血月中缓缓探出!那身影由无数扭曲挣扎的生灵魂魄构成,散发出令天地都为之战栗的邪恶威压!身影的手中,似乎握着一杆巨大无比的、由纯粹污血和怨魂凝聚而成的幡旗虚影——血魂幡!
玄冥老祖的真身,正借助血月邪法和一城生灵的血祭,强行降临凡尘!
药庐内,油灯的火苗在恐怖的威压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陷入一片诡异的猩红黑暗。
“不……”江云澜看着那片代表着无数生命被吞噬的血光,看着那正从血月中降临的恐怖魔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彻底焚毁!心口那焚心之印的光芒炽烈到了极致,无数细密的火焰纹路甚至透出他的衣衫,在他皮肤上蔓延!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那炼狱景象,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昏迷中的林雪落,最终落在苏挽月身上。那眼神,疯狂、决绝,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意味。
“走!”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苏挽月看着他那双几乎被焚心之印光芒吞噬的眼睛,看着他周身不受控制散发出的、越来越狂暴的灼热气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要留下!他要直面那老魔!甚至……不惜引动那被封印的、足以焚毁自身和周围一切的恐怖力量!
“江云澜!你体内的封印……”苏挽月急声道,试图阻止。
“走——!”江云澜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一掌挥出!并非攻击苏挽月,而是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撞向她和昏迷的林雪落!
那力量狂暴而混乱,却精准地将两人推向药庐的后门方向!同时,他体内那压抑到极限的焚心之印轰然爆发!金红色的烈焰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破了他的衣衫,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团剧烈燃烧、不断膨胀的毁灭性光焰之中!恐怖的威压和高温席卷而出,药庐内干燥的药材、木质的桌椅瞬间焦黑、碳化!
苏挽月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袭来,身不由己地抱着林雪落向后飞退,撞开了后门的门栓。在身形没入门外黑暗的最后一瞬,她回头望去。
只见猩红血月的光芒透过窗户,映照在药庐中央。那里,已彻底化为一片狂暴的火海!江云澜的身影完全被那金红色的、仿佛能焚尽万物的烈焰吞没,只有一个人形的火焰轮廓在疯狂燃烧、扭曲、膨胀!那火焰的核心,是刺目的炽白!一股足以撕裂天穹的暴戾剑意,正在那毁灭的烈焰中疯狂孕育!
焚心之印……终于压制不住了!
苏挽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惊悸,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悲悯。她不再犹豫,抱着昏迷的林雪落,借着江云澜那一掌之力,身形如轻烟般投入药庐后方的竹林深处,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与弥漫的血腥气之中。
药庐,这座小小的避风港,此刻成了烈焰风暴的中心。冲天的金红色火焰将屋顶彻底掀翻,如同黑夜中熊熊燃烧的火炬,与远处那轮妖异的血月、那片吞噬江南的血光,形成了惨烈而绝望的对峙。
烈焰中心,江云澜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灼痛中沉浮。身体仿佛已经不存在,灵魂正被投入熔炉反复煅烧。每一寸感知都被那狂暴的、毁灭性的力量占据、撕扯。愤怒、绝望、杀意……种种负面情绪如同燃料,让那焚心之焰燃烧得更加疯狂。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柄剑,一柄正在烈焰中疯狂锤打、即将成型的剑!要毁灭!要撕碎!要将那带来血月的邪魔……连同这片被玷污的天地……一同焚尽!
就在他残存的意识即将被这纯粹的毁灭欲望彻底吞噬的刹那——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竟然逆着那焚毁一切的烈焰风暴,强行冲回了已成废墟的药庐边缘!
是苏挽月!
她放下了林雪落?她为何回来?!
苏挽月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和血月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流转着淡青色药草纹理的光晕,艰难地抵御着那足以熔金化铁的恐怖高温。她的目光,穿透狂暴翻腾的火焰,死死锁定了烈焰核心处那个模糊扭曲的人形,眼中带着一种决绝的悲悯。
“江云澜——!”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烈焰的咆哮中显得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毁灭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江云澜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控制它!那火焰……焚的不是敌……焚的是……你自己!”
她的声音,如同冰泉注入熔岩,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灵魂的清明。
烈焰中的身影猛地一滞!
焚的是……自己?
然而,这丝清明转瞬即逝。远处江南城上空,那由血魂幡构成的巨大魔影,已经彻底凝实!一只由无数冤魂痛苦面孔构成的、遮天蔽日的巨大魔爪,撕裂了浓郁的血光,带着污秽邪恶到极致的恐怖威压,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朝着药庐这团“碍眼”的烈焰风暴,狠狠抓了下来!
“蝼蚁……萤火……也敢……争辉?!”玄冥老祖那混合了无数冤魂尖啸的宏大魔音,充满了不屑与残忍。
魔爪未至,那纯粹的、凝练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邪恶威压已然降临!江云澜体外的焚心之焰被这股来自更高层次的力量狠狠压制,光芒瞬间黯淡,狂暴的火焰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滋滋”的哀鸣,竟有被冻结、熄灭的趋势!
烈焰核心处的江云澜,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污秽邪恶到极点的力量蛮横地侵入,疯狂压制着他体内刚刚爆发的焚心之焰!那感觉,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被投入了九幽寒潭!力量的反噬和邪魔的压制双重袭来,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包裹周身的金红色火焰急剧收缩、黯淡,身体表面的皮肤甚至开始浮现出诡异的黑色冰纹!意识再次被冰冷的黑暗和灼烧的痛苦拉扯,向着深渊沉沦……
“不——!”
一声凄厉决绝的悲鸣响起!
是苏挽月!
她看着江云澜在魔爪威压下火焰黯淡、濒临崩溃,看着那遮天魔爪即将彻底落下,将这片区域连同里面的人一起碾成齑粉……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殉道般的平静光芒。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浓郁生命精气的本命精血喷在双手结出的一个极其古老、繁复的翠绿色印诀之上!
“以吾药心为引!燃吾命魂为薪!祈草木之灵!护——此——方——净——土——!”
清越的咒言响彻天地,带着一种牺牲的悲壮和守护的决绝!
嗡——!
一道纯粹到极致的、充满无限生机的翠绿色光柱,骤然从苏挽月身上冲天而起!光柱之中,无数草木精灵的虚影浮现、环绕、歌唱!这光柱并非攻击,而是化作一道薄薄的、却坚韧无比的翠绿色光幕,瞬间扩张开来,将整个药庐废墟,连同烈焰中挣扎的江云澜,温柔而坚定地笼罩在内!
“噗——!”光幕形成的刹那,苏挽月如遭重击,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她身上的青色光晕瞬间破碎,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但她挺直的脊背没有倒下,双手维持着那个印诀,如同扎根在大地上的古树,死死支撑着那道守护光幕!
玄冥老祖那遮天蔽日的魔爪,狠狠拍在了翠绿色的光幕之上!
“轰隆——!!!”
无法想象的巨响爆发!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剧烈扭曲、震荡!翠绿光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光幕中流转的草木精灵虚影发出凄厉的哀鸣,大片大片地破碎消散!苏挽月身体剧震,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却依旧死死支撑着,眼神死死盯着烈焰中的江云澜,充满了无声的催促和……最后的期冀!
那翠绿色的光,带着草木的清新,带着她燃烧生命换来的最后守护,穿透了焚心之焰的狂暴,也穿透了玄冥魔爪的污秽邪威,如同一道最纯净的清泉,温柔而坚定地,流入了江云澜被毁灭欲望和冰冷邪威双重撕扯的、濒临破碎的意识深处。
光幕破碎的声音,苏挽月鲜血狂喷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江云澜被烈焰和痛苦包裹的心脏!
那并非源于焚心之印的灼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从未体验过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剧痛!
“苏……挽……月——!!!”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了极致痛苦与暴怒的咆哮,从烈焰核心炸裂而出!
伴随着这声咆哮,那被玄冥魔爪污秽邪威强行压制的焚心之焰,如同被注入了最狂暴的燃料,轰然爆发!
不是之前的失控膨胀,而是……一种彻底的、本质的蜕变!
金红色的火焰瞬间转化为一种纯粹到极致、炽白到刺目的光焰!光芒之盛,瞬间压过了天空那轮妖异的血月!一股比之前恐怖十倍、百倍的、足以焚灭八荒六合、令诸天星辰都为之战栗的毁灭性气息,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太古凶兽,咆哮着冲天而起!
“咔嚓嚓——!”
玄冥老祖那遮天蔽日的魔爪,在接触到这炽白光焰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发出刺耳的消融之声!构成魔爪的无数冤魂面孔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啸,瞬间被焚化成虚无!巨大的魔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瓦解!
“什么?!”血月核心处,那庞大的魔影第一次发出了惊怒交加的咆哮,充满了难以置信!
炽白光焰的中心,江云澜的身影缓缓悬浮而起。他身上的衣物早已化为飞灰,但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流动的、如同液态火焰般的炽白甲胄。一头黑发无风狂舞,每一根发丝都跳跃着细小的白色火星。他的双眼,已完全被炽白的光焰所取代,看不到瞳孔,只有两团燃烧的、毁灭的白色太阳!心口的位置,那焚心之印的锁链状纹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缓缓旋转的、由纯粹炽白火焰构成的漩涡!漩涡中心,一点极致的黑暗,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引力!
焚心之印——破!
焚心焰——终于彻底觉醒!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天空中那因魔爪破碎而惊怒的庞大魔影,对着那轮污秽的血月。没有言语,只有最纯粹的、焚尽万物的意志!
一道细细的、凝练到极致的炽白光线,无声无息地从他指尖射出。光线所过之处,空间被灼烧出漆黑的裂痕,久久无法弥合!光线无视了距离,瞬间洞穿了玄冥老祖魔影的胸膛,精准地命中了魔影心脏位置——那杆若隐若现的血魂幡核心!
“嗤——!”
如同热刀切过牛油!血魂幡的核心,那凝聚了亿万生灵血魂怨力的邪物,在这道焚尽万法的炽白光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瞬间被洞穿、气化!
“啊——!!!”
玄冥老祖发出惊天动地的、混合了痛苦与无尽怨毒的惨嚎!巨大的魔影剧烈扭曲、波动,如同风中残烛!失去了血魂幡的核心力量,他强行降临的魔躯开始变得极不稳定,血月的光芒也骤然黯淡下去!
“焚心焰……该死的……焚心焰!你竟……竟能……彻底掌控……”魔影发出不甘的、充满恐惧的嘶吼,庞大的身躯开始崩溃、消散,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融化在黯淡的血月光辉中。
“本座……还会回来……江云澜……你……逃不掉……焚心……终将……焚尽……你……自身……!”
怨毒的诅咒回荡在渐渐稀薄的血色天幕下,玄冥老祖的魔影终于彻底消散。那轮妖异的血月,失去了邪法的支撑,也如同褪色的污迹,迅速黯淡、缩小,最终消失在漆黑的夜空深处,只留下一片被摧残得满目疮痍、死寂沉沉的大地。
笼罩江南城的浓郁血光开始缓缓消散,露出下方死寂的、如同鬼域般的城市轮廓。无数生灵的气息,已然消失。
炽白的光焰渐渐收敛。江云澜缓缓从空中落下,踏在药庐滚烫的废墟焦土上。覆盖身体的火焰甲胄隐去,露出布满焦黑痕迹和诡异黑色冰纹的躯体。眼中的炽白光焰褪去,恢复了人类的瞳孔,但那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燃烧过后的灰烬。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力量感充斥四肢百骸,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灵魂被掏空般的巨大空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来自火焰本身的、永不餍足的灼烧感。
他踉跄着,走向那翠绿色光幕最后破碎的地方。
苏挽月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焦土上。她身上的青色布裙被血染透了大半,脸色是一种透明的灰白,如同褪尽了所有颜色的玉石。生机已绝,只有唇边那抹残留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弧度,仿佛还在诉说着最后的守护。
江云澜缓缓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还残留着炽热余温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她冰冷的脸颊。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如冰泉、带着一丝复杂叹息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现在……你明白了吗?”
江云澜身体猛地一僵,霍然回头!
药庐废墟边缘,一株半焦的翠竹阴影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白衣身影。脸上依旧覆着那方轻薄的白纱,只露出一双冷如寒星的眼眸——正是金钗会上刺杀他的那个冰莲刺客,柳轻烟!
她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目光平静地落在江云澜怀中苏挽月冰冷的身体上,又缓缓移到他布满焦痕和冰纹、心口还残留着火焰漩涡痕迹的胸膛上。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玉石:
“焚心焰……焚的从来不是敌。”
她的目光穿透江云澜惊愕的瞳孔,直刺他灵魂深处那刚刚觉醒、却已带来无尽空虚与灼痛的火焰本源。
“它焚的……是持剑者的七情六欲。”
“每一次动用这力量,每一次焚毁外敌……都是在焚烧……你自己。”
“爱恨痴缠,悲欢离合……皆是它的薪柴。最终,持剑者……终将化为灰烬,归于……永恒的……虚无。”
“这,便是‘焚心’的真谛。”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一字一句,敲打在江云澜的心上。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苏挽月那安详却再无生息的容颜。指尖残留的炽热,与她脸颊刺骨的冰冷,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心口那刚刚平息、却依旧隐隐灼烧的火焰漩涡,似乎在无声地印证着柳轻烟的话。
焚心……焚的是自己?
每一次力量的爆发,每一次看似辉煌的胜利,都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情感,自己存在的根基?
为了守护?为了复仇?可守护的人已逝,复仇的目标遁走……留下的,只有这焚尽一切后的空虚灰烬,和这永不熄灭的、灼烧自身的火焰。
他缓缓收紧手臂,将苏挽月冰冷的身体紧紧拥在怀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脸颊轻轻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从他死灰般的眼底滑落,滴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边,瞬间被那冰冷吸收,消失无踪。
原来……
最炽烈的火焰,从来不在那铸剑的熔炉里。
它就在……这里。
在每一次想要守护却无能为力的撕心裂肺里。
在每一次焚毁敌人也焚毁自己的绝望深渊里。
在怀中这具冰冷躯体所代表的、永远无法挽回的失去里。
江南的夜风,带着劫后的血腥与焦糊气息,呜咽着吹过废墟。血月褪尽,黎明将至,天地间却是一片死寂的灰暗。
焚心之焰,已然觉醒。
而焚心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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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烬余与初芽
江南的黎明,并未驱散笼罩大地的死寂。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满目焦黑的废墟。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混杂着草木灰烬与凝固血块的黑色尘埃,如同无数不甘散去的魂灵在哀嚎盘旋。空气里,浓烈的焦糊与血腥之下,是地脉深处被邪法污染后渗出的、令人窒息的硫磺与腐败的恶臭。
江云澜站在废墟中央。左手抱着苏挽月冰冷僵硬的身体,她灰败的脸颊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那点曾顽强闪烁的翠绿生机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永恒的、令人心碎的宁静。右手抱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如游丝的林雪落,她苍白的脸上泪痕与血污交错,眉头紧锁,仿佛在噩梦中依旧挣扎。心口的位置,那焚心之焰的漩涡印记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炽白的光焰在皮肤下流淌,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深入骨髓的灼痛。一条纤细坚韧、散发着微弱草木清香的翠绿丝线,紧紧缠绕着那狂暴的火焰核心,如同给即将脱缰的毁灭凶兽系上了一道生命的缰绳。滚烫与冰冷,毁灭与守护,罪孽与救赎,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激烈撕扯,让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和冰冷的针毡之上。
阴影处,柳轻烟依旧静立。白裙在充满污浊邪气的风中微微拂动,如同遗世独立的寒潭。她冰冷的目光穿透尘埃,落在江云澜身上,落在他心口那被翠绿丝线束缚却依旧危险跳动的火焰漩涡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你打算带着她们,走向何处?”她的声音清冷依旧,打破了死寂,“焚心之焰时刻灼烧你的魂魄,这具躯壳,不过是它暂居的薪柴炉鼎。带着两个累赘,你能撑多久?又能逃多远?”
江云澜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透废墟的烟尘,望向更远处那片被血光浸染后、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江南大地轮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风暴眼中心凝固的死水:“无处可逃。也……无需再逃。”
他低头,看着怀中苏挽月毫无生息的侧脸,指尖拂过她冰冷脸颊上沾染的一点灰烬,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她最后想守住的,是这片土地的生机。雪落……是铸剑谷最后的血脉。玄冥老魔的怨毒,还盘踞在地脉深处,如附骨之疽。逃?逃到哪里,这焚身的火,这未偿的债,这未清的孽,便会跟到哪里。”
他心口的火焰漩涡猛地炽亮了一瞬,翠绿丝线随之绷紧,发出细微的嗡鸣,强行将那即将失控的暴戾压回。剧痛让他的脸色瞬间扭曲,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抱着两人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焚心之路,尽头是灰烬。”江云澜的声音压抑着痛楚,却字字清晰,“但在化为灰烬之前,总要做些什么。焚尽那该焚之物,护住那……不该灭之灵。”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昏迷的林雪落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刻骨的痛悔与一丝绝境中滋生的、沉重的守护之意。
柳轻烟沉默了片刻。白纱之下,无人知晓她的表情。最终,她只是冷冷地吐出一句:“痴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悄然淡化,消失无踪。废墟之上,只剩下抱着逝者与生者的江云澜,以及那无处不在、令人绝望的死寂和心口永不熄灭的焚身之火。
……
江南城已成死域。曾经的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尽数化为断壁残垣。污浊的血水在街道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散发着恶臭。残存的、未被彻底吞噬的生灵早已逃散一空,只有一些被邪气污染的、形态扭曲的尸傀在废墟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发出嗬嗬的嘶鸣。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云澜抱着苏挽月和林雪落,穿行在这片人间地狱。焚心之焰在他周身形成一层薄薄的、内敛的炽白光晕,将试图靠近的污秽邪气和尸傀无声地焚为飞灰。每一步踏出,脚下焦黑的地面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边缘流淌着熔岩痕迹的脚印。心口的灼痛如同跗骨之蛆,翠绿丝线传来的草木清凉只能稍稍缓解,灵魂被焚烧的空虚感和冰冷的漠然,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志。
他找到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宅院残骸。院墙塌了大半,但一间厢房的屋顶尚存,勉强能遮风挡雨。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挽月冰冷的身体平放在屋内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用找到的、尚未被彻底污染的被褥轻轻覆盖。又将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林雪落安置在另一侧。
做完这一切,他盘膝坐在两人之间。心口的火焰灼烧得越发剧烈,翠绿丝线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丝。他需要力量,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去清除地脉深处的污秽,去面对终将归来的玄冥!但每一次试图引动焚心之焰,那焚烧记忆、焚烧情感的可怕反噬便如影随形!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那痛苦的核心。意识如同沉入一片燃烧的识海。无数画面在火焰中沉浮、扭曲、破碎——金钗会的笙歌,药庐的宁静,苏挽月指尖的微凉与沉静的眼眸,林雪落刻骨的恨意与绝望的哭喊,铸剑谷冲天的火光,师父临终前模糊却充满担忧的眼神……这些构成他“存在”的记忆与情感,此刻都成了焚心之焰最渴求的薪柴!火焰舔舐着它们,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也在加速将他推向那无情的虚无!
“呃啊——!”江云澜猛地睁开眼,一口带着火星的鲜血喷溅在地,瞬间将焦黑的地面灼出一个小坑。他剧烈地喘息,眼中火焰翻涌,冰冷的漠然几乎要再次占据上风。
就在这时,他怀中,那个紧贴心口放着的、苏挽月遗留的靛蓝粗布药囊,隔着衣衫,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清凉!这股清凉,与心口翠绿丝线的气息同源,却更加坚韧、更加纯粹!它如同一点冰泉,滴入他燃烧沸腾的识海,带来一刹那的刺痛与清明!
药囊……苏挽月……守护……
这几个词如同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不能被烧掉!这些记忆,这些痛苦,这些悔恨……正是他之所以还是“江云澜”的证明!是他对抗那最终虚无的唯一武器!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濒临崩溃的意志中滋生、疯长!
焚心之焰焚情焚欲?好!那就让它焚!但焚什么……由他自己来选!
他不再试图压制那焚烧灵魂的火焰,反而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主动将自己的意识沉入那炽白的火焰漩涡中心!不再是被动承受焚烧,而是主动引导那毁灭的火焰,烧向特定的目标——那些盘踞在他意识深处、由玄冥老祖血祭怨气残留的、充满了无尽恶念与邪祟的低语!那些如同毒虫般啃噬他心智、引诱他堕落的污秽之念!
“给我……烧——!”
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
“滋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了污秽的冰面上!心口那焚心之焰的漩涡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无数细微的、扭曲的、充满了怨毒与诅咒的黑色丝线,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毒蛇,在他意识显化的火焰中疯狂扭动、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迅速被焚化成缕缕腥臭的黑烟!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比被动焚烧强烈十倍、百倍!仿佛灵魂被放在烈焰上反复炙烤、剥离!江云澜的身体剧烈颤抖,七窍之中都渗出了带着金红火星的血丝!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起——那源自焚心之焰本身的、冰冷的漠然和吞噬一切的饥渴感,似乎……被这主动焚烧“污秽”的行为,稍稍……满足了一丝?仿佛这毁灭的火焰,找到了它“应该”焚烧的目标!
有效!这近乎自虐的、饮鸩止渴的方式,竟然有效!
代价是巨大的。每一次焚烧那些邪念,都如同剜去灵魂的一块血肉。记忆在加速模糊,情感在加速冷却,属于“人”的鲜活感在飞速流逝。但残存的意志,却在那药囊传来的清凉和守护苏挽月、林雪落的执念支撑下,如同狂风中摇曳的烛火,死死守住最后一点清明!
时间,在这炼狱般的煎熬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江云澜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瞳孔深处,炽白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那冰冷的漠然占据了大部分,但最核心处,一点属于“江云澜”的执念之火,依旧在翠绿丝线的环绕下,顽强地跳动。
他缓缓起身。周身的气息变得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心口的火焰漩涡旋转得异常平稳,翠绿丝线似乎也适应了这种状态,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却异常稳固。他走到苏挽月身边,深深看了一眼她安详却冰冷的容颜,然后,目光转向依旧昏迷的林雪落。
他伸出手,指尖跳跃着一缕极其凝练的、近乎透明的炽白火苗。火苗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没入林雪落的眉心。
焚心之焰——净化!
火苗入体,林雪落身体猛地一颤!盘踞在她体内、侵蚀她生机的最后一丝污秽邪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嗤嗤”的消融声,瞬间被焚化殆尽!她苍白的脸上迅速恢复了一丝血色,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江云澜收回手,指尖的火苗散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点执念之火,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庇护所”,抱起苏挽月冰冷的身体,转身,决然地踏入外面更加深沉的血色废墟之中。接下来,是地脉深处,那污秽的源头!
……
地底深处,污秽的核心已非昔日景象。
被江云澜之前焚灭“蚀心瘴”本源的地方,此刻竟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沸腾翻滚的污秽血池!血池由亿万生灵被血祭后残存的最精纯怨毒与污血构成,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邪恶气息。血池中央,一杆缩小了无数倍、却更加凝练、通体如同黑红水晶雕琢、表面无数痛苦面孔扭曲哀嚎的“血魂幡”虚影,正在贪婪地汲取着池中的力量,缓缓旋转。血池边缘,空间如同破碎的镜面,无数道粘稠的黑色邪气如同触手般伸向地脉更深处,疯狂地污染着江南大地的生机本源。
这里,是玄冥老祖为自己预留的、卷土重来的巢穴,也是污染江南、断绝生机的毒瘤!
江云澜的身影,如同坠入九幽的陨星,周身笼罩在稳定燃烧的炽白光焰中,踏入了这片污秽的核心。焚心之焰自动撑开一片净域,将试图侵蚀的污血怨气无情焚灭。
“桀桀桀……江云澜!你终于……还是来了!”一个宏大、阴森、充满了无尽怨毒和贪婪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深处炸响!血池中央的血魂幡虚影剧烈波动,凝聚成一个模糊的、由纯粹恶念构成的玄冥老祖面孔,死死地盯着他,尤其是他心口那炽白燃烧的漩涡!“焚心焰……多么完美的力量!可惜……落在你这等优柔寡断的废物手中!把它……交给本座!本座可赐你……速死!”
回应他的,是江云澜缓缓抬起的、跳跃着炽白火焰的手。
没有言语,只有最纯粹的、焚尽一切的意志!心口的火焰漩涡骤然加速!这一次,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进攻!一道比之前凝练十倍、带着一种焚灭规则般气息的炽白光线,如同开天辟地的神罚之矛,撕裂污秽的空间,无视了血池的阻隔,直刺那血魂幡虚影的核心!
“雕虫小技!”玄冥老祖的意念发出不屑的尖啸!血池瞬间沸腾!无数由污血和怨魂凝聚的狰狞魔物咆哮着扑向那炽白光线,更有一道污秽到极致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黑色邪光从血魂幡中射出,正面迎击!
“轰——!!!”
无法形容的碰撞在狭小的地底空间爆发!炽白与漆黑,净化与污秽,两种绝对相克的力量疯狂对冲、湮灭!整个地脉都在哀鸣、震荡!恐怖的冲击波将血池掀起滔天巨浪!
江云澜身体剧震!灵魂如同被巨锤轰击!心口那焚心之焰疯狂燃烧,翠绿丝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芒急剧黯淡!焚烧灵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但他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那点属于“人”的执念死死钉住!
不够!还不够!
他猛地一咬牙,意识再次沉入心口的火焰漩涡!这一次,他不再焚烧外来的邪念,而是……主动将自己的部分记忆与情感,投入了那毁灭的熔炉!
“烧——!”
铸剑谷中,师父临终前那双充满担忧与不解的眼睛……烧!
药庐里,苏挽月指尖微凉,为他涂抹药膏时那沉静专注的侧影……烧!
金钗会上,柳轻烟冰刃刺入胸膛时,那双冰冷眼眸深处一闪而逝的复杂……烧!
每“烧”掉一段记忆,一份情感,灵魂便如同被撕裂一块!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漠然便加重一分!但换来的,是焚心之焰更加狂暴、更加纯粹、更加接近本源的力量爆发!
“轰!轰!轰!”
一道又一道更加凝练、更加恐怖的炽白光线从他手中迸射而出!如同暴雨般轰向血魂幡!玄冥老祖凝聚的魔物和邪光被摧枯拉朽般粉碎!血魂幡虚影剧烈颤抖,表面哀嚎的面孔大片大片地破碎、消散!构成血池的污秽能量被飞速蒸发、净化!
“不——!疯子!你这个疯子!”玄冥老祖的意念充满了惊怒和恐惧!他无法理解!江云澜竟在用自毁的方式催动焚心焰!这种力量,超出了他的预计!“焚心焰焚尽自身!你撑不了多久!本座耗也能耗死你!”
“那就……看看……谁先……化为……灰烬!”江云澜的声音透过灵魂的剧痛传来,冰冷、嘶哑,却带着一种令玄冥心悸的疯狂决绝!他心口的火焰漩涡已炽白到无法直视,翠绿丝线几乎要被熔断!他再次抬手,这一次,他整个右臂都化作了纯粹燃烧的炽白火焰!凝聚了他此刻所能调动的、最极致的力量!也凝聚了他主动投入火焰焚烧的、属于“江云澜”的最后的、也是最深刻的执念——守护苏挽月想守护的那片生机!守护林雪落那最后一点血脉!
这一击,将抽空他残存的一切!
就在这决定生死、也决定江南命运的终极一击即将爆发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道清冷如月华、迅疾如闪电的白影,无视了地底污秽的阻隔,如同撕裂黑暗的流光,骤然出现在血池上空!
是柳轻烟!
她脸上依旧覆着白纱,但那双冰冷的眼眸中,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江云澜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怆的决绝光芒!她的手中,握着的并非那柄冰莲短刃,而是一枚通体剔透、内部仿佛封印着一弯小小冰月的奇异玉佩!
“玄冥——!!”柳轻烟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清冷,带着穿云裂石的凄厉与刻骨的恨意,“血债——血偿——!!”
她双手猛地将那枚冰月玉佩按向自己的眉心!玉佩瞬间爆发出万丈冰蓝色的寒光!一股冻结时空、冰封万古的极致寒意轰然爆发!这寒意并非针对江云澜,而是……完全锁定了血池中央那杆血魂幡虚影,以及其中玄冥老祖的意念核心!
“月魄……封魂?!不——!你是……不可能!!”玄冥老祖的意念发出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尖啸!他试图操控血魂幡抵御,但柳轻烟这以自身精魂为引、玉石俱焚的一击来得太快!太决绝!
“咔……咔嚓嚓——!”
冰蓝色的寒光瞬间淹没了血魂幡虚影!极致的寒意与污秽的血光疯狂对冲、湮灭!血魂幡表面瞬间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不断蔓延的幽蓝冰晶!玄冥老祖那由恶念凝聚的面孔在冰晶中扭曲、凝固,发出无声的咆哮!
“就是现在——!”柳轻烟的身影在冰蓝寒光中变得虚幻透明,她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穿透寒冰与烈焰的交锋,清晰地传入江云澜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无需言语!江云澜那早已蓄势待发的、凝聚了自身最后执念与焚心本源的炽白一击,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那化作火焰的右臂,带着焚尽八荒六合、净化一切邪祟的绝对意志,朝着那被冰蓝寒光暂时冻结封禁的血魂幡核心,狠狠轰出!
“焚——尽——!!!”
炽白的光,吞噬了一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绝对的、仿佛连声音和光线都被焚毁的湮灭!
冰蓝的寒光,污秽的血光,在接触到那极致炽白的刹那,如同遇到了绝对的克星,无声无息地消融、气化!血魂幡虚影连挣扎都来不及,核心处那一点凝聚了玄冥老祖本源恶念的印记,在焚心焰的绝对净化之力下,如同烈日下的露珠,瞬间蒸发!那庞大的污秽血池,如同被投入了太阳核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蒸发、净化!只留下核心处一点被净化的、纯净的淡金色地脉灵光,缓缓沉入大地深处。
冰蓝色的寒光也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如同破碎的琉璃,消散在炽白的光辉中。柳轻烟虚幻的身影在光中彻底淡化,如同泡影。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炽白的光焰,落在了江云澜身上。白纱飘落,露出一张苍白到极致、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那冰冷的眼眸深处,残留着一丝释然,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最终,化为一片永恒的宁静。
玄冥老祖那充满无尽怨毒的意念尖啸,戛然而止,彻底归于……虚无。
地底深处,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只剩下江云澜那化作炽白火焰的右臂,在缓缓收回。光芒褪去,露出焦黑枯槁、仿佛被彻底烧尽的残肢。心口那焚心之焰的漩涡,在爆发出这终极一击后,光芒也黯淡到了极致,旋转变得异常缓慢。缠绕其上的翠绿丝线,早已在刚才那恐怖的能量对冲中……彻底崩断、消散!
“噗通!”
江云澜重重地跪倒在地,仅存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的、带着内脏碎块和火星的鲜血狂喷而出!灵魂被焚烧殆尽的空虚感和冰冷的漠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苏挽月的脸,林雪落的脸,铸剑谷……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褪色、模糊,即将被那最终的虚无之火……彻底焚尽!
结束了……吗?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地脉灵枢的位置。那里,污秽尽去,一点纯净的淡金色灵光正温柔地渗入大地,如同给这片死地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更远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草木萌芽的气息,穿透厚重的地层传来。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清凉,从他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传来——是那个靛蓝色的粗布药囊。这最后一丝源自苏挽月的、守护的执念,如同投入冰封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缓缓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仅存的、焦黑枯槁的左手,颤抖着,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药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那朵歪歪扭扭的白色小花,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然后,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仅存的意志,那点被翠绿丝线崩碎前勉强护住的、属于“江云澜”的最后执念,连同那药囊中蕴含的、苏挽月燃尽生命留下的最后一点生机烙印……全部、毫无保留地……引向了心口那即将彻底熄灭、归于永恒冰冷的焚心焰漩涡核心!
不是焚烧。
是……点燃!
以自身最后的存在为引!
以那份永不磨灭的守护执念为……火种!
“挽月……”一个无声的名字,在他彻底被虚无吞噬的意识之海上,如同流星般划过。
“轰——!”
心口那黯淡的火焰漩涡,在接触到那点蕴含着“守护”意志的最后火种时,并未再次狂暴燃烧,而是……猛地向内坍缩!爆发出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净到极致的、充满了无限生机的——白金色光芒!
这光芒,不再是毁灭的焚心之焰!
而是……涅槃的……创世之火!
光芒温柔而坚定地扩散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地底空间!所过之处,焦黑龟裂的大地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光芒,新的、纯净的地脉之力开始滋生、流转!被邪法污染的痕迹被飞速净化、抚平!
光芒穿透了厚重的地层,温柔地洒向满目疮痍的江南大地。
……
废墟之上。林雪落悠悠醒转。她茫然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那间残破的厢房里。身上伤势竟然好了大半,体内再无一丝邪气侵蚀的阴冷。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苏挽月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被褥覆盖。
“苏姐姐……”林雪落心中一痛,挣扎着爬过去。然而,就在她靠近的瞬间,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覆盖在苏挽月身上的被褥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纯净的白金色光芒,如同晨曦穿透云层,正缓缓地、温柔地……从她心口的位置渗透出来!
“苏姐姐?!”林雪落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
就在这时——
整个大地,猛地一颤!
并非毁灭的震动,而是一种……深沉、浑厚、充满了无限生机的脉动!如同沉眠的巨兽,重新开始了心跳!
“嗡……”
奇异的、仿佛万物生长的嗡鸣声,从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响起!焦黑的土地上,无数点细小的、充满生机的绿意,如同雨后春笋,顽强地、争先恐后地钻出!枯萎的树木残骸上,嫩绿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味,被一股清新湿润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气息迅速取代!
铅灰色的天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裂!一缕缕久违的、真正的金色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温柔地洒落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大地上!
血月褪尽,污秽涤清,生机……复苏了!
林雪落呆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言语。她猛地转头,看向苏挽月!
只见苏挽月心口那渗透出的白金色光芒越来越盛!她的身体,在那温暖纯净的光芒笼罩下,灰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红润!冰冷僵硬的肢体,似乎也重新变得柔软!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终于——
那双沉静如古井深潭的墨色眼眸,缓缓地、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与脆弱,轻轻地……睁开了。
“苏……苏姐姐?!”林雪落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苏挽月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未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残破的屋顶,扫过窗外洒落的、久违的阳光,最终,落在泪流满面、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林雪落脸上。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苏挽月”的温和与关切,如同冰封湖面下的第一道涟漪,在她眼底缓缓漾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林雪落紧紧握住她微凉却不再冰冷刺骨的手,泣不成声:“活了……苏姐姐……你活过来了……江南……江南也活了……”
苏挽月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的心口。那里,白金色的光芒正缓缓收敛、隐去。她能感觉到,一股温暖而强大的生机力量,如同新生的源泉,正在她体内缓缓流淌、滋养。但这力量的源头……却带着一种令她灵魂深处悸动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气息……
她艰难地转动视线,看向空荡荡的门口,看向这片沐浴在新生阳光下的废墟。目光中充满了迷茫的探寻。
林雪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巨大的悲痛和空洞。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踉跄着扑到门口,对着空旷的、正在焕发新生的废墟,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师兄——!江云澜——!你在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穿过新绿嫩芽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
以及,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掌心——紧紧攥着的、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极其普通的、靛蓝色的粗布药囊。药囊上,那朵歪歪扭扭的白色小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药囊粗糙的布料,带着阳光的温度,也带着一丝……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永恒的余温。
风,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吹过废墟,吹过抽芽的嫩枝,吹向远方渐渐澄澈如洗的碧空。
焦土深处,无人可见的角落,一点微弱的、纯净的白金色火星,在风中轻轻摇曳了几下,如同告别的烛火,终于……缓缓地、彻底地熄灭了。
灰烬,无声飘落。
一点微不可察的、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翠绿嫩芽,悄然顶开了覆盖其上的灰白余烬,在金色的晨曦中,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探出了头。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