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依旧在镇子边上静静地流着,只是看河的人,从河的这边,走到了河的那边。
少女时,河是远方。
她总爱在傍晚时分,坐在河岸的青石板上,书本搁在膝头,却一页也未翻动。目光追随着河水的波光,直到它消失在远方的迷蒙里。那时的风是暖的,带着栀子花的甜香,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拂动着一颗无所适从的心。她觉得日子太慢,慢得像河底柔曼的水草;未来太远,远得像天边那抹抓不住的流霞。她对着河水许愿,愿能早日长大,离开这小小的镇子,去见识真正的世界。她将折好的纸船放入水中,看它打着旋儿,摇摇晃晃地驶向未知,仿佛载走了她所有轻盈的、膨胀的梦。那时的她,以为青春是挥霍不尽的资本,以为身边的风景会永远这般熟悉而乏味,供她随时离开,随时回来。

中年时,河是倒影。
她真的离开了,又在一个倦怠的午后回来了。母亲病了。再次站在河畔,河水依旧,她却不再是那个能把心事托付给纸船的姑娘。她拎着公文包,穿着不合时宜的高跟鞋,站在坚硬的堤岸上。河水里映出的,是一个眉眼间藏着疲惫,衣着举止与小镇格格不入的身影。她忙于在城市的钢筋丛林里穿梭,忙于应付永无止境的会议、报表和人际,忙于在孩子的哭闹与家庭的琐碎中寻找平衡。她早已忘了这条河,忘了曾如何向它倾诉衷肠。直到此刻,看着水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倒影,她才惊觉,那些以为漫长的青春,早已被仓促的日子打包带走,丢进了记忆的角落。身边的风景,从故乡的河变成了都市的霓虹,又变回故乡的河,而人,已在奔波中染了风霜,失了那份眺望远方的闲情。风景依稀如昨,可映在风景里的,已是一颗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心。

老年时,河是归处。
现在,她最喜欢的是每日午后,搬一把旧藤椅,坐在老屋的院子里。院子离河不远,能听见那潺潺的水声,像一首永不疲倦的催眠曲。阳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她满是皱纹的手背上跳跃,像时光最后的、温柔的抚触。她不再去想远方,远方已成为箱底几封泛黄的信笺。她也不再忙于应对生活,生活已简化成一粥一饭的寻常。
小孙女跑来,摇着她的膝盖,让她讲故事。她张了张嘴,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得失,竟都模糊了,沉淀了,最终只化作一句:“奶奶年轻的时候啊,也喜欢在河边放纸船。”她望着孙女亮晶晶的、一如她当年的眼睛,忽然彻底明白了那句话——当身边一道道风景变成回忆,才发现风景依旧,人已非少年。

河,还是那条河。千百年了,它看过多少少女的憧憬,多少中年的怅惘,又将陪伴多少老年的沉默。它不言不语,只是流淌,把所有的故事都溶在波纹里,带向真正的远方。而她,终于与这风景,也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她不再感伤岁月的流逝,只是静静地,把自己也坐成了一道风景,一道融入河流、夕阳与记忆的,温柔而坚韧的风景。
岁月偷换了流年,改换了朱颜,却把那条河,连同所有关于爱与生命的答案,都留给了最后能静下心来聆听的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