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姥娘走了。我是有预感的。
电话里头,妈妈哑着嗓子说,她只是感冒了。
在我住院回来后,姥爷经常会来看我。可是,他却拒绝将我的“心意”带给姥娘,总是她不吃,她不穿,她不用。
妈妈也说,等你身体好了才可以去看姥娘。在这一点上,她永远不会对我妥协。
......
所有的直觉都在告诉我,姥娘已经不在了。
02///
小时候,计划生育闹得紧,我是姥娘拉扯大的。当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时,就连累姥娘姥爷过上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在爸爸缴够超生罚款之前,每次一有人来通风报信,他们就得带我出去到处躲藏,赶上寒冬腊月的时节,尤其受罪。
都说,我小时候顶难管。姥爷姥娘整宿地哄着嗷嗷哭闹的我,气急败坏着说明天就把我送走,养什么也不养这样一个熬人的小东西。
然后,发完牢骚之后,他们依旧日复一日地照顾着我,并且把最好的都给我。
每逢开春,姥娘都会到集上批发一些小鸡仔。养到鸡仔长大了,开始下蛋了,我就由姥爷抱上高高的草垛,爬进鸡窝里面一番寻宝,片刻地功夫,就捡够一碗白花花的鸡蛋。之后,再由姥娘的巧手一变,就成了桌子上专门为我留的一碗鸡蛋羹。
五岁的一天,姥娘领我去了趟小卖部,给我买了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和本子。接着,就把我领到一个有很多小孩儿的大屋子里。一个年轻的女性热情地上前牵过了我的手,跟我说着话......
再一转身,姥娘却不见了身影。我撇着嘴,挣开她的手,哭喊着跑出去找姥娘......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几个人影,但都不是她......想来,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我。
姥娘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所以她养娃的标准,一向是吃饱穿暖就行。至于我回回倒数的功课,她从不过问许多。放学之后,总是由着我这个疯丫头到处乱跑。直到天黑以后,饭做熟了,她才会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一声长一声短地喊我,直喊到我远远地回应为止。
有一次,在同学家看电视忘了时间,直到天黑透了才急忙抓起书包往家跑,一进门就被二舅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二舅对我一向温和慈爱,方才知道,我的一次大意,让姥娘暗地里担了多少惊吓。可姥娘却一反常态,护着短儿,把我拉到身后,责怪着二舅的大惊小怪。
姥娘的爱很简单。下地回来,总会从裤袋里摸一把酸枣给我吃,或是拿一丢用狗尾巴草串的蚂蚱给我玩。
姥娘的爱是细腻的。妗子给表哥表姐买了过冬的围巾和暖耳,我站在一旁羡慕着,看他们捧着礼物欢呼雀跃。被姥娘瞧见以后,第二天也特意带我去赶了一趟集。
姥娘的爱是俗气的。她为我做的衣服肥大不说,花色还土。穿去学校后,就连老师都忍不住笑话我,走路的样子很像个孕妇。是的,我不喜欢姥娘将她的老太太帽子戴在我的头上,我羡慕同学围巾的颜色是那么靓丽。我不知道,那些土里土气的东西,都已是姥娘认为的最好。
03///
姥娘姥爷养种着十几亩地,下地的时候,也常常将我这个小累赘带在身边。离家远的话,中午带点口粮,干脆就不回去了。
有一年农忙的时候,妈妈接我回家住了几天。等到姥娘忙完来接我,我一看见她就哭,姥娘很感动,以为我是想念她。可从我踢腾的腿脚和抗拒的眼神中她明白了,我是不想跟她回去。
是的,四五岁的我,更喜欢跟妈妈待在一起,吃好的,穿好的,而不是陪她去地里头暴晒在太阳底下,一个人无聊地挖土,而不是到了中午,只能吃那些又硬又凉的馒头。
不过,不想回到她的怀抱,也只是一时的环境新鲜和对苦难的自然抗拒。事实上,在我十岁以前,妈妈几乎很少能成功地把我哄进她的被窝。每次妈妈想着法子把我骗回家后,白天因为忙着追逐各种新奇的事物,固然没空想到姥娘,而一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了以后,想姥娘的念头就会如潮水般疯狂暗涨,然后在一声声吭吭唧唧地委屈中,终于情绪决堤,哭出声喊:我要找姥娘!我要找姥娘......
13岁,开始感受到他们的疲惫和不易。生活的艰辛和隔三差五的头痛,让姥娘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放学,烧火,做饭,干农活,做作业,然后因为一丁点小事被她骂,构成了我跟她的相处日常。
开始怀疑,她还是我的姥娘吗?表面看上去,她只是面庞的褶皱更深了些。我感到伤感和失落,觉得她不再爱我了。可每次吃饭的时候,她还是会把鸡蛋放进我的碗里,会在半夜醒来时为我掖好被角。
尚处贪玩的年纪,我哀求她想出去,可她却强迫我去地里头收庄稼。我赌气地蹲在地里头,一会儿羡慕坡地上自在放牧的老农,一会儿瞅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发愁:唉,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天下午,跟她走了很远的路去收棉花。才到地里,天就变了。大片大片的乌云盘踞在头顶上方,一阵疾风席卷着沙尘砌到脸上,眯得我的眼睛无法睁开,地里的庄稼叶子像造反了似的,东倒西歪,四处作响。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开始拍下来,让我瞬间呼吸急促,快要窒息。
姥娘一边收拾物件一边喊我,说前面有一个桥可以避一避。
我看看桥,再看看她,迟疑着——眼见着她衰老的身躯对抗着大自然的阻力,摇摇欲坠,几乎挪动不得。
我想去扶她,她却冲我发了好大的火,责怪我不听她的话——
于是,被她一骂,我退缩了,竟然真的就这样扔下她跑了......
在桥下躲雨的那会儿,我的心仿佛正下着更大的雨。担忧、恐慌、无助,种种思绪快要把我淹没了。尽管桥下另外两个避雨的大人安慰我,她不会有事的。
后来,当她浑身湿透却依然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哭了。
04///
姥娘姥爷的大半生,似乎是在跟庄稼地过日子。而我,也向来习惯了他们的早出晚归。一天中午,在家的我,苦苦思索着姥娘做饭的样子,然后按自己的想法熬了锅米汤,炒了盘洋葱,在桌子上摆放好,等待着他们回来。
后来,当姥娘满身疲惫地进门后,面对着眼前这顿粗糙的午饭,她竟然笑了,笑得那么璀璨。我不知道我的“无聊之举”给了她多大的宽慰,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懂得体谅她、关心她。
如今,再切洋葱时,我会止不住地流泪。不知道是被呛得,还是想起了曾经为姥娘献出得那一桌笨拙的真心······
一年盛夏,我不慎摔断了腿,养在了妈妈家。得知消息的姥娘,第二天就赶着来看我,一夜未眠的她看上去虚弱又憔悴,仿佛此刻正受着伤的人是她,不是我。我没有预料到,她会那样的在乎。心里还嘀咕着,被姥娘知道后,准又要挨骂了。
姥娘对我很好,有时候却没有个好姥娘的样子。她脾气暴躁、任性无理,跟姥爷吵架,拿刀背抵着姥爷的脊梁骨,口口声声嚷着说要去跳河,孩子的我被这番傻话吓得直哭,一边拉她一边求她不要走。她却甩开我,一副硬要去死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是赌气,是冲动,是等姥爷低头认错的倔强,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搬救兵,却看到二舅和妗子正淡定地坐在桌子前吃饭。我不知道,姥娘的儿女们早就习惯了她脾气上来的疯癫。后来妈妈也曾提起她的童年:他们吵,他们打,她就当是在听交响乐。管,只会火上浇油,所以干脆不管,因为火焰自会熄灭。
姥娘虽然窝里横,但姥爷门外若受了欺负,她会一一讨伐回来。她嚷起来的嗓门真大,远在几里之外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一口气跑回案发现场,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看到姥娘和街坊正跺着脚,你一句我一句的回骂着。那一刻,我感觉丢脸极了,真不知道怎么劝她回家。
年幼无知的我和表哥,祸害了邻居老太太的菜园儿。老太太把我们叫到家门口,不容分说拿起棍棒就是打。满身伤恨的我们哭喊着跑回家找大人,姥娘摸着我们的伤痕气得直哆嗦,夺门而出去跟人吵架。那一架,吵得方圆百里出了名,从那以后,再没有外人敢随随便便欺负我俩。
05///
姥娘虽然文化素质不高,但心眼子实诚,对朋友热心,至于儿孙的事,更是操着数不尽的闲心。她挑起大舅的责任,出钱出力给大表哥盖新房,一砖一瓦都参与了她的监督和意见。
而常年的操心和劳作,终是累垮了姥娘的身体,尽管她总是一把药地吃着,但身体终究架不住她的种种折腾。她倒下的那一晚,还在帮人家做事情......
半夜,一个电话打破了家里的宁静。爸妈挂了电话后,匆忙叮嘱我们几句就走了,而我和姐姐在被吵醒之后,翻翻身又继续睡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那一通电话的严重性......
爸爸说,姥娘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信了,我被他去重就轻的谎话包裹着,像往常一样地上学和玩耍。爸爸说,姥娘是脑出血。小孩子的我点点头,以为那只是输液几天,就能好起来的疾病。爸爸答应了我,一到周末,就会带我去看姥娘。
我想象着,我推开了门,姥娘坐在床上,看到我来了,然后忙把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塞给我。
可是,到了那一天,当我真的推开了门,一股沉重的气氛却让我僵在了原地。只见姥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所有的人都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妈妈把我拉到姥娘的病床前,小声哽咽着说了一句,快,叫姥娘!
我颤抖着,张着嘴,看着病床上面目苍白、被剃掉一半头发的人,一时怎么也认不出那张脸。几根粗细不一的管子从雪白的被子底下探出了头,触目惊心的血正缓缓从其中一个管子里引流出来。这个被称作如今是我姥娘的人,她苍白失色的嘴此刻正被压在氧气罩下,每一口呼吸都看起来累而沉重。
“姥娘”!我梗着嗓子终于喊了她一声。她竟那么小气,才肯睁开半只眼来看了我一下,就又忙着合上了。然后,任凭我怎么喊、怎么叫,她都不再理会我!
旁人拉开失控的我。我跌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多希望这一切是一场噩梦。我使劲地擦了擦被泪水糊花的双眼,却没有从噩梦中逃出来。我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失控着,茫然着,哭泣着。而我的姥娘,也依然躺在那个病床上,一动不动......
回去的路上,我和妈妈蹲在二舅的拖拉机上,怀着相同的心事,一路默然无语。快下车的时候,妈妈终于打破了沉默,可她却对我说了一句残忍的话,她说:你姥娘,怕是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说完,我们两个又开始抱头痛哭起来......
06///
妈妈说,我该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可放学以后,我依然回到了姥娘的家。
一进门,表哥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抬起头,红着眼问我:“你知道你姥娘儿的钱放哪了吗?她要治病,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我憋着泪,摇摇头,说没有。心里想,她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小丫头片子。
姥娘出事后,房顶上的烟囱再没有烟气冉冉升起过。迈进厨房,眼前凌乱的锅碗冷灶,还残留着姥娘生活的气息,突然发现自己离了她,连个饭都吃不上了。啊,真的好想再吃一碗她做的面条。
隔了一周,再去看姥娘,她比上次的情况有所好转。二舅递给了她一张报纸,她紧紧攥着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将报纸丢到了地上。二舅怜爱地笑笑,又拿起了那张报纸。可我,却不能接受她突然变成一个“孩子”,对她怜爱地笑一笑。
她终于出院了,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无论我们说些什么,她都只会回答两个字:走吧,走吧。也因此,她时常会为我们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急得直哭。
守在她的身边,一想到她余生都要这样了,不禁悲从中来,哭诉着没有她照料的日子有多难捱。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失控,急着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想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嗓子里呜噜呜噜着,却始终不能吐出一个浑圆的字来表达安慰。于是,自己也跟着哇哇哭上了。
有一次,她突然哼起了调子,一旁的我跟表哥惊讶地互望一眼,然后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叫姥爷。我们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奇迹会在她的身上发生。
为了迎接这个奇迹,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好看的花儿。那些碗口大的喇叭花儿,一直顺着绳子攀上了房顶,每到傍晚,艳丽得光彩夺目,谁来家里都会忍不住夸赞两句。可是,她却再没能出来看上一眼。
07///
大舅死了,我们都瞒着她。在每次姥娘啊啊地比划着问起时,14岁的我不是装作听不懂,就是学着大人那样扯谎————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总之,姥娘永远不能从我们的嘴中听到她想要的那句话——他快回来了。
一直瞒着骗着,自然不是个办法。被问急了的妈妈,终于把实情告诉了她。
放学回来的我,才进院子,就听见她在屋子里呜呜地哭。扔下书包,跑进去看她,她一见我,却哭得更响了———
跑进厨房找姥爷,姥爷正在生闷气,于是再跑回屋里......
反应过来了,她刚刚那个眼神,分明是在怨我————怨小小年纪的我,竟跟大人合起伙儿来骗她。
其实,即便姥娘的神志有时候是糊涂的,但在这件事上我想她是明白的——从我们闪躲的眼神里,从我们粗糙的谎话中,她早就知晓了这个噩耗。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接受孩子的死讯。她需要靠我们的谎言活下去。
08///
大舅的死,我们瞒了姥娘好久,而姥娘的死,我也一样被瞒着。姥娘走的那年,正是寒冬腊月。我知晓这个噩耗,已是第二年的秋天。那时,叶子正刷刷掉落的厉害。老姨为人老实,我哄着她,让她把这个我早就预感到的消息亲口吐露给了我。
我答应了老姨,不会哭。
我真的没有哭。挺好,还担心自己会为她哭坏双眼。回家把“我已知道”这个事情坦白给妈妈,然后继续扮演起在这个人世的角色。这一天,似乎并没有比昨天多一丝不同和难过。
这种释怀,不是因为时间淡化了亲情,也不是因为一时的逞强。我人生的重创,并不是从姥娘去世开始的,是从她因病倒下的那一刻,心口就已经裂成了各种各样的伤痕。
伤感了好几年,才慢慢接受了,姥娘是会生病,是会死的,姥娘的家,终究不再是我的家。我像个寄宿生,从她走后,再没有理由可以继续留下来,尽管墙上满是我幼年稚嫩的涂鸦。姥爷当年尚在,我有爸妈爱着,但内心最重要的一个位置,从此因为一个角色的缺失,永远地孤单着、隐隐作痛。
姥娘姥爷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这种幸福有点像吸食鸦片,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我一再地梦回从前,躲进我童年的躯壳里。人们都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是的,在我病后无数个难熬的时刻,是这些过期的爱告诉我要活下去。姥娘走的那年我16岁,眨眼,我又走过了没有她的16年。这些年,姥娘一次没有来过我的梦里,但我从不认为那是被放下。
时间是块没有人性的橡皮擦,我脑子里关于姥娘的记忆越来越淡,越来越少。淡到、少到我好像只是跟她在一起生活了几天,而不是14年。
那一年,她把我送进幼儿园,好在我又等到了她;可是,这一年以及往后许多年,我却再也等不到她了。
她带走了“姥娘”这个称呼的意义。以至于在给她上坟,当我终于有机会能喊出时,泪水却先埂塞了我的喉咙。
啊,又是多么幸福的泪花——我终于能再叫一声姥娘了。
初稿:2017/08/12
改稿:2025/04/28
文/陌上亦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