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后的数日里,城市空空荡荡。
江南阴雨绵绵,几个月以来不见冬日。南方刺骨的阴湿骑着北风,挥舞利剑,向全副武装的人群杀来。我将羽绒服的领子竖起,在清晨七点的人群中熟练穿梭,八车道宽的马路对面,那家包子铺如常被热气弥漫,几条白色围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我快步走到铺面,高瘦的老板用余光瞟了一下,还没等我开口,分别快速抬起放下三个蒸笼,从里面拿出酸菜猪肉包,韭菜豆腐包和豆沙包,用塑料袋包起放在一旁的桌上。
我内心泛起喜悦,眉间又有一丝疑惑在游荡:“老板,我不吃豆沙包的,都这么久了,你不知道啊?”
“晓得,晓得,换换口味嘛,不管要钱,免费赠你的。”
“我这回头客可没白当啊,嘿嘿……”我心中窃喜,转念道:“快过年了,啥时候回老家?”
“二十八。”
“这么晚!你跟我们抢啥票呢?不过也好,还能在你这吃几天……”
老板有点无奈地咧着嘴,插道:“明天关门大吉,以后也不开了……准备回老家县城讨生活哦。”
我诧异:“咦?干得这么好为啥回去?你瞧瞧,这边多少店呢,就数你家最红火!”
“不是,我也没办法。家里老人害了大病,下人也不多,我回去可以照顾她。”
“……”
“小周,你快走吧,别迟到了!江湖路远,以后有缘再见!”
我被张老板逗乐了,这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竟然也能说出这么文艺的话。我回道:“好,以后去你家乡旅游,可要好好招待我。”
说完,我悻悻地没在人群里,边走边吃,直到公司门口,擦拭着油腻的嘴角,准备把塑料袋扔到垃圾桶里才想起没有付钱。
第二天,包子铺卷闸门紧闭,门前散落几张被油污染得亮黑亮黑的小板凳。第三天,包子铺卷闸门好像关得更严实了些,只是门前变得整洁。第四天,天空又被蒙蒙阴雨洗刷,人群稀疏起来,道路变得空旷,沿街的早餐店全部关门歇业。我撑伞,啃着干脆面,眼神驻留在包子铺的酱色招牌上,与他告别。
张老板在这里生活十几年,终究还是不属于这里。
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大湿地,生态系统发达,上百万如同张老板一样的候鸟,在最寒冷的时令飞回家乡,又被春运的大潮裹挟而来。这一次,张老板归巢还乡,不再回来,那里的小候鸟羽翼未丰亟待扶持,一辈子不挪窝的老人需要他去送终。如今的家乡,只有在这样的羁绊中才能呼唤她的孩子回到她的怀抱。平日里,村村通发达的路网看不到几辆小车在奔驰,却能看到不少的老人,驾驶着红皮、绿皮的电动三轮车在通往乡村学校的公路上缓缓前行。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争相飞逐,老人们不紧不慢,在血红夕阳的映照下,老幼相携的场景令人动容。在孩子最需要家庭教育的时候,在老人最需要孩子陪伴的时候,大人们在一个个工地与尘土为伴,在一个个餐馆颠勺摔面,在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思念着故乡。城市里,千千万万的花样人生,却复刻着相同的轨迹。几十年来,在这条城乡的赛道上,有多少人做着看似努力的折返跑?张老板们努力奔跑,将最美的年华贡献给了这片湿地,目睹它一点点壮大,飞鸟不断簇拥。但是在这座怒放的城市里,终究没有一块属于他们栖息的归所。当鬓角最后一根青丝化为白发后,他们推开家乡沉重的木门,子女早已褪去青涩的孩童模样,老人也远不如电话中听起来那么苍劲挺拔。然而,他们回来了,可不久,老人和孩子又要走了......
没有了汁馅肥美的包子,这几天,我整个人沉沉的,不是因为饥饿,大概是莫名造孽的情绪——心里面那根时刻绷紧且无限延长的线有了松动且停滞的迹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