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蓝光眼镜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松树坎里有道蜿蜒的松河,据说是从数千里外的一座雪山上直直流下来的,连支流都没有。若是山里迷途的旅人一直顺着这条河走,就能走到这片大山唯一有人烟的地方。此时暮色苍茫,不远处似乎有零星的灯火和炊烟,倒映在静静的松河里,漂到远山中的棉花脚下。

“棉花,今天咋这么晚回来呀?”

离村门口最近的就是那群在河边淘菜的婶子,她们每天早上来洗衣,晚上来洗菜,总能目送棉花离开和归家。棉花背着没什么重量的竹筐,小心地把快要散架的柴火又紧了紧,脊背往下压,以避免被眼尖的婶子们看出端倪。

“下山的时候看见一头野鹿,追了好久都没追上,倒被它绕到山谷另一头,找了好久的路。”

“没摔跤就好!快回家去吧,估计你舅妈又该等急了。”

棉花点头称是,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像跟太阳赛跑一样,趁着天还没黑透进了院。她抬头一看,灶房冒着烟,今天大概是老舅做饭,他一做饭就慢手慢脚的,要比平时晚吃上一刻钟。她把竹筐轻轻放下,在院里转了一圈,却不见舅妈的身影。

“又跑到哪里去了?”棉花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走进自己的小屋,把沾了杂草和泥土的棉袄和毡帽脱下来。屋外很冷,可屋里没灯,她只得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迅速又小心地从贴身的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稀罕玩意儿,轻手轻脚放在窗户边上,借着冷冷的月光左瞧右看。

这是她今天在山里偶然捡到的。方才糊弄婶子们的话不假,她下山的时候确实瞧见一只鹿,跟了它好久,可走到一棵大松树下,鹿就不见了。正要离开,却好似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晃了眼,她走近一瞧,就是这东西。在山里的时候没能好好看清楚,现在棉花看清了:两根细细的、像是春天抽条的桃树枝并排,中间夹着两个圆圆的、黄黄的薄片。回来的路上,棉花一直小心保管着它,生怕这脆弱的东西被她压坏;可现在一摆弄,这东西虽然看着不大结实,却也没那么容易断。

这到底是啥呀?棉花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忽然间,她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有个云游的说书先生在村子里讲了三天三夜的故事,当时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去听了,她也不例外。棉花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志怪故事,传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在路边捡到一面镜子,他一照这镜子,就发现里边映出的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个穿金戴银的贵族公子,身后的草棚子变成了黄金宫殿,口中的干粮变成了美味佳肴。他日日耽于镜中世界,早就把赶考的事情抛之脑后,最后有一天,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任凭谁也找不到。多年以后,有个砍柴的樵夫说自己曾经捡到过那面镜子,他看见里头有一座黄金宫殿,廊桥里有个书生在走,他吓了一跳,连忙把那镜子扔下了山崖,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书生的下落。

听完以后,棉花吓得好几天晚上不敢睡觉,白天也不敢走在河边,生怕照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又看了看自己捡到的这个物什,不知怎的就把故事里的镜子跟它联系在一起。这两块黄色的片能透光,可光却是黄色的,该不会透过它能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棉花颤巍巍地伸出手。

“吃饭了!”舅妈洪钟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吓得棉花一激灵,那两个黄片掉在地上。她连忙蹲下去捡,吹了吹上边的土,发现这玩意儿居然没像镜子一样碎掉,便随手塞在被褥里。与此同时,舅妈也推门走了进来,叉着腰叫道:“再不出来就把你的碗筷收走。”

“来了,来了。”棉花应着跟在舅妈身后,临出屋前还回头瞥了那被垛一眼。

“来了,来了。”黄自遥打开病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门开后已然是另一副表情,“哎哟,小姑你怎么过来了,大老远的。”

于芳屏提着两大袋子水果走进来,高声道:“嫂子,一家人还客气什么?我哥做完这么大一个手术,你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儿?”

黄自遥在她身后默默撇了撇嘴,随后接过她手里的水果,放在墙根里,对床上躺着的男人道:“老于,你看谁来了?”

于芳屏来得巧,正赶上老于还没有陷入昏睡的时候。他那有些发肿的眼皮抬了抬,嘴角扯出一个笑,“芳屏?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没什么大事,不要过来。”

“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更何况做这种全麻的手术啊。”黄自遥从边上搬了个凳子让于芳屏坐下,“你们也真成,连家里人都不告诉,我这成天担心得睡不着觉,今天一早就过来了。”

两兄妹寒暄式地聊了十来分钟,全都是围绕老于的手术。黄自遥插不上什么话,只得坐在一边削水果,削完了水果却没有人来吃,她便干脆靠在墙上不动了,手里的活一停下来就开始打瞌睡。老于中途瞥了她好几眼,可她一直低着头,压根没察觉。

“老天,你这创口可真够大的,得亏趁着年轻把手术给做了。”看到老于的伤口以后,于芳屏不由得低呼。

老于笑道:“我这会儿做还算年轻的,身体也已经吃不消了。唉,不做不行啊。”

“说得也是,要是再长大一点可就容易跟血管粘连了。”

……

于芳屏走前跟黄自遥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老于的起居,黄自遥都一一应了下来。回到病房,她看看墙上的时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快五点了,我得去接乔安。”

“现在就走,你走了就别回来。”

黄自遥扭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于,发现他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表情不知何时变得扭曲。她没说什么,把他放在外头的胳膊往被子里掖了掖。

老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一把甩开她的手,像是在对自己的仇人说道:“现在我说话都不管用了是吧?你们全都是一家人,我是你们家的人吗?”

他的身子动不了,便把头一扭,声音却更冲了。“滚滚滚,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管我。”

黄自遥被老于这一连串的泄愤行为搞得一头雾水,但她对此反应不是很大。老于过去的脾气就不是很好,总是神经兮兮的,突然间就发怒;自从做完手术以后,他的这种神经质几乎是变本加厉,情绪波动总是很大,让人完全招架不住。现在只说这几句话还算是好听的,之前他甚至说过更多更加侮辱人的话,声音令整层楼都听得到。医生说这是术后谵妄的一种,很多病人做完手术以后都会有这种情况,随着身体渐渐康复以后自动消失。于是黄自遥并不打算跟老于计较,依然假装没听到般收拾着东西。

至于老于为什么突然暴怒,这虽然比较令人费解,但以黄自遥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大概还是因为她刚才趁两兄妹聊天的空档打盹的事情被老于发现了。黄自遥当过医生,她知道人在身体情况不好的时候会爆发出所有的负面情绪,比如前一天晚上失眠,第二天就会比较暴躁。但与此同时,他会希望别人能够理解他的痛苦。“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倒霉就好了,如果能尝到比我更不爽的滋味会让我心情更好。”这几乎是出于人性的本能想法。受类似想法的驱使,这个饱受痛苦的人很容易对身边状态比他好的人产生一种妒忌心理,这种情感会随着他肉体感受到的不适而不断增强。

简而言之,老于看不得黄自遥过得舒坦,一旦她在他面前出现近似于“贪图享乐”的行为,他就会感到不快。当然还有一方面,不能排除他认为她没有好好接待于芳屏,觉得丢了他的脸面这种原因。

无论是因为什么都不重要,黄自遥在心里默默想,就像狗咬人后人不能咬狗一样,她一个脑子尚且清醒的人干什么跟个病人算账呢?可话虽是这么说,却总是恶语伤人六月寒,只要一想起老于对她发的那些火,她还是不禁感到一阵心寒。

大病初愈的人,身体总是非常虚弱,闭着眼睛的老于没过几分钟就陷入了昏睡,呼噜声音打得很响,可病房内的人却都宛如听不到一样,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黄自遥拎着包带上房门,一边下楼一边看时间,现在如果快点走,还能赶上下一班公交车。来不及等电梯了,还是走楼梯更快一些。

她快步走向楼梯间,深吸一口气,双腿便如同上了弦的机器快速交替着走下楼梯。连续下了几层楼,她略微一抬头,却感到眼前忽然一片模糊,脚下没踩稳,整个人一瞬间就栽了下去。还好她方才所在的位置离地面没剩几节台阶,直接摔在了水泥地上,只受了些皮外伤。黄自遥被后知后觉的痛感折磨得呲牙咧嘴,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被眼泪噙湿的双眼又能正常视物了。

这两年她的眼睛情况很不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突然视物不清的状况。这是典型的视疲劳,要是不加以控制,很快就会发展成眼部疾病。当时她本想勉强坚持一下,可医生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长时间盯住电子屏幕让她的眼睛经常发炎,于是她只能辞掉这份工作。自从辞职以后,自己的情况略有好转,不过因为最近照顾老于,长时间缺乏睡眠,导致她似乎又回到辞职前的状态了。

算算时间,买的东西应该已经送到了,黄自遥在心中盘算,一会儿接乔安回家的时候正好打开用一下。

棉花吃完饭以后急急忙忙地跑进屋里,又从屋里跑去了后院。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掩人耳目,不过这大概也只是她的以为。当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镜子”取出来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舅舅正在咳嗽。这咳嗽声把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舅舅刚刚点上旱烟袋子,从口里吐出一段云雾。

“舅、舅,你咋跟来了?”棉花连忙站起来,将手背在身后。

“你个小丫头片子,只要撅起腚,我和你舅妈就知道你屙出什么屎。”老舅一手掐着烟杆子,一手伸出来,“什么东西,拿过来我看。”

“没,没有啥。”

“没有啥还在这装模作样的,”老舅往前走了一步,骂了一声,“拿过来我看。”

棉花知道老舅是个倔脾气,认准的事情谁也说不动,只得磨磨蹭蹭地将那东西拱手让人。老舅接过去左看右看,也是一脸茫然,“你在哪捡来的?这是个啥东西?”

这时候,舅妈收拾完灶房正巧看见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于是快步走来。她远远地望见那个“镜子”,吓了一大跳,“这是棉花捡来的?”

棉花点了点头,嗫喏道:“山里地上捡的,我也不知道咋用。”

舅妈犹豫了一会儿,把老舅拽到了一边,低声向他说道:“这看着像个稀罕物,要么去李婆子那问问?”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李婆子是村里来头最大的人,年轻时候走过好多地方,若说谁最有可能认得这东西,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可老舅却推搡了她一把,“不去,那神叨叨的老太婆挨上了就要讹人。”

“你个猪脑子,万一真是个值钱货,卖出去岂不是赚得更多?”

两个人虽是背对着棉花,她却已将他们的争吵听了个清楚。过了许久,二人还没吵出个结果来,棉花便小心翼翼地把放在磨盘上的“镜子”取走,往门外走去。

“棉花?你要干啥?”身后传来舅妈的叫声,但棉花没有理会,还一声不吭地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不知跑了多远,她感到背后有粗重的喘息声,紧接着后衣领被人一提,她便再迈不出一步了。

老舅把一顶厚毡帽和棉袄一股脑扔在她身上,喘着气说道:“夜里太冷,你舅妈让穿上,我就不跟去了。你一个小毛孩子,谅她李婆子也讹不上。”

望着老舅渐渐远去的背影,棉花这才松了一口气,默默把衣服穿好,又将“镜子”小心地收在棉袄里。敲李婆子家门前,她想起曾经老舅要她见李婆子时要往脸上抹泥的嘱咐,便又在路边拾了些土搽在脸上。

今夜有敞亮的月光,棉花心里一点不害怕。关于李婆子喜欢讹钱的传言,其实她也不太相信,毕竟谁也没有真的见过,或许李婆子做事是有那么一点怪异,但应该不会是坏人。这么想着,她走到李婆子门前,刚要敲门,手都还没挨上,这时候咔嚓一声,门居然自己向内打开了。从门后探出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一半覆盖着丑陋的疤痕。屋里没有点灯,在夜色下,这张脸宛如说书先生讲过的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

恶鬼爬出来了!棉花首先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她听见门后那张恶鬼的面孔开口说道:“骨牌告诉我,今天有个孩子会来找麻烦。”

棉花呆愣愣地看着她,她认出这声音和面孔的主人都是李婆子,心中的惊惧渐渐平息下来。过了好半天,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却将怀里的“镜子”重新拿出,摊开手摆在李婆子面前。李婆子看见了“镜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扭身没入了房间的黑暗。

“进来。”

棉花第一脚踏进李婆子住处的时候,一股铺天盖地的腐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住了,房间里堆放着很多杂物,好似纷纷对她伸出了手一样,想要向她倾诉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悲伤故事,那些沉默的声音震耳欲聋,这种感觉令她很难过,从踏进这间屋子的一刻起,她就几欲落泪。

火光亮起的时候,李婆子已经恢复了原样,棉花这才注意到,她平时是有意用头巾遮住半边脸的。这显得方才在黑暗里她瞧见、听见的那些东西仿佛都来自另一个更加幽暗的世界。李婆子接过那困扰棉花一家人的东西,只斜瞧了一眼,便脱口而出:“这是‘瑷叇’,洋人用的玩意儿。”

棉花不知道洋人是什么东西,但李婆子经常讲她年轻时候跟着一个“吉卜赛马戏团”在很远的海的另一边游历的故事,她经常把这些人都想象成长着羊角的人。

“这是做什么用的?”她问道。

“眼睛有问题的人看不清东西才会用,小孩子年纪轻轻不要玩,小心玩多了就摘不下来,瞎眼睛!”李婆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又凑近看了看,“这不是普通的瑷叇。”

“为什么?”

“我见过的瑷叇全都是用玻璃做的透明镜片,看东西和平时没两样。”她尝试把瑷叇的两个眼镜腿架在耳朵上,“可是这镜片既不是玻璃,也不是透明的,怎么看东西这么黄?难道真是我老婆子眼睛出问题了?”

棉花吓了一跳,联想到刚才李婆子说瑷叇会让人瞎眼,她不知怎的就觉得这是个不祥之物,只要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就像故事里只要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镜子一样。恐惧又在心里发酵,可这状态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下一瞬间,李婆子就把瑷叇取了下来。

“饶是我李婆子见多识广,这东西我也没见过,可它确实是一副瑷叇,只不过模样怪了点。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就在山里。”棉花如实回答道。

李婆子听了就冷笑,“你这小娃娃,瞎话张口就来,瑷叇是城镇里的洋人才用的东西,怎么可能在山里?”

“我说得是真的!”棉花争辩道。

“我不和你计较这些,”李婆子的神色又变了一变,换上一副十分市侩的表情,“我和你做笔买卖,怎么样?”

方才的交谈让棉花险些忘记了舅舅的话,李婆子的确是一个贪财的人,以前舅舅做小生意的时候经常说李婆子如何如何算计他,把他和舅妈气得不行。棉花这时候感到有些紧张,她从来没跟人做过什么买卖,被李婆子算计似乎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她想要一口回绝,可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就是觉得不会成功。于是她决定先听听李婆子的诡计。

“我知道是你家里那两口子让你来找我的,反正他们知道这是个舶来货之后肯定也要卖掉,不如卖给我?”李婆子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点上了一口旱烟,“我有的是钱,可以给你们开价的机会。”

棉花皱起了眉头,“我们不会卖掉它的,至少在弄清它到底是什么之前。”

“哦,是吗?”李婆子嘻嘻一笑,“你老舅和舅妈可不是那种像你一样老实的小孩。不过你天天学那两只奸狐狸做事情的方式,早晚有一天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是不是?”

“我、我会说服他们的,我们不卖。”棉花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没有几分把握。“他们两个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们很好。”

李婆子像是听见了久违的笑话一样,脸上的褶子都艰难地皱起来,“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听见村里的人都是怎么说他们两个的,恐怕你就要跟他们去拼命了!”

她突然俯下身子,凑近棉花的脸:“你舅舅和舅妈拿走了别人的血汗钱,害人性命,死了以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烛光将李婆子脸上的褶子刻得更深,像冥府里修罗走的路。棉花心突突地跳,一时无法理解她究竟说了什么,此刻只想把眼前发生的一切全都忘掉。她一把夺走李婆子手中的瑷叇,沿着月色夺门而出。李婆子有规律的奇怪笑声仿佛幽灵一样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

“哈哈哈哈哈!有东西卖记得要第一个找我啊!”

棉花一路狂奔,不知道是哪里用劲不对,下午的伤又针扎般疼起来,她这才放慢脚步,透过月光看那奇怪的瑷叇。她不明白李婆子主动要买,还让她随意开价,这样的亏本买卖,李婆子以往是从来不做的。那这东西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用呢?

还有老舅和舅妈,他们也是为了要把它卖出去,才同意她来找李婆子的吗?或许他们早想到李婆子会买,所以才故意这样做?棉花摇了摇头,老舅和舅妈不是那样的人吧,如果她能告诉他们这副瑷叇还有别的用处……兴许他们就会改变想法。

虽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可棉花心里知道,他们两个人一直对自己很好,只是她不敢也不想去试探这份温情的边界究竟在何处。要直接反对他们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她能成功吗?棉花脑中的念头左一个右一个,脚步不禁又放慢了几分。

月光渐渐被薄云阻断,黑暗如潮水破土而出,脚下的路很长。

很多时候,人生里出现的重大时刻都是没有任何前提和铺垫的。从棉花听到附近区别于风声的响声,再看到脚下的树丛很快地一晃动,到小腿上的一凉,无论谁看到,都只觉得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但棉花腿下一麻,捂着伤口重重倒在地上,这是在她回忆里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

瑷叇到底是从哪来的?做什么用?老舅和舅妈会同意不卖掉它吗?李婆子屋子里的那些东西到底都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她脸上的疤会长好吗?棉花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可惜她只清楚地知道唯一一个答案,那就是她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得知这一切的答案了。

那应当是一条毒性很烈的蛇,棉花感到一阵麻意从小腿逐渐攀升到全身,意识和感官也在慢慢离自己而去。她想,这时就算看到那座黄金的宫殿,自己也没有力气爬进去了。

于是,安慰自己一般,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那一切的源头——那奇怪的瑷叇覆在眼上。月亮被云藏了起来,没有黄金的宫殿,她的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摆正家门口的地毯,将脚下的快递盒子一个个拿进门,黄自遥快速将门关上,以免放进太多蚊子。前面的乔安伸出脚,把地上的快递盒子一个一个踢飞,有几个甚至被他踢到了墙上。黄自遥立马把地上的那些快递都捡起来。

“我都跟你讲了多少次,别把什么东西都当球踢,把东西都踢坏了!”她摆出了一副严厉的表情对乔安叫道。

乔安却是一脸无所谓。“反正那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会被你退掉。”

“这不是退不退货的问题,”黄自遥拉他到洗手间一边洗手一边说,“你都已经十岁了,还学不会端正自己的态度吗?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做个乖孩子?”

乔安很不情愿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你少道德绑架我了,我又不是傻子。”

“什么叫道德绑架?你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吗就用?”黄自遥对儿子跟自己说话的态度很不悦,“今天回来太晚,点个外卖吧。想吃什么?”

“我要吃你做的蒜蓉粉丝。”

“都说了今天回来晚,等我做完都几点了?晚上我还得回去照顾你爸,去晚了医院不让我进。”黄自遥抹了把脸,一边用毛巾擦干,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就当我没说,你不用管我了。”乔安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也关上了。

“哎你什么意思?”黄自遥感到怒火中烧,一下提高了声线,快步走到乔安房门口,“今天回来晚是因为谁?要不是你上周把人家老师的脑袋踢伤了,学校能叫我来天天接你上下学吗?就这天天还赖在操场不走,我要是不把你拉走,你这回又想踢谁啊?”

门另一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黄自遥又不甘心地拍了几下门,房门却紧紧反锁着。每天都这样折腾,自己早已经失去了把门暴力破坏的能力,不过但凡她的精力还允许自己这样做,她一定要把这该死的门打开。

真该找个时间让装修师傅把家里所有的门锁全都拆掉,黄自遥恨恨地想。她抓起手机,草草点了两份外卖,随后坐在小凳子上,一个个把快递拆开。她把自己最想拆开的东西放在了最后,或许是因为担心自己拆掉了它就不再有精力整理其他的快递。她小心翼翼地剪开气囊和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盒,终于看到了那副眼镜。

“不愧是德国进口的,虽然样子很普通,不过戴上以后,眼睛确实舒服多了。”站在镜子前,黄自遥戴着眼镜反复观察。

原本防蓝光眼镜一般是在看电子屏幕的时候专用的,因为电子屏会放出超过自然光许多的蓝光,长时间会对人眼造成不可逆的损害。然而黄自遥并不打算在短时间内摘下这副眼镜,她的眼睛大概是发炎了,十分畏光,连平时觉得正常的光线都有些难以忍受,不过戴上防蓝光眼镜以后,虽然不太清楚具体的机制,但眼睛的刺痛感的确减弱了很多。她糟糕的心情也因此有了些许好转。

又过了一会儿,外卖送到了,黄自遥喊了几声,又使劲敲了敲乔安的门,门里一点反应也没有。黄自遥虽然感到气急败坏,却并没有太多忧虑:乔安使这样的招数不是一次两次了。平时只要跟家里起冲突,他就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出来,等到第二天就没事了。换作平时,她还需要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可现在墙上钟表的时针已经快指向八点,已经没有时间做这种多余的事了。于是她三两口解决晚饭,把另一份外卖热在锅上,跟乔安嘱咐了两句就匆忙出门了。

今夜的月光很亮,天上的星斗也格外璀璨,黄自遥暗想,在这座城市的夜晚能用肉眼看到这么多星星,绝对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甚至看出了从前从未认出的星座,至少猎户座中间那三颗紧紧连在一条直线上的星星是很明显的。但在冬日里,晴空万里的代价总是刺骨的寒冷,因为很美丽,所以它那足以为河流结上冰块的温度也往往被人忘记。

黄自遥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口里冒出的冷烟,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得很单薄。象征性地颤抖两下之后,她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愤怒。都说人倒霉不可能没有自己的问题,可难道如今丈夫和儿子都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局面都是因为自己才造成的?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连句重话也不敢说,对儿子更是连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就这样反而还成自己的问题了?

她思来想去,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只能把一切的糟心事情都推给命运,或许她生下来就是这种操心又倒霉的命。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悄然升起几分委屈来,前半生一直本本分分做人,对着陌生人也从不使什么坏心眼,大约这世界上最容易受到不公的就是她这一类人,而那些做事情过分出格的反而会收获意想不到的人生。难道这就是好人没好报,恶人也没坏报?

正是下班潮,路上的行人很多,黄自遥快步穿过他们,引得四周的路人纷纷侧目。真是麻烦,黄自遥心中不快,她觉得这些行人就像一个个会移动的路障,是专门阻碍她前进的,连走路都不爽。同时,这些路障还有自己的表情,它们都对她露出不屑和讥笑,以此试图拖住她前进的脚步。她多想自己的灵魂插上翅膀飞上天,脱离这令人厌烦的一切,在她的幻想之中,自己早已飘然上天,连视线也朦胧模糊了。

她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前停住脚,不管那些喜欢闯红灯的电动车。那简直是找死,她想,人永远无法精准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们或许会节约时间到达自己的终点,但也很有可能永远到达人生的终点。如果换作是她就绝对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找刺激。

绿灯亮起的同时,兜里的手机也开始不停振动,像是急促的鼓点,令黄自遥无法忽略。她索性掏出手机,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她舔了舔起皮的嘴唇,不熟练地摁下接听键。

“喂?哪位?”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情绪非常焦急,背景声音也很嘈杂,就如同黄自遥所处的车水马龙一样。

“是乔安妈妈吗?你们家孩子……”

黄自遥没有听清后半句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似乎和电话那头的警笛声重合,紧接着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即使鼻梁上还架着那副新买的进口眼镜,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因双目刺痛流下痛苦的眼泪。

脑中一片嗡鸣。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这通电话导致眼前的一片黑暗还是自己倒在了听见电话之前,她好像在一瞬间离那一切很远很远。身体没有知觉,只剩下脑袋感到钝痛,可意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

发生了什么?黄自遥似乎知道问题的答案,可她不想让自己尝试理解这一切,那太累了。即使在最后的时刻,她依然清醒地在心里唾骂着命运之神,连这种时候都不允许她直接陷入昏迷,从而撒手不管。

“妈呀,这是啥?”

在棉花第一次触碰到地上那形状奇异的东西时,她就感到手指碰触到的地方有一阵奇异的感觉,有点麻,连带着整只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眯起眼睛,将那古怪的“镜子”高高举起,发现透过“镜面”的阳光变成了不正常的黄铜色。

“没有……黄金宫殿……”

她极力睁开眼想要看清镜中世界,却在看清以后这般喃喃自语。随后,她高举的胳膊缓缓落下,明明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却被那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做出像是采集果子一样无比熟稔的动作,自然而然地将那黄色的两个镜子架在自己脸上。

眼前的一切随之放大,那是与自己所处之地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明明是一片自己无比熟悉的同一片星空,可星空之下的一群又一群高楼却令棉花感到陌生。眼中的世界只剩下大片的黄色,无法辨认周围的一切本来的面目。明明眼前的世界看起来这样冰冷,可身上却还是暖洋洋地被太阳烤着。

这是怎么回事?棉花将镜片摘下,发现自己还在原地,一步也没挪动,可只要一戴回去,自己就好像瞬间移动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视线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黄色镜片的世界那端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谁?”

“啊!”棉花吓了一大跳,“你能看到我?”

那个声音道:“我看不到你,可我总感觉有人在监视着我,感觉很不舒服。你是谁?”

“我叫棉花,你呢?”

“你先不要问我是谁。”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我眼前的世界就变成一片深山老林了?这肯定跟你有关,是不是?”

棉花似乎想到什么,愣了一愣,随后惊叫道:“你现在,是不是也戴着两个黄色的镜子在脸上?”

“黄色的镜子?”那声音疑惑着重复了一遍,随后哦了一声,笑道:“你是说这个眼镜吗?我确实正在戴着。”

“眼镜?”

“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个黄色镜子吧,实际上这个东西叫作防蓝光眼镜,是用来保护眼睛的。”

“防……防什么?”棉花困惑地挠了挠头,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号东西,难道是眼前这个世界才有的?“我觉得大概是因为我们现在都戴着这个眼镜,所以能看到的东西就变了。你可以试试把眼镜摘下来。”

紧接着,棉花感到自己眼前瞬间一黑,但立马又恢复了,眼前的世界仍旧是黄色的,可样子却变回了自己所处的山林之中,连之前那头鹿留在不远处地上的蹄印子都还在。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一模糊,那些怪异的房子又出现了。所幸余光还能看见眼镜以外,自己原本所处的环境,不至于完全丧失对周围的视觉。

“看来是真的。”另一边的声音说道,“难道这个眼镜可以交换我们的视觉?你现在是在一片山里吗?”

“啊,对……”棉花听得有些一知半解,那边的人又跟她解释了一会儿,她才大概明白自己现在陷入了怎样的状况。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那个声音说,“我现在的视疲劳很严重,没有办法把眼镜摘下来。既然我们之间可以沟通,那不如就当彼此的眼睛,只要随时分享自己看到的东西就好了。”

棉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先答应了。不过她忽然想起一桩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对方忍俊不禁,随即就答道:“我叫黄自遥,年纪比你大很多,叫我黄姨就好。”

下山的路上,棉花问了黄自遥很多问题,比如她生活的地方,用的东西,还有她家里有什么人,黄自遥尝试用她能理解的话向她解释,但棉花还是有很多东西不大明白,不过她总算知道这副眼镜并不是什么藏着鬼怪的镜子,而是一种用来保护眼睛的工具。从她透过眼镜看到的世界里,黄自遥似乎也在焦急地赶路。

“黄姨,你要去什么地方?”棉花问道。

“医院。”黄自遥顿了一下,“就是你们那里的……医馆?我丈夫前段时间生病了,现在正在恢复,我得过去陪床。”

“陪床是什么?”

“嗯,就是要过去照顾他一晚上,怕他一个人在那生活不方便。”

“哦哦。”棉花感到自己的视线对不上脚下走的路,感到很不适应。尤其是眼中的视角已经在一个路口停下了,而自己的腿还要继续向前走。“黄姨,路上的这些铁箱子都是什么啊?”

黄自遥噗哧一笑,“这些都是机动车,就是汽车,里面都是人在驾驶,就像你们那时候的牛车、马车一样。”

棉花惊讶道:“原来是这样啊,真新鲜。黄姨,为什么你看过的这些东西,我一个也没见过呀?”

黄自遥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通过这个眼镜,你现在不是也能看到了吗?”

视线那头的一个东西由红色变为绿色,身边穿着奇装异服的人都纷纷开始向前走动。棉花不由得开始想象黄自遥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比舅妈说话要文雅多了,她几乎从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所以她一定是一个仙女一样漂亮的人,比说书先生讲的仙女还要漂亮。

走到路中间的时候,黄自遥突然掏出一块发着光的石头,放到耳边,那里边好像发出了什么声音,可惜棉花根本听不清。不知听到了什么,黄自遥忽然僵住了,一动也不动。无论棉花如何催促,她就是一步也不迈。这时候,棉花看见左侧有一束强光照过来,她看见一个铁盒子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即使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她此刻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它以这样快的速度飞过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黄姨,快跑!”棉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大叫,“跑啊!”

黄自遥没有回答,但右腿却像是条件反射一般抬起,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跟上了左腿,两步,三步!

短短的三步,黄自遥与铁盒子擦肩而过,也与死神擦肩而过。随后身边的路人拉住了黄自遥的胳膊,将她连拉带拽地送到了路对面。这期间黄自遥一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好久,直到人群都散去,棉花才听到黄自遥在小声念着什么。她仔细地听,发现她好像在念一个名字,乔安。他是谁?黄姨对她提起过她的丈夫,还有一个孩子,乔安是她的亲人吗?

“黄姨,黄姨,”棉花小声催促她,“你要赶紧走啦,再过一会儿医院就不让你进了。”

“医院,医院,去他的医院!”这时候,黄自遥突然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这下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全都在医院了!”

说罢,她重重地踩着脚下的高跟鞋,向医院快步疾走而去。

老天,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黄自遥焦头烂额,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仿佛这世界上所有的坏事都叫她碰上了:本来就因为每天陪床而疲惫不堪,莫名一秒被老于甩了脸子,又被儿子记恨上,眼睛的隐疾终于在今天发作,在路上差点被酒驾的汽车撞死不说,家里厨房的炉子忘了关火,乔安因为火灾被送进医院,最最无法理解的是,她竟然与一个古代农村的小孩因为一副防蓝光眼镜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联系。回想着今天经历的一切,她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要是这一切都是梦该有多好?黄自遥远远地望着病床上的小小身影,感到心痛不已,而这强烈的痛苦时刻提醒着她,这些全都是真实发生的。这真不公平!黄自遥想尖叫,明明自己已经如此疲惫,却还是有一双无情也无形的大手不停地在她肩上施加重担,似乎是要看到她被压垮,被嵌进地底那将一切灼烧熔化的岩浆里才要罢休。除去那令人无所遁形的心疼,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愤恨,甚至她还侥幸地想,刚才还不如一下被那马路上脱缰的汽车撞死就好了!

说起那差点成为真实的车祸,黄自遥不禁摩挲着那副新买的防蓝光眼镜。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不是在遥远时空另一头的那个孩子,自己怎么会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呢?摘掉眼镜,一切关于那个孩子的痕迹就消失于无了,可她知道,眼镜另一端确确实实有一个称得上热心的女孩,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真心地担心着她和她的家人。

叹了口气,黄自遥重新戴上眼镜,果不其然听见棉花急切的声音:“黄姨,你终于回来了!你还好吗?”

一开始,黄自遥对棉花有很强的戒心,这或许会是什么人的把戏?可她需要这副眼镜,她的眼睛就是已经难受到这种程度,不可能将它丢掉。反正对面的人看起来什么也不懂,她的手不会伸到这里,就算她知道了自己这糟糕的生活,又能怎么样?当她透过眼镜窥视自己人生的时候,她也在用同样的方式窥探着她的。她知道这个孩子没有上过学堂,家里人都死光了,只剩下舅舅和舅妈;她在一个罕有人迹的山村里生活,靠打猎为生,生活不是很富裕。看着山间变幻的景色,黄自遥竟然心生出一丝艳羡,她不该惊讶,因为那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解脱。她无数次幻想过把这所有的烂摊子丢在一边,只身一人远离城市,遁入无人的山野之中,再也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这不是很好吗?可是一旦从幻想中醒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就想要发笑。抛下所有?引入山林?就凭她?能做得到吗?

别再做梦了!

“我没事,乔安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现在正在休息。”黄自遥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回答,“你已经回家了么?”

“嗯,我打算先不把眼镜的事告诉老舅他们。”棉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我们这里有一个李婆子,她是我见过的见识最广的人。或许她会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好吧,随你喜欢。”黄自遥说,“可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

“嗯嗯,我会很小心的。”棉花问道,“黄姨,那个躺在床上的就是乔安吗?”

“是,怎么了?”

“他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呢。”对面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遗憾,“我以前有一个弟弟,就是我舅和舅妈的孩子。要是他能顺利长大,现在应该也跟乔安差不多年纪。”

黄自遥一愣,她忽然就意识到了一件自己再也无法忽略的事情:这个女孩也是个苦命人,就算身上的负担没有她多,但对一个孩子来说,也足以对其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作为一个同样有着艰难命运,在怪圈之中努力寻找生存空间的人,她实在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用多么坏的恶意去揣测棉花。

她久久没有出声,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棉花却误以为是她还沉浸在儿子因自己的疏忽而受伤的悲痛之中,从而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弟弟的故事,希望能够减轻她的悲伤。

他叫小枣,听说是因为舅妈怀他的时候喜欢吃枣。我刚刚来到老舅家的时候,对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也不待见我,只有小枣即使被我吼也愿意找我玩。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是他让舅舅和舅妈对我好的,他真的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傻。

小枣特别贪吃,长得胖胖的,我舅妈说小子壮点身体才好。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枣本来和我们在一起磨谷子,突然间他就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哭叫。老舅和舅妈急疯了,把他抬到小郎中的药铺里,他看了看就说是中毒,要催吐和下泻药。可小枣发作得太快,他们折腾了一宿还是没能救过来。他被抬出来的时候,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明明他昨天还在我面前蹦蹦跳跳,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我从来没见过老舅生那么大的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说是有人给小枣喂了毒,要害他。后来的几个月,他跟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停地找害小枣的凶手,见到一个人就对一个人破口大骂,搞得全村人都不敢跟我们说话。后来他夜里喝酒着凉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又变了个人,比以前还不爱说话,一直到现在。”

黄自遥默默地听着,突然听棉花慌张地说道:“哎呀,我本来是想说些有意思的事儿,可怎么又说起这些伤心事来了,白叫你难过。”

黄自遥忽然就被逗笑了,“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就已经很开心了。现在你舅舅和舅妈还好吗?”

“都好。平时他们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可只有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背地里对我好。我饿了,冷了,他们全都知道,大概是把对小枣的那些关心转移到了我身上吧。不过我很开心,就像我又有了一个家一样。”

黄自遥的心底对棉花又多了几分艳羡。虽然她们两个都是苦命人,可苦的原因却截然不同,就像她无法理解棉花失去双亲,困于一隅山村一样,棉花也无法理解她的家庭不睦所带来的千钧压力。

索性摘掉眼镜,她拭去为数不多的泪水。随后转身,看见走廊不远处还打着点滴被护士搀扶着的老于,他看起来很虚弱,不停地喘着气。

望着老于,黄自遥竟生出几分心虚,这份不安使她不忍直视他的面庞,于是重新戴回眼镜。

“乔安……在里头?”老于的声音还是分外虚弱,但出乎意料的是,暴怒并没有降临到黄自遥的头上。

她点了点头,生怕刺激到老于,想要扶他坐下。他之前就有过术后情绪波动过大导致昏厥的情况,如果看到乔安,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

老于没看她,也没乖乖坐下,而是直直地盯着门玻璃后的病床。

“咋会弄成这样……”他喃喃道。

沉默犹如病毒,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快速扩散蔓延开来,又在他们的身后戛然而止。然而黄自遥听得很清楚,在世界的另一端,棉花正在对着眼镜滔滔不绝地讲话。

“黄姨,我觉得你应该跟于叔好好聊聊,等乔安醒了,你们应该在一起聊聊。”

为什么?黄自遥在心中暗暗自嘲,在她印象中,家里的三口人从没有过坐在一起好好聊天的时刻,没人愿意这样做。以前跟同事聊天偶尔聊起各自的家庭,她隐隐知道自己家的这种相处之道是不常见的,或许很多年前,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但即便是那时也为时已晚。

为什么不在一起好好聊天?人是会趋利避害的生物,之所以谁也不这样做,黄自遥深知那样做的结果会是什么。无论以什么样的话题作为开头,到最后都会演变为无休无止的争吵:她和老于,她和乔安,老于和乔安,她和老于和乔安,无数次的争吵。黄自遥曾设想,他们上辈子该不会是仇人吧?那么前世她究竟造了多少孽才让她这辈子和两个仇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呢?

人与人之间需要沟通,可确实有些人是无法沟通的存在。尽管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同样的理解能力,但就是无法与对方达成共识。现在真的糟透了,还能更糟吗?

“老于,关于乔安的事,我们谈谈吧。”黄自遥说道。

“谈什么?”老于转过头来。

“你不觉得咱们对乔安太不关注了吗?今天的事也是,我有时候都已经忘记了,他才十岁,不应该放他一个人在家的。”

“那不是你干的吗?”老于反问道,“你看我现在这样能回家吗?”

当老于还没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黄自遥就知道自己要因此而愤怒。他总是这样,每一句话里都带着密密麻麻的小刺,可偏偏自己看不见。家庭的不幸,孩子的伤害,难道不是做父母的错?每当这时候,黄自遥就觉得这个家里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可从老于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又无时不刻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刚出生的婴儿不会掩盖自己的想法,只要感到不舒服便要号啕大哭。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有些人失去了痛苦的能力,但有些人依然保留着这稚嫩的本性,对于前者,他们委屈了自己却方便了别人;而对于后者,得到的是自己的爽快和他人的沉默。别人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嫌恶哄不好的婴儿持续的高亢哭声,还不如顺着他们的意,耳根子或许还清净些。

但这一次,黄自遥不想再沉默了。

“老于,我真的累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濒死之鱼的喘息。“自从你生病以后,我要没日没夜地照顾你,还要看着乔安,照料我们一家三口的起居。我之前就跟你提过我眼睛的问题,但你唯一在意的事情就只有你的身体情况,不是吗?”

她抬手把眼镜摘下来,露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白,“我现在只感觉自己快要瞎了,但是显然,我感受到的疼痛跟你没办法比。我知道你特别怕疼,连吃坏东西拉肚子的程度都忍受不了,所以当你结束手术十天还是没办法自己用勺子吃饭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可我接受不了,你不能,明明看见我做了多少事情却还像看不到一样!难道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吗?”

老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幻着,那副不可置信睁大双眼的表情,黄自遥非常了解,他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但现在显然快压不住了。但无论如何,说完这些话以后,这是黄自遥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感到快意。她重新戴上眼镜,这样就不用再看向那张脸,可却把棉花吓了一跳,她小声地惊叫。

“你再说我什么都没干!”暴跳如雷且带着讥笑的声音毫不意外地如约而至,“我做手术之前,饭不是我做的?地不是我扫的?水电费全他妈是我交的!你现在是看我天天躺着,嫌我懒了?你抱怨这些就是觉得我虐待你了?我他妈什么时候虐待你了!没人求着你干,你给我记住了,没、人、求着你干!”

“滚蛋,滚蛋。”他用力地甩甩手,自认为完美彰显出了他的力量和压迫感,“少在这烦我。”

黄自遥痛苦地闭上双眼,她甚至差点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棉花惊讶道:“乔安醒了!”

黄自遥吓了一跳,心中涌起不安的战栗。儿子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无论是什么时候,他出来一定是因为听到了她跟老于的争吵!她深知恶言恶语对一个人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孩子的身上会更加严重,乔安的性格如今已经如此乖戾,以后不知道还要怎样!

她不敢摘下眼镜,不敢面对老于和乔安,也不愿意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一切都搞砸了,被她和老于,或者在她意识到这件事之前,一切就早已经崩塌了。她早就应该知道,他们三个人的矛盾是积怨已久的,不可调和的,连拥有都未曾,更不要提什么挽回。她心中对老于已没有半分情感,唯一担心的就是乔安,这个她血浓于水的儿子。他还那样小,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她绝不希望他变成第二个老于。

正在黄自遥大脑急速转动的时候,棉花忽然对她说道:“黄姨,你快看!乔安要往外走,他要去哪?”

我什么也不想看到。

“你们怎么可以让这么小的娃自己走?他刚刚受过伤,万一出事情怎么办?”

我想追上他,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小枣出事的那天,我们谁都以为那就是很平常的一天,我还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没机会了,我们都没机会了!黄姨,快追上他,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

没可能了,这个家早已四分五裂。

“你想让他以后变成一个地痞无赖吗?是你们生下他,所以不管他是好是坏,你们都有管教他的责任!这不是你想抛弃就能抛弃得了的,而是你的责任!”棉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恨我的亲爹和亲娘,他们就是这样,轻易地就把我抛下,我恨他们!所以我不希望黄姨你也变成我恨的人,你是好人,你不要不管乔安好不好?”

刹那之间,黄自遥那颗逐渐熄灭的心好似被这些话中的某一句击中,那碰撞而产生的热量再次使她的心恢复几下跳动。

“好人么……”她轻轻摘下眼镜,盯着自己的手掌,“这世道总是好人最难做。”

棉花的眼前恢复了月光投下的一片清晖,无论她如何呼唤,另一端都不再传来黄自遥的声音。她对那一家人的担心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反而越来越令她慌张。走在通向李婆子住处的路上,她恨不得自己能像鸟一样飞起来,这样说不定就可以快些解开眼镜的秘密,说不定就能再次联系上黄姨。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有追上乔安吗?她真心地希望他们有和解的一天,至少不要再把关系变得更糟。

小枣的事情一直是积压在她和老舅一家心中多年的秘密,这些年来,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在任何场合提起,但棉花一直都很清楚,小枣的灵魂已经充斥在他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如今老舅和舅妈对她的好,似乎有一半是该给小枣的,只因为她是运气好的那个,才独自一人享受了他的那一份。其实她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想要解开防蓝光眼镜的秘密,不仅是担忧黄自遥的处境。如果这副眼镜可以连通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两个人,那么有没有可能,眼镜的另一端也可以是小枣呢?她总是不相信小枣已经不在了,即使他已经离开了他们,也一定在某个地方,像他们想着他那样地想着他们。

如果有办法让小枣拿到这副眼镜……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绝没有这个可能!”听了棉花的长篇大论以后,李婆子哂笑道,“我见过不少的瑷叇,从来没见过有这种能力的。什么连通时空,那是只有仙家术法才能办到的事儿,通灵的东西我从来不相信,活了快一百年,我也只见过那么一回。”

棉花不相信,“可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这眼镜能通灵,那为什么还要出价买下它?”

李婆子深吸一口,烟雾从鼻腔里吐出,有点像冬天犁地的老黄牛。她浑浊的眼里透出两点火光,火苗在她的眼珠里不断跳跃、舞动。她的表情深不可测,却带着轻蔑和嘲讽。“我李婆子是个商贩,只要有价值,就是我需要的东西。什么东西有价值?这瑷叇除了你我没有人见过,是个新鲜物件,有价值的东西一定是新鲜物。正因为没人见过,就算我说它真能通灵,谁能对我说半个不字?有时候,一个物件儿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相信它是什么。”

棉花有些急了,没想到李婆子根本就不知道眼镜的秘密,还想要把它卖掉!

“我绝对不卖!倒是你,你见过通灵的事情,怎么还不信?”

“就算是通灵的事情,也有真假。当你的心被恐惧和新鲜这两种情绪填满的时候,你脑子里的很多想法就会飞走,明明清楚的东西会变模糊,真假的界限不复存在。当年的我一样,现在的你一样,还有你的老舅和舅妈,所有人全都一样。”

李婆子越说表情越是狰狞,棉花从没觉得她是如此的可怕,她顿时什么想法和坚持也没有了,只想逃离这里。可李婆子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就像铁钳子一样,令她动弹不得。

“我老舅他们真的害死过人?”她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看见过他们害人,是不是?否则你不会一遍一遍地说这些话!”

她把身子往后靠,神色又缓和下来,但依旧高深莫测。

“就算是你也应该听到过风声吧:在你老舅和舅妈还不是小商贩的时候,他们两个是靠招摇撞骗讨生活的。他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以为这样得来的钱又简单又快,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可他们忘了,这世上是有报应这两个字的。你老舅说得没错,小枣那孩子就是被人毒死的——他出事儿的那天,有个穿斗篷的男人,嘿嘿,买了我最后一瓶蝎子毒!”

她越说越起劲,脸上泛着阴恻恻的寒光:“他说要买毒药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要用在你们家人的身上,我巴不得他快点把你们一家人全都毒死!结果只死了一个,这世道真不公平。”

棉花大惊失色,李婆子对老舅他们的恨意竟然如此之深,就连她自己也成了她的仇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望着恶鬼一样的李婆子,现在不要说眼镜的秘密,她今夜能否活着走出这个门都是问题。但更在棉花意料之外的是老舅和舅妈的过去,他们如今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老农民,就算是想都想象不出他们四处行骗的跋扈样子。她不打算、现在也没有时间细想。到底该怎么办?她从来没对付过这种阵仗,一时之间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

然而,李婆子看到她这般害怕的样子,心情却是很好,她饶有兴致地咧开嘴笑:“你这小娃娃倒是很有胆量,敢夜里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不过你要是敢再出去,我就敢保证你老舅第二天只能抬着你的尸体回去。”

“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这附近都没人住,平时也没什么人敢来?以这座屋子为中心,附近五丈的地里都爬满了我养的毒蛇!这种蛇叫银包铁,但凡被咬一口,用不了一刻就能毙命。能走到我面前算你运气好,可出去再走一趟就不一定了。”

听了这话,棉花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她平时进山最怕有蛇,以前见到过爬得极快的毒蛇,连影子都抓不到的东西,竟然可以当场放倒一条鬣狗。看着李婆子这疯癫的样子,她此刻并不敢轻举妄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棉花想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一些。

似乎是看她识相,李婆子道:“平时没什么人主动上门找我李婆子,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进这个屋的外人。为着这个,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把你手里的瑷叇卖给我,我明天一早亲自送你回家。”

“你为什么一定想要它?”棉花不解道:“你不是不信通灵的事情吗?如果你想要钱,我可以用别的东西和你换。”

“我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子,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李婆子冷笑道,“实话告诉你,这玩意儿能卖出去多少钱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只是要彻底烧掉它。”

“为什么?”棉花紧张地攥紧了眼镜。

“很多年以前,有个人告诉过我,如果不相信通灵,神灵就永远不会保佑到你的头上。年轻的时候,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可如今才明白,当初不信是因为日子还远远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直到在一场瘟疫当中,那个奇怪的人就像凭空出现一样救了我的孩子,我开始相信了通灵。”

“你有孩子?”棉花惊道,“可从来没人见过你的孩子!”

“是的,因为那个孩子早已经夭折了,那时候的情况太紧急,我分明连是男是女都还没看清……”

“可那个人不是把你的孩子治好了吗?”

“他的确治好了,用我看不懂的办法。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城里爆发了叛乱,我分明就把那孩子放在帐篷里,可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了……那个人也跟我的孩子一起消失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治好,那只不过是骗过我眼睛的把戏,趁着叛乱就逃跑了,留下我一个人!”

李婆子激动地站了起来,捏着烟杆的手剧烈抖动。棉花感觉到整座房子里的气息都变了,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家具仿佛都活了过来,她仿佛能听到房间深处传来的哭号。烟雾缭绕,烟雾笼罩,震耳欲聋的声音覆盖了她的一切感官!

“可悲的是,我竟然还与他做了一笔交易。他要我要把这瑷叇交给一个孩子,一个女孩,他说这是一命换一命,只有这样,他娘才能得救,也只有这样,他才肯救我的孩子。可既然他已经破坏了约定,那我又凭什么要遵守!”

“那个给你眼镜的人是谁?”棉花高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婆子疯狂地狞笑着,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我走了很远的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为的就是把这作孽的东西扔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知道,竟然被你这个小丫头捡到,我的苦心算是白费了!”

“他是谁,告诉我!”

“我知道他的名字,”李婆子的眼神有些恍惚,明明注视着棉花的方向,却像是在看其他的东西。“但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李婆子彻底失去了耐心,一下子像头枯槁的猛兽一样跃起,向棉花伸出长长的利甲,“给我!”

棉花大惊失色,在李婆子的手触碰到她之前下意识地一扭身,反身边夺门而出边戴上了眼镜,眼前一下变成了星空。

“黄姨,救我!”

9
“快跑!”

黄自遥虽然不知道棉花究竟遭遇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她似乎是在被什么人追逐,情况已经到了极度危险的地步。

听见黄自遥的声音,棉花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外面有蛇,有好多蛇!呜呜,我看不到,我看不见它们!”

“棉花,听我说,”黄自遥的声音十分冷静,“你闭上眼,只要往前跑就好。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能办到吗?”

棉花呜咽着答应了,但她并没有闭眼,而是直直地望着眼镜中出现的那个孩子,乔安。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他却始终走在不远处,就像是一个引路者一样。
“靠左走!”

“前头有个水坑,跨过去。”

“要下坡了,注意脚下!”

随着黄自遥的指令,棉花脚下紧张地动作着,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对这种感觉并不排斥。按理来说,当一个人的视觉被阻挡,由于视觉和肢体的错位,动作就会变得非常迟钝。然而,她现在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的眼睛不是被蒙住了,而是在看着另一条路。尽管有诸多不同,但眼前的路与脚下的路何其相似,令棉花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这种奇异的感觉冲淡了她的恐惧,让她有力气继续奔跑。

她迈出脚步的时候不是没有迟疑,说实话,她每一次抬起腿都要在短时间内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不是她们家人的传统理念,就连棉花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再次戴上这副眼镜。但她心中就是有一种感觉,在自己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她的手脚已经牵引了她的心。

再跑一步,再跑一步!呼啸的罡风从耳边擦过,又或许是毒蛇在身边游走的声音,可她还没有倒下,那就是希望!棉花明白,只要穿过这片草地,自己就会得救。她没有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然而如今对棉花来说,防蓝光眼镜背后的秘密已然解开。当她透过眼镜看见了乔安的小小身影时,一个想法便福至心灵,即便她没有办法向任何人求证,但她宁可相信那就是唯一的答案。

或许李婆子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通灵,但的的确确有很多不是神仙就无法办到的事情。可是就像这眼镜一样,当视线被遮盖住的时候,就很难相信看不见的事物。这是个很难解的问题:如果不相信,该怎么看见?如果看不见,又怎么能相信?棉花现在才渐渐明白,这就是李婆子解不开这副眼镜的秘密的理由,也是她痛苦了半辈子的理由。

她感到很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想法却像池子里的鱼一样一条接一条蹦出来。李婆子说过,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认为的真相。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不就乱了套?她可以做到不在乎老舅和舅妈的过去吗?黄姨可以不在乎跟于叔和乔安的隔阂吗?小枣能一直活在大家心里吗?就连李婆子,她还能找回来她的孩子吗?如果人们相信的事情就能成真就好了,可惜他们都不相信这些事情有成真的一天。

这也许就是防蓝光眼镜的秘密,在最后的最后,棉花力竭地想,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拥有它的人,有些东西是可以被相信的,连接在两个时空背后的神秘术法的名字不是恨,也不是恐惧,而是爱。

“右边的草地里有条蛇在动,快躲开!然后不要回头,向前跑。”

棉花用尽最后的气力纵身一跃,在那一刻,视线里的乔安回过头,棉花看见他眼里的瞳仁黑得像天坑里的深水洞。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她在那片黑暗中看见了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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