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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尺微命
唐咸亨三年(公元672年),王勃回到家乡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不久得知朝廷将在冬天举办招揽礼乐人才的制科考试,他决定去碰碰运气,于是再赴长安。期间,他给主考官李敬玄、裴行俭写了几封举荐信,可都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王勃并没有灰心,为表明自己并非夸夸其谈、徒有虚名之辈,他又写了一篇《上吏部裴侍郎启》。在文中他直言指出当时文坛颓废、文风颓靡的现状,其原因是诗文只追求辞藻精巧华丽、实则空洞无物,和这个昂扬向上的时代格格不入。改革文风迫在眉睫、势在必然。他愿意做改革的先锋,倡导诗文要“言之有物”、经世致用,才能承担诗文教化人心、振兴风气的作用。王勃还对科考取士偏重诗赋颇有意见。他认为诗赋只是才华的一个方面,而治理国家的真正需要的是有大格局、大见识的人。
这篇文章不仅鞭辟入里、文采斐然,而且格调高远,格局宏大,王勃锐利的眼光、超前的见识尽显无遗。这让吏部侍郎裴行俭大为震惊。他早闻初唐四杰的大名,知道他们文江文章锦绣,笔力雄健,但对他们经世致用的实干能力颇为怀疑,但王勃的这篇文章让他刮目相看。他决定给王勃一个机会,补授虢州(今河南灵宝)参军一职。
但王勃对这个远离长安、仅从八品的参军不甚上眼。正在犹豫中,收到好友虢州司马陆季友的来信。信中说:“你精于医道,而虢州盛产草药,正可以让你大显身手。虽参军职微,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也是大功一件。”
王勃颇为心动,又想到有老友相伴,于是决定前去虢州任职。
咸亨三年(公元672年),王勃来到虢州。虽参军的工作淡然无味,但虢州山灵水秀,多奇花异草,于是他把心思放在学医配药上。也给穷苦人家看过几次病,效果不错,这让他有了一些成就感。闲暇时好友在旁,结伴游历、饮酒赋诗,日子倒也轻松惬意。
可一年后,陆季友调往他处,王勃一下子陷入了孤独中。而他恃才傲物的个性不屑与人交际,他看不起那些投机钻营、为蝇头小利奔波的官吏,而浅薄无才的官员上司,他也从不放在眼里。于是,在众人眼里他无疑是一个是自恃才高、傲慢无礼的人,他们日益对王勃不满,一事一辱都记在心头,准备找机会算计他。
不久,一个和王勃有些交情的官奴曹达因为酒后伤人畏罪潜逃,王勃因为怜悯而将他藏匿家中,但就是这种任性的慈悲和不当的江湖义气,将给他惹下滔天大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加上勃根本不善伪装,心中的担心和不安又总写在脸上,这让那些老练狡诈的州府官吏看在眼里,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一天晚上,王勃刚在外饮酒回家,门突然就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敲开,他们径直冲进偏房,从里面拉出一具尸体,死者正是在逃的官奴曹达。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王勃惊吓得呆若木鸡。
先藏匿罪奴,后又杀人灭口,按大唐律法就是死罪。这件事在《新唐书》、《旧唐书》中都有记载,但都含糊其辞。如果从字里行间仔细分析,其实都在暗示王勃极有可能是被栽赃陷害的。王勃一介文人,又与曹达毫无恩怨,为什么要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杀人呢?这已经成了一个历史疑案。真相,早已淹没在遥远的岁月中。
不容王勃申辩,杀人灭口的罪名坐实。判决很快下来——秋后处斩。
王勃在绝望中感觉到末日的来临,虽是盛夏,他心头却泛起阵阵寒意。在他眼中,这看似美丽的人间对他何曾有一丝暖意与温情。他因一篇形同玩笑的《斗鸡檄文》被人告密,丢了官职和大好前程;刚补授这个小官又被诬陷杀人重罪,性命不保。这世间人心的复杂和险恶,就像无边的黑幕,一次次围堵着他。他的人生由星光璀璨变得暗无天日,他无路可走,也无处可逃。
公元675年8月,离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绝望中的王勃已心如死灰。他年纪轻轻,壮志未酬,却要无辜屈死,他死不瞑目。
但命运突然有了转机。
就在这时,那位高高在上、让他又敬又恨的大唐高宗李治改年号“为上元”,大赦天下,王勃得以死里逃生。
当王勃走出狱中那一刻,感觉像做了一个梦,他的人生就像一个大起大落、大喜大喜大悲的梦。从被皇帝赏识,成为大唐最年轻的命官;到免官去职,逐出长安;从莫名其妙被判以死罪,到无罪释放、全身而退,没有谁的人生能像王勃这样惊险和传奇。而冥冥之中主宰这一切的,正是他出生那年刚好登基,和他恩恩怨怨、纠缠不断的当朝皇帝。这是他个性使然还是命中注定,这位大唐第一才子,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次死里逃生让王勃成为惊弓之鸟,不久,惊魂未定的他推辞了朝廷给他恢复的官职,他再也不敢踏入这险恶的宦海半步。
他隐居家中,潜心著书,在短短的时间内,他补全了祖父尚未完成的《尚书.续篇》二十五篇,完成了祖父的遗愿。人生的跌宕让他相信命数,他研习易经、颇具心得,写了《易发挥》五卷;他还撰写了《唐家千岁历》、《合论》十篇、《百里昌言》十八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完成了诸多著作。内容涉及阴阳五行、儒学易传、历史文学,王勃的惊世才华、深厚学识可见一斑。
仕途再无希望,理想已成泡影。在人生最栖惶无助、绝望凄凉之际。著书立说,也许是唯一能寄托他价值的方式,也是他能表达自己的唯一方式。他要把自己对天地的参悟,对学术的见解留在人间、流传后世。但可惜的是,他的这些著述全部遗失,留在世上的只有诗歌。
这次风波王勃虽然幸免,但却连累到父亲王福畴,他因此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到遥远的交趾任县令。交趾在今天的越南北部河内一带,在唐朝时是最偏远的蛮荒,贬此无异于因罪流放。
每每想到远赴天南、年事已高的父亲,王勃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正如他在《上百里昌言书疏》所言:“如勃尚何言哉,辱亲可谓深矣,诚以灰身粉骨,以谢君父……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间矣!”
王勃在自责与愧疚中度日如年。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秋,他终于决定远赴交趾去看望父亲。
他乘船从洛阳出发,沿运河南下。开始了人生最后的远游。这次旅程他将写下人生最壮丽宏伟的篇章,但这也是他人生最后的辉煌。
他过淮阴、穿楚州、入长江、转江宁,九月初,王勃抵达洪州(今江西南昌),他应邀参加一次盛会,而宴会的地点就是日后闻名天下的滕王阁。
此时的洪州都督闫伯屿刚把破旧的滕王阁修葺一新,准备于九月九日大宴宾客。并让他的女婿提前写好一篇文章,以为作序。宴会那天就当是即兴所作,以扬名声,为入仕做准备。
九月九日,装饰一新的滕王阁彩旗飘飘,鼓乐齐鸣,洪州一带的名流文士齐聚滕王阁。立于高阁之上,看赣江东去,水天开阔,秋阳高照,远山尽染,好一幅绝美壮阔的秋景图。
觥筹交错间,众人诗兴大发,一篇篇诗文在良辰美景中喷薄而出,熠熠生辉,闫都督大为高兴。名士风流,佳作频出,多有对他的赞誉、仰慕之词,而他作为这次盛会的东道者和组织者,足以名垂青史了。
酒过数巡,日已西斜,宴会的压轴大戏——为滕王阁盛会作序的时刻到来了。闫都督环顾席间,客套一番,请众人作序。众人心知肚明,都推辞不写。但请到王勃时,他不知缘由,欣然应允。
这一举动让闫都督勃然大怒,这个不识好歹、不懂世故的年轻人搅乱了他精心设计的好局。他借口更衣,怒而离席,却让人盯着这位年轻人,看他到底写些什么。如果才思平平,就找人奚落羞辱他一番,再让他女婿出场。
当听说王勃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开头,便说:“不过老生常谈,毫无新意”。
又听说王勃写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星丰时,便答道:“徒有虚名,不过尔尔”。
当王勃写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时,他眉头微舒,心想这年轻人还算懂礼。
但当王勃写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他不禁大为惊叹,连声喝彩:“此真天才,当垂不朽,”他已彻底被王勃的文采折服,迅速返席,请王勃继续写下去。
王勃文思泉涌,他的心已完全融入浩瀚的江天,在黄昏的美景中惬意翱翔。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他的灵魂如浩瀚的赣江,一路奔涌,冲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灵。天地美景、万物生机,尽揽心间。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天地壮美,万物尽得其所。而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鸿,不知该往哪里去。自己才华横溢,却屡遭厄运,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落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命运给了他难以承受之重,他前面总横亘着难以逾逾越的大山。他的委屈、他的痛苦,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的凄惶、他的绝望,又有谁会真正怜惜?天高地阔,江湖遥远,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过客。情到深处,他屡遭劫难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寥,那份刻入灵魂的孤独,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老当益壮,宁以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古今之间,有多少自识豪杰屈志不升、白首荒野,怀才不遇的又何止我王勃一人呀!时运不济,我无可奈何!但我永远不能放弃自己的抱负,遗弃自己的理想,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改正过去的错误和过失,让一切从头开始。大丈夫哪能遇一点挫折就自暴自弃,长歌当哭呢?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
我王勃只是一个薄命书生,抱负不展、壮志难酬,今生功名无望,却以结结识各位为幸。知音难觅,故由此感慨,请原谅我的激动与浅薄吧!
王勃始终还是那个性情男孩,他从不会压抑和伪装自己,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他依然有冤就诉、有泪就弹、有歌就唱,就是这样的单纯耿直,却成为他人生的悲剧。人间出一天才不易,而天才生存于这世间更不易呀!
序文以一首诗结尾,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白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物换星移,人世沧桑,人世一切过往都如长江东去,再不复返,今日的盛会盛景都会成为梦幻,消失无踪,而我,还有什么可悲怜的呢?
是的,人间的一切都如梦似幻,悄然而无情。但总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那些灵魂的心声、那些真诚的倾诉、那些激荡的情怀,会长久镌刻在文字和音符中,永远在这世界回响。滕王阁因王勃而闻名天下,王勃因滕王阁而享誉后世。
相比于那些虚浮的名声、相比于那些复杂的人心,滕王阁才是王勃真正的知音。那高高的楼阁才能体会他的寒冷;那壮阔的云天才能盛放他的理想、那奔涌的长江才能容纳他的愤懑;那朝暮的风雨才能明白他的忧伤。在那一天那一刻。滕王阁听懂了一个饱经忧患的天才灵魂的语言,他们的邂逅成为人世的佳话,也成就了彼此的巅峰。
滕王阁就是一位智慧的长者,饱经风雨、历经沧桑,只为苦等这个孤独的天才到来,好让他留下这篇千古佳作。这就好比尹喜等待老子,一次神交就留下千古名著《道德经》。天才和宗师来人间一趟不易,总要留下点什么,而上天总在最后的时刻才会给他们这些机缘,因为王勃和老子一样,一去就不复返了。
几个月后,王勃看望父亲后北归,不慎失足落海,惊悸而亡,年仅27岁。《滕王阁序》成为他最后的绝唱。
如今,他静静的躺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无疑是孤独的。孤独是他一生的宿命,不仅因为他的聪明绝顶、天纵之才,更因为他单纯心灵里那个唯美人间,他在现实里从来没有找到过。
他只能在绝望中一次次去寻找,一次次去梦想。可那些莫名的嫉妒和丑恶的人心却丝毫容不得他,一次次陷害、一次次打击,他绝望的灵魂,一生也没有找到容身之地。
天才是他最耀眼的标签,却也是他一生的悲哀。他的世界,没有人懂。他的孤独,是黑暗世界那丝光芒、是盛名之下的那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