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某几个阶段,我有特别强的表达欲。特别想写,特别想把笔记本填满,特别想寄出一打信,哪怕收信的人把给我回信当成一项劳心费力的任务。但最近,我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不想说。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文科生来说相当危险。久而久之,脑子就生锈了。所以我要逼自己开始写。逼自己清醒。
其实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是从去年三月就开始的。堕落的阀门一打开,就关不上了。懒散最开始只是涓涓细流,每天冲走一两个小时;渐渐就变成大江大河,湮没我的整个生活。空虚感如幽灵般缠上来,吸干做一切事情的乐趣。太久甩不开它,就会被拉进抑郁的阴影里。
2021年10月19日,去美协签工资单,然后去银泰看国家地理摄影展。回来的那天晚上,还有那天的第二天。我好久好久没那么痛苦过。当天的日记:“山川,湖海,那样浩瀚广博的境界,在人的社会中只是无言的背景板。人际关系网对个体的控制力大大强于无边无际的朝阳渲染的玫瑰色的天空。永远不能信任其他人。永远不能指望别人良心发现。你今后的为人法则:戴一张微笑的、友善的面具,给心围上铁蒺藜。该伤人时果断一点,不犹豫,不后悔,不留证据。”还是那一天,逸菲送了我一句很温柔的话:“Your heart is like a tennis ball, it may be flat sometime, but will never break.”有时候会毛骨悚然。我明明把一切喜怒哀乐嫉妒仇恨都深深埋在两百尺厚的冻土以下,还在大地表面种上一层温和的青草地、点缀几朵温良恭俭让的明媚小花;我明明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却能洞察秋豪。
再接下来,许多人,许多事,许多情绪,我实在想忘了它们,不必再道也。
今年三月刚开始的那两周,我一只脚已经迈进抑郁区了。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不想学习,不想出门,不想和人打交道。重金报考的DALF C2考试都想直接放弃。打印的语料都没有看完,要求自己按时背的文章基本没有开始背。考试前一天晚上还管不住自己,在豆瓣浪费时间。凌晨三点还没有睡着,翻墙看AO3上没什么营养的小说,还是睡不着;但早上五点半依旧爬了起来,吃了早饭,在雨中抱着一些书出校门,打车,去考场边的肯德基里背下一点之后被证明是毫无用处的小段落。用中午一顿肯德基大餐安慰作文写崩、直接想打道回府的自己;又哄自己继续留下来,熬完最后两三个小时 。
“这不是你来的目的。只是你回去之前的必经之路。”
说的是王皓的横滨。2009年,横滨世乒赛前,他说那是他人生的低谷,训练也不想去,觉得赢了输了都没什么意思,不想见人。刘指导哄他说,你去了就行,去了就是胜利。于是他浑浑噩噩地去了,却完成了几乎是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圆满的一战。“那天横滨的大雨,是上天为你下的。”
天知道,考DALF C2那两天,我共情了多少遍他的故事。当天写作文、午饭、准备口语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我的C2征程会不会也有一个奇迹般的圆满结局。哄自己,就几个小时了,留下来,坚持把口语考完。走神的时候在想,这时候新加坡大满贯,陈梦在打佐藤瞳。
这段时间唯一的精神力量竟然来自乒乓球,仅存的精神支柱是王皓和陈梦。将近十四年前开始喜欢王皓,将近八年前开始喜欢陈梦。中间不再理会乒乓世界有六七年了,没参与乒乓球出圈那几年的腥风血雨,不了解里约周期后半段和东京周期的风起云涌。直到去年奥运会才更新了一遍自己对乒坛的认识。惊喜地发现,陈梦居然打上了奥运会单打。可我记得在2014年,根本没人看好她。初中毕业的同学录上,“偶像”一栏我写的“陈梦”,别人不知所云;我也从没料到,8年之后这个芳名竟然能有今天这样耀眼。亲眼看着她拿到奥运会单打金牌,拿下单届奥运双冠。后来一个一个补她的采访,她说她最低谷的时候是2017年输了亚锦赛。不想见人,不想去吃饭,只想一个人待在没有光的房间里。后来,记者、队友说,女队里面陈梦练得最苦。
新加坡大满贯,陈梦的比赛,除了打佐藤瞳的第一轮没有看到,其它几场全程看直播。看着她夺冠与,看她的采访,相当感动。
2022年4月11日,DALF C2出分。世界上真的有奇迹。我没想过能以这个分数通过。很开心,不知道该告诉谁,我拿到了DALF最高级别的终身制证书。但很快收心。下午和珊珊老师讨论我觉得已经穷途末路的论文。三个多小时过后,我在她的提示下似乎又看到了一条明路。
北京的春天快过完一半了。繁花似锦,落英缤纷,柳絮纷飞。
2022年4月14日中午,三楼食堂里阳光明媚。吃饭的时候,突然想重新开始写博客,博客叫做“Soupirail de la Tour d'Ivoire”,“象牙塔里的飘窗”。过去很多年总是在纠结,象牙塔里书呆子炮制的论文究竟有什么意义,文科生究竟如何才能经世致用以笔为剑造福天下苍生。现在暂时放下这些未必是幼稚的质问。
世界上大多数人,为了赚到钱,都得逼自己去做一些无聊的工作。搬砖的工人、朝九晚十的程序员、公务员,无不如此。爬象牙塔首先是我的工作,为了将来赚到钱,我必须先踏踏实实地去读书积累、去钻牛角尖、去琢磨如何另辟蹊径写论文,才有可能申请到一个给我发钱的博士名额;有了这个博士学位,我才有资格在更高的平台上当老师,赚更多的钱,养活自己,在物质层面过令自己舒适的生活。象牙塔不仅是一个两袖清风的理想,也是一份柴米油盐的职业。我要先把这个职业所要求的的本职工作好好完成,即使有时我会感到精疲力竭、无聊至死。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烈日下搬砖8小时,电脑前码程序8小时,手术台前操刀8小时,公务员上班8小时,象牙塔里爬8个小时,从职业的角度看,性质其实是一样的。
只要是一份工作,它必然会在某些时候使人觉得无趣、枯燥,必然会因某些原因让人开始怀疑其意义何在。但是,这份工作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它只是一条必经之路,可能通往工资,也可能通往其它精神层面的快乐。爬象牙塔是我目前的工作,只有爬得更高一些,我才有可能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
但我不希望象牙塔像黑漆漆的矿井深处。象牙塔里可以有很多飘窗,边爬,边看塔外的春暖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