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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自己是昔日槐树庄里的一个帅哥，各方面条件优越，唯一的缺点，是从小患有脚气。十个脚趾烂了八个，两个脚板烂得差不多。奇痒无比时，我会止不住脱下鞋子，脱下袜子，让空间里芳香四溢，比红烧猪手还诱惑人。因此，我被人嫌弃，被人抛弃，众叛亲离，至今单身。
唯一跟我亲近的，是我饲养的一只蝈蝈，整天对我鸣叫，示好，这年头人不如虫子啊。它还善于拼杀，在公平公开公正的游戏中，咬死了村里很多人的同类，给我长脸了，争光了。他们见我喜欢坐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自称古槐安国人，且善于饲养蝈蝈，于是称呼我为国脚。这是我的诨号，也是我的足疾的雅号。
截至民国十七年，我活了三十五岁，碌碌无为，却因国脚而远近闻名，至少出了名。我坐在村头抠脚丫的照片，被登上地方报纸的娱乐版，引得各州争相转发，于是有些好事者不辞辛劳找到我，跟我合影，说是我的粉丝，说我是苏格拉底、第欧根尼的传人。如果让我去烤猪蹄，说不定能够创立产业，捞取财富，成为富翁。如果让我去踢蹴鞠，说不定能够以毒攻毒，创建奇功，为国朝争光。
坐在村头槐树下的我，有时这么幻想。我对村民说，香与臭是人为定义的，优点与缺点也是的，事物总归是事物本身，而人们对其特性的认识总归是相对的。比如聋子的耳朵不灵，但眼睛很好使，观察能力比一般人强大，能赶上山上的老鹰，赶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家。比如高个子很吃香，但费衣料和设备，让家人和制造商们头疼，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伴侣，因为不协会产生喜剧感。
综上所述，某人具有某个特点，无论好坏，总会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在总体格局上总会自我完善，都是尽善尽美的。众人听了，纷纷嗤笑，捂着耳朵，指出这是歪理邪说，自欺欺人。于是我继续幻想，如何才能让众人都能理解我，不将我的脚气看做是疾病，反而看做是我的优点呢。
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就改变人们的观念。改变不了自己，就改变他人。我站在自家的楼顶，站在槐树的树顶，开始练习嗓子，学习西洋歌曲、歌剧的唱法。平时嗓门巨大、胸肌发达的我，喜欢用双语演唱《我的太阳》：“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心仪神旷，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无论学习民歌还是学习土戏，都会被熟悉民歌、土戏的村人挑出毛病。只有玩新花样、新概念，新形式，才能镇得住这些久处山坳的人们。有人扯起嗓子问，你那是作鸟叫啊还是作驴叫啊，我就笑眯眯回答，我是在道法自然，名曰天籁之音。也即学习山风和松涛的声响，感应山林里的自然万物，跟大山大河融为一体，做一个自然而然的新人。这些是他们听不懂的，却很愿意听。
此外，我开始四处帮助人，四处献殷勤，参加各种组织，参加各种劳动，不落下任何一个表现自己与捕获名声的机会。他们见我两次给一个小寡妇送温暖，就都笑嘻嘻的。等我再次前去敲小寡妇家的门，而且是夜晚，她笑着请我喝酒，用眼勾我，用手摸我，被我拒绝了，还死拉硬拽。可是，我坚贞不屈。我说我是来送温暖的，怎能做偷鸡摸狗的事呢。突然，屏风后面一响，传出鼓掌声，转出一个人来，是村里的老村长。他满脸堆笑，连说好人啊，好人啊。
此后，再无人怀疑我做好人好事的动机。成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还得忍受欺骗与抢夺。比如有些人向我借钱，借东西，拒不归还，我还得赔笑脸。
劳动的时候，休息的时候，人们大多有些无聊，习惯沉默不语，或者交头接耳。闲言碎语一多，就容易生出事端，以致有女人畏惧坏话，上吊自杀；有男人畏惧谩骂，撞墙发疯。我提议，劳动的时候，我可以唱歌，休息的时候，我可以唱歌，有求必应，尽力满足。这都是最好的解闷方法。于是，众人干得无精打采或者热火朝天之际，我站到田间地头，给大家唱唱歌，助助兴，运用男高音的腔调，解除人们的困乏，迷住人们的心田。有时，我还会现场编几句顺口溜，将老村长的功德全都编进去，甚至没有的也编进去，深受村民们欢迎。老村长叼着水烟袋，站在村公所前嘿嘿发笑。
除了唱歌，我还会抠脚，懂得一些中医按摩知识，就大声宣布说，人体健康，集于足部，各种疾病，按脚即愈。见他们尚有疑惑的表情，我当即运用大数据法，用事实说话：比如人体穴位有三百六十五个，而足部拥有六十七个。这一下，真的炸锅了。人们看见我幸福抠挖、按摩的样子，情不自禁跟着学习，抠挖脚丫丫，或者按摩足部，以为都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好办法。精神的贫困往往能够通过身体的按摩而达到缓解与自愈的状态。
通过不到一年的打拼和积累，我如愿当上了新村长，当上了国脚村长，干脆将村名改做国脚村。国脚村长！国脚村长！这是村民们对我无比亲切的呼喊。竞选成功时，我站在村头的老槐树边，演唱了一首新歌《今夜无人入眠》：“不得睡觉！不得睡觉！公主你也是一样，要在冰冷的闺房，焦急地观望，那因爱情和希望而闪烁的星光！”
最早喊我国脚的人是彼得，一个假洋鬼子，也是老村长的跟班。他将国脚概念的发明权拱手让给我，说它具有独创性、开拓性，并嗫嚅着说出了四个字，让我无比兴奋。在一次救济金的发放中，我说你们没有实质性的困难和疾病，怎么能够领取相应的金钱，而且领取更多呢。比如，国脚是最值得认同和关怀的。几天后，几个村民笑着走来，当面脱下鞋子和袜子，展示他们红肿的国脚，而且持有乡里卫生院的证明，非常符合办事程序。
半年后，我坐在村头的椅子上，逗着笼子里的蝈蝈，抠着香香的脚丫子，发话说，亲爱的国脚们，我们开个香香甜甜的短会吧，今天的美好议题是……三十多个村民围坐着，都抠着香香甜甜的脚丫子，会议就在这愉快的氛围中展开，开得极其成功而有效。他们的国脚症候各具形态，尤其有的像西洋画，有的像水粉画，有的像儿童画，有的像疯子的即兴画，总之极其多样，灿烂，艳丽，美好。
人们议论纷纷，大放厥词。既然大家都是国脚，那么国脚就是人类的普遍特点，而且体现出苦中作乐的劳动精神和文化精神，因而是人类的一大优点。因此，国脚文化应该称为我们村的特色文化。有人提议，请求我用顺口溜的形式写下这些宝贝东西，变成乡约，书写在村公所的墙壁上。我只笑笑，没答应。有些话只能说说，断不可写出来当做颠扑不破的规矩与真理。
太阳总有它的背面，正如人们总有自己的冤家。村里有几个反对我的刺头，坚持说国脚是病，不能像苍蝇逐臭一样，将大便当做香饽饽。这些恶人每次都遭到众人的围攻，而且运用比较文明的方式。他们将几双鞋子挂在恶人的家门口，或者当面脱鞋子砸过去以示警告。只要不打架，一切都好说。如今早巳是民国啦，大家伙儿的素质都要进化得文明一些吧。
不久，这些隔着肚皮的恶人都得上了脚气，接上了人气和地气，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同上一条贼船，跟我们有着共同的特征与命运。一次喝酒，彼得醉醺醺地建言，要将国脚的巨大雕塑放置在村口，彰显自己的特色，同时要将国脚习俗推广开去，普及整个乡里，整个县里，而且首先要对付毗邻的香草村。那里人都喜爱干净，毫无脚气，实属可恨。几个人附和，说要将那里的女村长弄来，做我的压寨夫人，改名叫香妃。有人甚至建言趁机将两村合并，扩大地盘。
某日，女儿嫁到邻村的牧师，畏畏缩缩，偷偷前来，找我谈心。这个花了我很多冤枉钱也没治好我的脚气的老头，忽然对我说，国脚到底是一种病，他可以用祖传秘方帮我治好。我起初面无表情，继而笑而不语。大胡子的他，将向上帝祈祷的双手，抚摸在我的头上，突然嗨的一声发力，神乎其神，像是传说中的气功大师。亲娘的，真的被他治好了。几天之后，我拥有一双白嫩的大脚，堪比乌克兰大白猪猪手的大脚，不再发痒起皮啦。这是咋回事呢。
接下来的一次会议，是讨论两村合并的方案的。此时节，村民都脱下了鞋子和袜子，而我犹豫着，自称鞋带太紧，不方便脱鞋。接下来的第二次会议，是讨论两村合并的行动的。一场大战在即。我遮掩着，脱下了鞋子，没有脱袜子，自称袜子是邻村女村长编织的，而且悠悠提及，那个喜欢种植兰花和水仙花的女人，更喜欢叫我大脚村长的新名字。再接下来的会议，我什么也不想脱下，瞎琢磨心思，于是众人怪怪地瞅着我，个个面露不悦，窃窃私议。
忽然，有人举手说，国脚村长，您已经有两次没有脱鞋子，三次没有脱袜子，三次没有说亲爱的国脚们，而且您已经有十五天零三小时没有在任何场合提到我们的国脚啦。我身后的两个人，突然一个按住我，一个脱我的鞋子和袜子。看呐，村长的大脚是白嫩嫩的，国脚不见了！没有国脚的村长，还是我们的国脚村长吗？！村长大人，您怎么啦？做人不可忘本，不可不亲民，脱离群众，脱离传统，这是很危险的呀！
彼得跳起来，指责我拖延时间，另有阴谋。他咬牙切齿地揭露，说我不喜欢邻村的女村长，而是喜欢那里年轻漂亮的村花，拿了邻村的诸多好处，企图自降身段，去做人家的倒插门女婿。两村合并的实质，是我们村被并入邻村，而且消弭界限和原则，美其名曰大脚村，实属荒唐。在牧师的带头下，另一部分人指出国脚到底是一种病，必须集体医治，重塑村民的健康体魄。我的国脚治村理论，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我的狗头军师彼得，彻底出卖了我。
有时理论是美好的，也是危险的，因为理论总是出于一种需要，一种偏好。客观地说，任何理论都是骗人的，自己坚定相信它，奉若神明，那是因为自己需要它，拿它作为工具。于是，会议上的两派人马相互责骂，相互挥拳，现场一片混乱，像是世界末日。有些心存良知的人，只是相互抠着对方的脚丫子，嬉笑并痛苦着，模样怪怪的，仿佛一幅前生前世的木刻画，在脑海灵光闪现。
那些心存恶意的人，就诉诸暴力了。一个老头抱着流血如蚓的头，滚到我的身边，痛哭流涕，说国脚村长啊，您是因为具有国脚的巨大优点才爬上来的，难道您要自毁长城……我沉默一会，长叹一声，大声宣布说，我的国脚暂时不见了，是因为我生病了，恳请老中医给我治病，尽快康复吧。我这么一说，台下的人们顿时安静了，不打了，不吵了。他们在意的不是两村合并，而是国脚文化的根本。这个立村立人之本，才是最为重要的。
几天后，戴着猪头面具的我，坐在村头老槐树下的椅子上，逗着笼子里的蝈蝈，抠着香香的大脚丫子，发话说，亲爱的国脚们，我们开个香香甜甜的短会吧……一个老头喊，国脚村长，唱歌，唱歌！我只得清清嗓门，大声唱道：“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心仪神旷，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啊，你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突然，一只鞋子扔过来，将我砸醒了，也吓醒了。我回头看去，没发现一个人。算啦，我不是帅哥，也没有脚气，更做不了村长。我的老家是一座遥远的小山村的，可是蛰伏城市的我，已有几年没有回乡，没有见到那些总以为我是在外面发财的乡亲们。我的老家永远叫槐树庄，一个至今让我激动的名字。我不过是一个没有名气、长期单身的业余作家，只能舞文弄墨，自娱自乐，根本斗不过老家的那帮摩拳擦掌的乡亲。唯一的优点，是有着一双白嫩秀美的脚丫子，每次去足浴店洗脚，都会引得女技师们啧啧称赞。
神奇的是，自从写了这篇不三不四的怪味小说，我的脚丫丫突然变臭了，有些发痒了。看来做人真得低调啊，否则迟早会遭到报应。请善待自己，善待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