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三月随记

北纬45度的风依旧锋利,却已裹着三分倦意。松花江的冰层在晌午阳光下裂开细纹,像老人掌心蜿蜒的脉络,藏着未说尽的冬与春的博弈。中央大街的石砖路还覆着薄霜,俄式穹顶的轮廓被阳光削得愈发清晰,恍若这座城市正从一季长梦里,一寸寸褪去臃肿的雪氅。


空气里浮着烤红肠的焦香,与零下十度的寒气撕扯纠缠。穿貂的妇人在街角呵出白雾,环卫工的铁锹铲过残雪,叮当声里溅起细碎的银芒。索菲亚教堂的鸽子仍蜷在飞檐下,而某扇斑驳的窗棂后,一枝丁香正将冻僵的芽苞抵住玻璃,像倔强的孩子用指甲抠开冰封的窗。

晌午的江畔最是热闹。遛弯的老者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壳,看冰钓人从凿开的窟窿里扯出银鳞闪烁的冷水鱼。对岸太阳岛的枯芦苇荡中,忽然掠过几只早归的江鸥,翅尖掠过冰面时,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蓝影子——那是天空跌进人间的碎片。孩子们举着糖葫芦奔跑,山楂的艳红撞碎在满地未化的雪里,竟比盛夏的玫瑰更灼眼。

黄昏时分,西大直街的旧铁轨旁,几株老杨树正褪去冬日的灰褐。树皮皲裂处渗出清亮的汁液,像迟到的泪水终于融化了眼眶的冰。某户阳台上,晾晒的棉被在风里翻涌如帆,投下的影子恰好盖住墙根一簇鹅黄的冰凌花——这生于冻土的花啊,总爱把青铜般的意志,藏在薄纱似的花瓣里。

暮色渐浓时,去霁虹桥看火车最妙。蒸汽混着煤烟漫过铁桥,绿皮车厢摇晃着穿过城市腹地。车窗透出的暖光连成星河,与远处冰雪大世界未拆的冰灯遥相呼应。忽有汽笛长鸣,惊起寒鸦数点,翅膀拍碎暮云时,竟抖落几粒星子,坠进松花江幽蓝的冰缝里。

归家路上,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楼道口的春联已被风雪啃去半边,残存的“福”字却仍笑得圆满。楼道里飘着酸菜炖肉的香气,谁家的孩子在练琴,生涩的《北国之春》从门缝溢出,与隔壁老爷子收音机里的评书撞个满怀。

三月的哈尔滨,春天是场不动声色的起义。残雪未消处,已有草芽刺穿冰甲;北风呼啸时,暖流正在地心奔涌。人生何尝不是这般?寒潮与艳阳交替,糖葫芦的甜裹着北风的利,但只要冰层下还有暗流,冻土里还有根系,我们便学那江心的浮冰——任裂缝爬满身躯,也要将每道伤痕都折射成光。 

你看,连索菲亚教堂的鸽子都开始整理羽毛了。它们知道,再冷峻的冬天,也困不住一粒蓄势待发的绿。岁月从不会因寒冷而停笔,我们只需像中央大街的老石砖,在霜雪与暖阳的轮转里,默默攒下自己的包浆。 

我是青云散人,愿你在北国的料峭中,仍信每一阵风都在搬运春天。人生如三月哈尔滨的春日,千般冷,万般难,可你看——檐角的冰溜子坠地时,摔碎的明明是太阳的金屑。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