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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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春季限定【伪证】之“形式写作”


1.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时辰刚过夜半,婢女金和圉人赤等早已睡下,守藏室中庭东间却依然烛火通明。流亡离开母邦宋国一年多后,总算谋得了一个衣食无忧、可以潜心钻研和施展学问的身份。我摸索着腰间那只秦姬留下的锦囊,按了按藏在里面的物件,不免满心惆怅。只是伤怀之余,再也不见她一袭白衣风情万种地缓缓从廊下走过,偶而停步片刻,顾盼间眼角流出无尽的哀怨和期待。

诗云:

……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回首再颂此诗,于我而言,字面和希望报效鲁国君臣、国人的庇护与任用的心思相契,实则暗合对当时与她那段未竟之情的眷恋与不舍。

自我被破格擢为“左史”以来,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整理、修订刚刚故去的前任左史犨于十八年间所著《春秋》之遗册。这里面固然包括对先君、先大夫称谓的调整,更重要的是须对“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异辞”的各种记载删其所误而增补其所无者。

不过在这些旧简牍中,我发现了左史犨的一个书写习惯,即每一辑正史之末,往往附有一“传”。除了对《春秋》体例、格式、措辞的注解外,“传”文中还加入了诸多与宏旨有关或无关的评论、见闻和逸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更令我惊奇的是,其中一则故事竟与我去岁初到鲁国后和秦姬的某段共同经历有关,只是当初人在事中,未得窥见全豹而已。

2.商人

不仅我这样来自母邦宋国的人被称作“殷商之胄”,中原鲁、卫、郑、曹建邦之时,天子皆曾授殷民数族以充“国人”。

殷商遗民但有游历至异邦者,都能联络到或远或近的同族乃至亲戚。这就提供了一种消息传递的便利,即各邦当年收成的丰歉、物产的多寡乃至旱涝之兆,总会在稍有苗头时就通过宗族渠道传播至各地,于是散居各邦的商族士人也就有了利用此类消息事先转运急需物资以谋取暴利的机会。

当然,初到鲁国、流亡之中的我并没有经营那种生意的本钱和才干,其时最为紧迫者乃是一行人日常的生计。因着与都城中为商族“国人”典司宗祏的公孙椒血缘上的亲谊,我们得以暂时安顿在“亳社”客馆中,平时则尽量利用自己带来的一乘车马,争取参与殷人“周祭”之礼中诸般需外出奔走的事务,以换取必要的粮秣。

百工之所位于宫城北门外一里半的通衢之处,而那位祖上迁自邾娄的器匠所经营的铸器作坊就是这里最为热闹的场所之一。虽已日不暇给,但匠人克总有办法把各路宾客、生意招呼得井井有条。

当我穿过弥漫着炭火燃烧的烟雾并交织着融化金水被浇铸进陶范时发出刺耳爆裂声的前庭,立刻发现身穿皂色葛衣的匠人克已经被仆役引来、立在阶前迎接我了。

“夫子便是亳社的宗人子越差来领取新铸祭器者?”一副干练、精明面相的匠人迅速将我打量一番,头向前倾着挑起眉毛仔细地确认了我的身份。

“在下子虎,从宗人门下趣马……”

我向他身边的仆役奉上书明身份、名讳的木牍以及一匹充作工本的鲁帛,打算先介绍一下自己。不过匠人克似乎没打算听我讲完,打断我的话直接伸出右手指向堂上。

“子虎就请随我到堂后室中过目。”匠克说罢就转身登入堂上,我也只好紧随其后。

坐北朝南的后堂又分为东西两间:东间为房,内眷出入处也;西间为室,起居、会客之所也。西间门前廊上正有一席宾客,一律身着白色短麻衣,正围几而坐,把盏叙谈。他们见我随匠人克走过,纷纷转身张望一番,又回头继续拾起方才的酒话。

先秦建筑前庭后堂,东房西室的构造

“这便是宗人为索氏家主大婚订做的礼器,请趣马过目。”匠克将一张麻巾掀起,露出下面一对饕餮文鸮形金卣。

所谓“秬鬯一卣”,策命公卿、祭祀先辈或有婚丧大事时正是用这样的礼器用来盛放香酒。不过我将卣盖掀起查看一番,又仔细上上下下抚摸了全部纹饰,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夫子觉得此卣可有不妥?” 这举动显然引起了匠人克的诧异,他随后又补充道,“我家世代铸器,可都是按照同样的手艺传承下来的。”

“余先在宋邦腆从官师之属,也尝观摩、传习礼仪,”我屈身拜手道,“夫鸮卣者,献象之器也,其盖鸮喙,夔纹为面,雷纹填地,曲折交错,以象子孙生生不息;其足蹲钜,鳞纹垂风,云纹填地,以征福寿连绵不绝。”

“这……”匠人克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妇好墓出土饕餮纹鸮形卣

我继续补充道:“夫饕餮之纹,兽面而獠牙,预凶事也,于婚礼不合。今吾子欲以象《桃夭》之喜,其将如家老、新人何?”

其实我的挑剔确实有些故弄玄虚了。凡各类风俗礼器,无非丰省由人,只要礼数到了,大可忽略各种忌讳以免于繁琐。

诗云: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君子相逢,即便只有苦叶薄酒,也照样行礼如仪。匠人克并非完全不懂得各种纹饰的含义,但是为了方便统一规格、批量制作,难免在细节上相互借用。这些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不比五牲“不相为用”,在民间完全是可以便宜行事的。

就在这维谷之际,廊上酒客中一人似乎早已在户下听了半晌,转入室中向我行礼道:“夫子面生,又通晓殷礼,在下不才,愿请教一二。”

“这位是……”我对这个生人突如其来的殷勤有些措手不及。

匠人克赶紧把话接过去:“此乃贾人子游,早年出自宋之萧邑,现居郑邦,亦是鄙处主顾,凡南北金、帛、竹、木稀缺诸物转运,咸赖其助,夫子今天算是遇到见多识广的朋友啦!”

那人再拜稽首道:“在下贾偃,夫子博物君子也,余敢在下风。”

3.奇货

见两人同时殷勤地将我揖入室中上席,我也不便推辞,只得欣然就位,匠人克则向贾偃使了个眼色就退了出去。那贾人相貌雄伟,目光锐利,可能确如匠克所言,一生走南闯北,是位博闻之士。

“适才听得夫子言谈,是否即前日自宋来奔之师虎父?”可见此人不光消息灵通,看人也很准。

“余不能媚于国君、大夫、父兄,失守宗器,是以在此,”我叹了口气在席上向他稽颡,“眼下权且出入宗社之事,聊以卒岁。”

“虎父眼下可是在职司亳社的宗人椒门下?”贾偃的神情有些故作讶异。

“正是,”我向他解释道,“我自仲春来鲁已逾半岁,宗人子越不弃,安顿我一行人、马食宿,故欲效绵薄之力为他分忧。”

“不妥,不妥,”贾偃竭力摆着手道,“三十一年前宋襄夫人因戴族以逐先君昭公之党。夫宗人椒,襄公之孙而善昭公者也,是以阖族及于难而奔鲁。夫子不察,宗人日后恐将不利于戴孙!”

“这……”他一席话吓得我浑身冷汗,谁又会联想到这层陈年旧账呢?

“如今南北多有奇珍,何不随我去转运财货,流通天下诸邦之有无?”贾偃抓住我一时语塞之机抛出看来琢磨已久的盘算。

“此亦不妥,”我慌忙推辞道,“我没有本钱,所学又从来与经营无涉,更为母邦禁锢于诸侯,暂时无法离开鲁都,又哪里敢奔走于南北呢?”

“经营之事未必要有学问,通天下之有无也无需走南闯北呀!”贾偃神秘地说道,令我大惑不解。

“请问虎父,足下所在之鲁国何以立邦,又如何治理?”他抓住机会更进一步。

这我倒能说得上两句:“昔成王封鲁公于少皞之墟,法则周公,治商、奄之民以周礼……”

“那周礼的精髓又是什么?”贾偃紧追不放。

“君、臣、父、子之伦,礼之基干也。”我只能凭本能顺着他答话。

“这就是了,”贾偃为我满上一盏双手奉上,“夫周礼,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父与臣子讼,则曲在臣子而不在君父。是故君父与臣子合要,君父虽有错而不必受其咎,臣子虽有理却不可举其契。”

“为了保全礼制而无法诉讼、举契、合要,那么信用也就得不到保障,这就是为何天下行周礼之邦中君父与臣子之间只有赏赐、供奉,也是为何皆不许人民私自大宗交易的原因!”我接过温酒恍然大悟,“那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你我皆非周人,”贾偃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谜底,“殷商之胄者,于周为客。夫殷民六族,在鲁为臣子矣,但你我与六族不同。我等虽背井离乡,皆是自由之身,于周礼可从权、从利。”

“这就是说,我等虽是身份卑微的外人,但在交易上反倒可以享受颇多便利?”我似乎看到了之前不曾察觉的机遇。

“否则天下为何又称市贾之辈为‘商人’?就是看重殷商之民既有互通消息的宗亲之利,又有能成制、剂、傅别之便。”贾偃总结道。

“如此说来,子游方才所谓‘奇货’,其实就是咱们这些商族了。”我满饮一盏后有些无奈地自嘲道。

4.得事君子一人

通过后续的交谈我才逐渐得知,贾人偃谋划中的交易其实就是从楚国购买名贵的文梓、豫章、兕革、南金,乘大舟沿淮而下至于徐汭;再溯泗、沂北至于鲁疆,以货物兑作金贝;东下齐国购置珠、盐西贩至王畿、晋国,换成马匹、毛皮后再输往南土。如此一载之中,金、货数易而有十倍之利。

如此想法当然谋划起来容易,若实施则至少需满足两大先决条件:一曰本金,即购置货物需要支付的贝币;二曰保主,船只游走于异邦之间,需当地尊贵的大人物出面运作,以保障人、货旅途安全。

“请问子游,你打算从楚国购买的这批货物,需要支付本金几何?”我感到需要先把这个现实的问题落实下来。

“金、革、名木,楚之产也,价格贱于中土,倘若投入五百金贝的本钱购置,只要销至鲁国,出手就可易得三千金贝,”说到这里,贾人偃的神色突然有些忧虑、渐至黯淡下来,“只是另需租赁舟楫,途中人、畜开销,还要在楚、徐等邦向保人纳币疏通,另需金贝千枚,这样全程下来如果货物行市保持平稳,方可本半利倍。”

我听了不禁感叹商贾的艰难。小人怀金,徒徙千里,除了担心自身安危,还要提防行情变动,所得金贝未必能够盈利,倒是要在保人身上事先支付巨额财物。不过贾偃既然主动邀我商谈此事,还是要帮他动动心思。

“在下目前连温饱都难得周全,不过既然子游器重,倒是可以献策一二,”我想了想,鼓起勇气向贾人偃讲出了自己的建议,“若谋划周密得当,必得大族青睐,故金贝易贷,难在保人。倘得南土君子出面,疏通关隘,天下信焉,鲁人能不引领而望乎?”

“正是,正是,”说到这里,贾人偃竟然有些眼圈红润、激动起来了,“吾侪,小人也,正因有了这样一位君子为南主,才不惜殚精竭虑,奔走于鲁、郑、宋、卫,四方筹措,只愿此役早日成行,方可报效那位君子一向不吝看重之宠!”

言未讫,贾偃竟立自席上,就室中擎盏吟诵起了《大雅.烝民》之四章: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我原以为贾人不过是些钻营好利的市井之徒,不想子游竟如此风雅,不禁在座上替他击掌为节。

“请问子游,方才所谓‘君子’姓氏、门第如何?在下也想与之结交。”我已经被他的情怀深深感动了。

孰料贾人偃神情略有些尴尬:“那位君子……只是私下答应助我,我亦与之有约,不可擅自将其底细声张于人。”

“可那位君子秉性、品德如何呢?”他的话总让我感觉有些虚无缥缈。

“是一位义人!”

贾人偃说出此话的神态十分坚定,让我又不由得心怀起某种空洞的崇敬之情。不过照这样下去就等于没有保人,那么向鲁国本地大族借贷本金也就无从谈起了。

意识到我仍然存疑虑,他马上给出了另一个希望:“在下不单在南土侍奉过这样一位君子,于北国同样遇到了一位值得信赖的君子。”

不等我接过话,贾人偃再次起身,吟咏起《小雅.出车》之卒章: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我忙抓住这个话题:“敢问这一位君子眼下又在何方?”

吟罢,贾人偃于席前俯身再拜道:“正是夫子您啊!”

5.主计助

于是在贾偃的介绍下,我这位他口中值得信赖的“君子”不久便得以进入鲁国妊姓大族秦氏担任主计子良的几名助理之一。尽管并不擅长筹算,但由于我与贾偃合伙经营这门生意,而愿意借贷本金资助的恰恰又是秦氏之族,所以需要专人负责该笔贷款使用的跟踪、对账乃至最终结算,我便以这个临时身份得以参与该族日常账目的誊写工作。

鲁自周公及武公娶于诸妊,秦氏则公室之姻亲也。百年前齐桓公伐鲁,秦庆父御鲁先君庄公,梁无忌为右,战于乾时,鲁师败绩,二子死之,以救庄公,故鲁国上下对两家颇为看重,公族世代娶于秦、梁之女不绝。秦氏也因此家大业大,每年都有数千金贝贷给本地或邻邦的商贾之士用于购买南北物产,货至鲁境之前则多由秦氏以约定价格买断,再分销于泗上诸邦,以专其利。

有机会进入这样的贵族供职,并参与经手每日动辄价值百贝的财、物流水,着实令我大开眼界,心中也对贾人偃暗自赞叹。之前听他讲述自己谋划的这桩生意时,觉得不过是夸夸其谈罢了,没想到实际上有这么广的活动能力。

秦氏与贾人偃成交之日,一共达成了两项约定。

首先是“短剂”,上面记载了贾人偃自楚国采买货物自水路运抵后与秦氏交割时关于数量、价格、品相等细节。短剂由司市之衙的主官褚师縠监制,并由其下属质人现场见证双方成交。贾人偃和秦氏之主计将木质短剂中分为二,各持一券,待交割时合契。

至于另一件,则是秦氏贷出金贝的契约,名曰“傅别”,写明债务金额、期限等条款。除了贾人偃自筹的百余金贝外,其余所需差额皆借自秦氏。不过傅别并非由褚师颁布,而是由借贷双方私相授受。简札亦中分为二,秦氏执右券,贾人偃执左券。对于这些程序,我过去闻所未闻,直到亲身经历,才叹而信焉。

“虎父,也请你来把名讳签在木牍中间吧,”傅别割契之时,贾人偃将羊毫奉至面前,“作为你我合伙经营此项生意的鉴证。”

这令我受宠若惊了,自己不过是跟着交易双方长长见识、混口饭吃罢了,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贡献纤毫之力,现在要我在如此庄重的场合名著契书,只怕有些喧宾夺主吧。于是不自觉回头望了望我在这里的上司子良,希望征求他的认可。

“既然子游如此信任你,主计助当不可辜负于他。”主计伸手将我揖至案前,示意可以参与签名。

“子游器重,余非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我写罢名字后向贾人偃稽首道。

“在下其实另有一件大事要托与虎父,”贾人偃下拜回礼道,“此去楚国,短则三旬,迟将半载,还请主计助无论如何要答应下来!”

6.都人士

这是一座拥有影壁、门廊和前后庭的独立两进宅院,位于“秦氏之衢”尽头,虽不气派,却也体面、精致。在贾人偃的带领下走进大门时我就在想,从构造来看,这里面应有尽有,起码配得上一户中等人家了吧。

春秋时期两进式庭院构造

“虎父请看,这里是前堂,堂有两楹,分作三间,右边游廊之后是东厨、仓库……”贾人偃好像在向客人介绍自己家里一样。

“子游,这里的主人为何不出面?”我忙问道。

贾人偃沉默了一下,将我揖入堂上对坐,略一沉吟便将实情道来。

“此乃秦氏余子秦叔之宅。十年前,我二人结伴前往南土采买货物,途中遭淮夷劫掠,秦叔死焉。我与他情比手足,尝誓言同死,今我独活,只因秦叔临终时曾托我代为照看家产和遗孀姬氏。凭借这层关系才和秦氏大宗建立起联系,这几年的营生颇多依靠秦氏挹注总算略有起色。”

言未讫,一位身材修长的白衣美貌妇人自后堂房中娉婷转入前堂,手捧一件漆木俎,上面摆着预先备好的酒馔,行至我二人面前才低着头略一欠身,将俎置于席间便转身退下了。

这位想必就是秦叔的遗孀姬氏了。说实话,自她亮相的那一瞬起,我的魂魄几乎完全被她摄去,直到她离开,我竟忘记了向她致谢。秦姬的样貌、气质已经不是那些俗艳的辞藻可以形容,举手投足流露出大家贵妇的风范。

诗云: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我不见兮,言从之迈……

我想,《都人士》描绘的大概就是秦姬这样的妇人吧。

“虎父……虎父?”我在发呆中竟未察觉贾人偃已经叫了我几声。

“哦……方才这位就是秦叔托你关照的夫人?”我总算强撑着掩盖了尴尬。

“唉,”贾人偃叹了口气道,“秦叔当年娶自司徒季孙之族,姬氏虽然继承了秦叔遗留的产业,但膝下无子,整日只得落落寡欢。平时常把一些积蓄交于我作本金,我也常趁着送息钱的机会向她讲述世间的见闻,只是此番远行经商,恐怕她又要独自冷落一阵了。”

“秦氏就不会派人出面关照她吗?”我对秦姬的处境愈发好奇了。

“她一个年轻的孤孀,秦氏族内之伯、仲、叔、季定然有所回避,”贾人偃饮下一盏后,小心地抬起眼试探着继续说,“只有你、我这样的外人才方便与她走动。”

我突然感到一股热流沿脊背袭来,却不得不故作吃惊地反问道:“子游心中到底想说什么?”

7.角弓

“在下此番外出,不知几时能回,”贾人偃又满饮一盏,顿了顿说道,“还记得我曾提醒过你不可与宗人椒走得太近吗?就请夫子一行人离开亳社那种是非之所,住进此宅,权当替我照看秦叔的家业吧!”

“万万不可!”我十分违心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此乃秦姬孀居之宅,即所谓‘是非之所’,我住在这里不单自己百口莫辩,只怕坏了夫人清白。”

不过贾人偃似乎没有被我的质问难住,他颇有准备地双手握住漆俎两耳,身体前倾着坚定地说道:“虎父还记得自己的理想吗?你曾说过一心想要结识那位南土君子。”

“这不假,追比圣贤本就是我辈的夙愿。”

“当年我与秦叔遇险,几不免于境,正是那位君子出手相救,驱散淮夷,才得以夺回秦叔尸身并体面安葬,”贾人偃说着双目泛起泪花,“夫子不单赠送川资送我北归,临别前还特意嘱咐不可辜负好友遗愿,一定要替他照看好家人,以安其魂于九泉。”

“原来如此!”我感到周身无数股热流奔涌着冲向头顶,仿佛他描述的情景历历在目。

“今我将远行,不知前途如何,虎父倘能代我接受那位君子的嘱托,不就等于和我一同在侍奉那位君子吗?”

贾人偃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一时候激动得有些失语,只好起身向正蹲在门口的圉人赤伸手比划了一阵,他便心领神会地转身跑出去,须臾便从车上取回一张角弓送至我手上。

“虎父这是……”贾偃不知我意欲何为。

我违席步至堂前檐下,赋《角弓》之首章: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昏姻,无胥远矣……

随即双手将弓奉至贾人偃身前:“我既打算接受南土君子之托,就请子游将此弓献与夫子,转达在下甘愿效命之意!只是还请子游不要久淹于他邑,早去早还。”

贾人偃恍然大悟,双手接过信物,起身酬以《出车》之四章: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他赋毕再拜于堂上:“偃请谨受此命,此去楚国,得见夫子,必为虎父言之!”

秦姬不知何时已在前堂之东,闻听我二人唱和,便也步出于房中,赋《女曰鸡鸣》之卒章: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她赋罢下拜道:“两位不忘先夫,施及未亡人,秦叔犹有望矣,妾敢不拜夫子之勤?”

8.对账

天气渐渐转凉,自贾人偃南下楚国一晃已然月余。因之前曾供职于亳社,秦氏与殷民六族财、物往来对账的差事就落在我的头上。秦氏、六族皆属国人,之间大宗清算须由褚师派贾正莅临、在宗人见证之下现场缮写明白。

与我核算账簿的对手是六族家老之一、索氏的右宰丰,以宗人椒为介。尽管大家手中摆弄着算筹、简牍和帛书,嘴上说的却都是关于我最近经历的那些事。

“南土之君子?”宗人公孙椒的口气中满是不屑,毕竟我推辞掉他门下趣马的差事转投秦氏多少制造了些不快,“为了报效一个连影都没见过的人,就轻易答应去帮美貌寡妇看家。”

“据我观察子游的情怀,他绝非似一般贾人那样的钻营投机之辈,”我的耳根已经赤红,但仍咬着牙把话接了下来。

“可怕之处就在于此,”老练的右宰丰几乎是半闭着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他若真是一般贾人,此行南下单为牟财,到头来你或有利可图,就怕他根本不是什么贾人,真要弄出大事来,你留在这里就无法脱身了。”

我闻之一怔,感觉其言有理,乍听起来却仍然不明所以。

“若右宰觉得哪里有异样之处,还请指点一二。”我希望他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那请问子虎,贾偃筹措上千金贝到南土究竟打算采买何物?”

“据他所说,皆是名木、兕革、吉金之类,楚之所产、北方所无之物,”我一边思忖着一边答话,希望证明此事的合理性,“他平时经商多靠秦氏借贷支持,又有秦叔之寡夫人出面作保,想必不会有差。”

“那我再问,采购名木、兕革、吉金所为何事?眼下和将来的行情又如何?”右宰丰继续将问题层层剥开。

“这……名木当补车驾之损耗,兕革可作兜鍪,吉金以备矛、戈之利……”在我看来这些一切听上去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右宰丰与宗人椒面面相觑,只是由于他们的精于世故而终究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子虎平时忙于财务,恐怕没有机会听闻当今天下之局势变化吧?”宗人椒揶揄道,“现今这些物产的行市已然大不如前了。”

“这又是为何?还请子越明言。”我继续追问。

“昔岁之夏,诸侯从晋人伐齐,楚以庄王薨逝、新君幼弱而救之不及;到了冬天楚令尹子重又为阳桥之役以声援齐人,晋人畏其众而不敢迎战,”宗人椒说罢看了看我,即将揭开谜底,“说明晋、楚双方都已经不愿意再打下去了,现在囤积这些军备物资已无行市,以后只怕会愈囤愈贱。”

“这就是说,晋、楚双方要议和了?”我感到自己不问世事已久。

“十年前晋、楚战于邲,双方多有俘获,可现今列国行人纷纷奔走于南北,正在协商各自交换俘虏、尸首,”右宰丰说罢认真地看了看我,“如果诚如你所言,贾偃是见多识广的老成商人,时下关口就根本不会去做这门生意。”

9.隐情

宗人椒和右宰丰的话与其说是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倒不如说是唤醒了我心底一直徘徊着的那些疑问。贾人偃明明自己可以跟秦氏合伙做成这笔生意,为何一定要将我拉进局来?既然晋、楚皆有休战之意,他冒险南下囤积军需又所为何事?他反复提到一心要报效“南土君子”,为何一定要对我保密其身份?既然这样又如何与我交契、将至交的妻子托付于我呢?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合理,但又确确实实正在真实地发生着。每日参与经手秦氏如流水般的收支账簿,马匹能获得充足的草料给养,每晚住进秦叔遗留下来的体面宅邸,还有后堂那位妩媚动人的寡夫人。既然贾人偃至少在这些事情上所言不虚,那就一定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傍晚我秉烛独坐在堂上,听闻后堂房中秦姬正在鼓瑟,且赋《柏舟》: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所以你又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为什么无法向自己的亲人倾诉,却需要贾人偃和我这样的外人来保护你呢?

也许我可以直接步入后堂向秦姬问安,顺便请她讲清楚这背后的隐情。但我始终做不到,尽管那一直是我私底下梦寐以求的一幕。这倒不光是为了避嫌,而是我已经意识到,如果贾人偃有什么需要向我隐瞒的,那么秦姬恰恰应该就是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所以我只得试试另一个看起来更加便当的渠道。

“夫子,这是前日与六族殷民结算的清册,”我将核对过的帐薄呈交主计子良,“最上面的帛书写着这一季度的所有盈余,明日就可以差人凭此前往亳社兑取六族支付的粟米和金帛。”

“有劳子虎了。”

子良坐在原位接过清册后略一欠身,并没有继续讲话,其实这是在示意我随后就可离开,不过我还有自己的打算。

“在下另有一事向主计请教,”我试探着看了看他的面色,“日前曾派婢女向叔寡夫人请示十月望日是否需要到郊外祭奠故叔子,夫人闻之啼哭不已,并不作答,我事后才想起秦叔坟茔仍厝在淮上,不知为何十年来秦氏都不曾为之移葬故土?”

主计的身体保持不动,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眼皮和鼻翼在剧烈地颤抖着,随后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睥睨着。尽管他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但我能感受到那背后的恐惧和不安,这应该已经非常接近我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了。但子良的老练和沉稳仍使他尽快平静了下来,尽管沉重的呼吸声仍暴露了深藏的意图。

“子虎切记,为了保全你自己,也为了秦姬,以后万不可再跟任何人提及此事!”

我的一次试探很快就遭到了警告,看来我能接触到秦氏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不过这却让我感到一丝畅快,就像久被人用麻布蒙着头而又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通气的豁口一般。

现在问题来了,我是否应该真的如子良所言“不再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毕竟曾以一乘流亡异乡,懂得如何在晦暗不明的环境中求生,这时绝对不能闭目塞听或者呆在原地不动。我想起宗人椒和右宰丰之前对我说过的话,感到那似乎是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稻草。

10.人质

亳社平日除了举行各类祭祀、红白之事外往往门可罗雀,不过此刻似乎和对账那天的光景大不相同了。来自殷民六族的一众家老们不知为何纷纷出入其间,仿佛在参加一场没有组织的聚会,但在获得消息后又各自匆匆离开,这更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子虎,晋、楚真的开始议和了。”宗人椒见我来到堂上,停下和旁人正在进行的交谈,有些兴奋地说道,“还记得之前跟你提过双方交换战俘和尸首的事吗?最近又有了新的进展。”

“就是说两国都愿意释放长期扣留的那些人质?”我忙接过话来。

“不错,”子越说起掌故来总是滔滔不绝,“我先君宣公十二年,晋、楚战于郑之邲,晋获楚公子榖臣并俘杀连嚣襄老,楚获晋荀首之子罃。夫荀首,晋故元帅中行桓子之季弟、先君成公之嬖人也,封于知邑,人谓之知季,已佐中军八年矣,甚爱其子,固为之请于楚。”

“所以去岁晋归还楚公子榖臣及连嚣之尸就是为了换回知罃?”我记得这件事发生时我还在宋国没有开始流亡。

“知罃十年楚囚,未辱其国,经过这番锻炼应该成熟不少了,”宗人椒转身看着我说,“子虎流亡的这些日子,怕是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吧,虽不似知罃那般身为人质,但经历变故见识到的人情世故当不是在泮宫讲学时候的份量了。”

“寄人篱下,方懂得谋生不易,言语稍有不妥就得看人脸色,”我想起自己刚刚经历过的事情不由得感慨起来,“只是子越与右宰日前曾说过,战事一平,军资的价格就会日贱一日,我眼下更担心那位贾人偃的处境。”

“他若真是有经验的贾人,这种行市就不会轻易出手,到时候不过损耗一些路费,也许不见得蚀本。”

宗人椒已经没有更多心思琢磨贾人偃的生意将会如何,只是我感到之前秦氏上上下下许多人为了蒙蔽我而构筑的那座高墙已经开始自动崩塌,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魑魅魍魉即将露出狰狞的面目。

返回秦氏之朝的途中,我任由圉人赤驱驰着马匹,右手紧紧握着树在车边光秃秃没有装饰的矛柄。

诗云:

……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

我这才意识到,此乘驰车配备、挂在矛柄上的两张角弓,一张在年初逃亡至鲁国的途中遗失了,另一张已于一个多月前在临别时委托贾人偃赠给南土的那位君子。不知他是否如愿见到了君子并达成使命了呢?遐想中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秦氏之衢上已经集结了不少车马和甲士。

一迈进大门,突然一众甲士就将我按住,秦氏之司马秦豹立于庭中,正在发号施令。

“把他绑起来,连同外面的车夫也别放过!”

“这是何故?你怎能随便抓人!”我挣扎着发出抗议。

“贾偃诈称携巨额金贝如楚采购,现查明其行踪,早已暗自北上晋国。你作为他的同党,如果追不回这些本金,就等着引颈就戮吧!”秦豹恶狠狠地咆哮着。

“贾偃既从秦氏贷得巨资,当有担保在此,抓我一人何益?”我还在试图着和他讲理。

不想秦豹举起一侧被割成锯齿状的傅别在我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还记得这件契书吗?上面写着你的名讳,不正是作为人质的签名吗?”

11.灵柩

我双手被反缚着盘腿坐在秦氏大庭右侧廊上的一间之中,直到暮色降临,主计子良方才捧着上面摆放饭食和水饮的漆豆独自踱了进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漆豆摆在我的面前,将房门掩上后面带歉意地对我说:“此事让虎父受惊啦,只是现在还不能把你放走,如果你饿了我可以动手喂你。”

此时的我仍然满怀着被蒙蔽和受到侮辱而导致的怨恨,拒绝任何饮食,只希望他尽早告知之前对我隐瞒的实情。

子良示意我不要声张,回头确认屋外无人监视后才叹了口气,讲述起一段不为多数人所知的匿情。

“那就得从十年前说起来啦,”已经因年迈而有些力不从心的子良清了清嗓子道,“当初秦叔与贩卖牛马的贾人偃相偕前往郑国,本意在结交权贵。秦叔在鲁国前途无望,故以出仕异邦作为翻身的捷径,谁料偶然卷入了晋、楚间的大战,结果不幸战死沙场。”

“这么说,贾偃所谓‘两人结伴南游,途中遇淮夷劫掠’的说法并非事实了?”我才意识到之前听到的全部说法可能都是个骗局。

子良摇了摇头:“那只是贾偃和我事后商定掩盖真相的一套说辞罢了。那年秦叔希望出仕郑司马皇戌,而郑国一贯 ‘与其来者可也’,楚庄王帅师先至于郑,故郑人从楚,秦叔为了立下军功就与贾偃等人参加了楚师,结果被晋人俘杀。”

“这么说秦叔之尸身如今仍在晋国,”我终于明白秦姬和子良在有关秦叔这件事上的异样,“可上次我就此事问及主计时何不将实情相告?”

“这个秘密即便在秦氏族内也没有几个人知晓,因鲁乃晋之与国,一旦泄露出去恐为晋人所讨,所以只得暂时隐瞒下去。”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可以明言了呢?”我对这位老人想法的变化十分好奇。

“贾偃之前从秦氏贷金,其实就是要去寻个门路向令尹行贿,希望他利用和谈索回仍被当作是楚人的秦叔灵柩,再偷偷从楚国走水路运回,这样在不泄露秘密的情况下就能让秦叔在母邦安葬,”子良停下来咳了几下,有些歉意地继续说道,“他发现子虎对契约并不精通,所以把你拉进来当做了贷金的人质,不料司马现已掌握贾偃行踪,考虑到应对下面的变局,只好向你和盘托出了。”

“只是如需向令尹行贿,那么即便迎回了秦叔灵柩,也还是无法解释全部金贝的去向啊?”我感到主计的想法仍然有很大缺陷。

“行贿剩下的金贝还是可以采购一些货物的,不足的部分就说是又遭到淮夷劫掠而损耗了,”子良仰起苍老的面庞看了看房梁,“我反正已经老啦,到时候以运筹不当为由引退就是了。”

我因为身体仍然被绑着无法欠身,只得略一低头向这位老者表达敬意。

“只是司马豹已然察觉贾偃的行踪异常,接下来主计还打算继续掩饰下去吗?”

“哦,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子良定了定神,双手按在地板上身体前倾做出请求的姿态,“我已向家主说明了全部隐情,并取得了他的谅解和支持,天一亮亳社的宗人就会带来殷民六族愿意提供的金贝将你保出,只是还请虎父继续隐瞒实情。”

“国人愿出千枚金贝保我?”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不,只有百余金贝而已,”子良有些失落并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你暂时还必须为秦氏承担诸多事务,按照家主的意思,只要秦叔最终能够魂归故土就行,在此之前你还得继续住在他遗留下来的旧宅里。”

我其实正求之不得!

12.简书

我和圉人赤在秦豹等一众人监视下被送回秦叔旧宅的时候,秦姬正带着婢女金和其他家仆立于前庭中等候。说实话,这几乎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见她离开平时居住的后堂那么远的地方。

比起婢女金单纯的惊恐,秦姬的眼神是那种包含着期盼和疑惑的焦虑,她不知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更不清楚她们之前秘密进行的谋划是否已经败露。我在从秦氏大庭经衢路返回秦叔旧宅这五、六百步的途中反复思索着,最终决定只是闭上眼向她略一摇头以安其心。

当秦姬在我的暗示下长出一口气同时,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的右肩上。

“主计助想必比我知道更多秘情,”秦豹以强势、辛辣和不容回绝的口吻发出警告,“昨日颇有冒犯,不可因此嫉恨于我,如果子虎还知道些什么,最好早日告知,以免再发生误会。”

“信诺!”我站在原处略一下拜做了承诺。

从此我就在数名甲士的监视下每日从秦叔之宅被押送到秦氏之朝继续着誊录和整理账簿的工作,偶而也代为书信答复与殷民各族之间的往来函件,甚至开始替秦氏在制作青铜礼器的蜡模上刻字和雕饰纹路。

逐渐我才得知,按照宗人椒与秦氏家主的约定,在贾人偃和秦叔的灵柩露面之前,商族国人提供一百五十枚金贝作为担保,允许我在一定范围内正常活动、为秦氏服役。至于其余上千枚金贝的差额,可以将来等那一人一柩现身后再做裁处。所以我现在反倒对子游编故事愚弄人的才能有所期待,希望他能够多少把金贝带回来一些,以赎前愆。

直到一日午后,我已经返回宅邸中,正在等待秦姬与婢女金准备好飧食,司马秦豹不使人通报便踏入前庭,右手擎着一枚木简。

“这是今天不知何人送来点名交给主计助的信,”秦豹举着那木简一边摇晃着一边说道,“我看不懂在说什么,怕是贾偃在托人给子虎带话吧?”

我回头看了看一脸期许和信任的秦姬,起身大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打算接过简书,不料身材孔武的秦豹又把木简高高举到我拿不到的地方。

“子虎看罢能否明言信中内容?”秦豹进一步提出了条件。

“若是有关秦叔灵柩之事,当由寡夫人做主,若是无关之事,这信我也就不必看了。”我巧妙地把话顶了回去。

秦豹双眼圆睁死死地盯住我,显然对这种态度极为不满。好在僵持之下秦姬主动为我解围。

“司马不妨就将此简交予主计助,只有知晓内中意思我们才好定夺。”

秦豹无奈只得忿忿地将木简塞到我手中,其上书《唐风.葛生》之首章: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从字面上看这是一首悼亡诗,似乎可以理解为与死者秦叔有关。不过其实还有一层他人不知道的意思,此诗乃我当初在鲁都北门外洙河畔送贾人偃登船离别时所赋。其实正值盛夏,河堤之上葛藤、牡荆和乌蔹丛生,二人触景感怀,约定待他返回之日于河畔再饮美酒。诗中有“独处”字样,当是贾人偃要求我独自一人前往河堤与他会面,因此最大的麻烦在于摆脱秦豹的监视。

我手持木简,转身向秦姬下拜道:“故叔子灵柩已有着落,但需我一人前去接洽,还请寡夫人设法通融……”

虽我是在向秦姬请求,但实际上却是说给秦豹听的,这果然引起了他的警觉。

“不可,主计助此去将不返矣,夫人不要轻信于他!”

秦姬并不答话,行至厨下取出一个漆俎,上有一小陶缶米酒、一对漆盏和整只事先熏好的兔子。

她泰然地行至我与秦豹面前将俎放下道:“子虎有宗人、六族国人担保,此去必不负我。倘有客至,还请主计助代为问候,但说妾不便出门,以此酒馔酬之。”

秦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只见一袭白衣的秦姬并没有返回前堂,而是妖娆地循游廊行至通往后堂的甬道,回眸嫣然一笑道:“妾还有他事要向司马单独请教,其余俗务还烦主计助斟酌处置。”

秦豹的眼神一直盯着秦姬的身躯,仿佛可以穿透绢衣看到她的肉体一般,见她这般模样便忍不住拔腿追着一路尾随趋至后堂去了。

13.千金之诺

初冬时分的洙水之畔已没有盛夏万物勃发的景色,但那些泛黄的没膝荒草依然沿着河堤一望无际。我没有让圉人赤驾车,而是独自一人一乘来到这荒野之上。我手捧漆俎在这开阔之地独行了数百步,确定附近没人跟踪后才席地将酒食摆好。

这时我身后不远处的荒草之中兀地坐起一人,头发蓬乱,胡须和葛袍上挂满了卷耳和杂草,声音颤抖着喊我的名字。

“虎父,果然不负旧约,偃听命矣!”说罢全身仆地而拜。

我将他扶起,两人就漆俎对坐,分食酒肉。未几,贾人偃喜极而泣,站起来把盏而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我并不酬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直到他失神落魄地坐回席上。

“主计已将实情告我,难道那位‘南土君子’也是子游杜撰出来的?”

贾人偃的双眼突然睁大,竟充满着骄傲和喜悦:“我见到君子了,他完全是真的!”

“那现在总可以说出他的身世了吧?我和主计都打算一口咬定,你的千枚金贝是被淮夷劫走的,只要秦叔的遗骸能够归葬于鲁,咱们就一同把罪责担下来。”

“子良跟你说我贷千金就是为了行贿取回秦叔尸体?”贾人偃得意地侧着脸用手指着我问道,“我可是走遍南北、见多识广的能人,他还是把我想得简单了!我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行贿这一笔交易上呢?”

我点头确认了刚才的说法,谁料贾人偃竟狂笑起来在草丛中直打滚,把手中快啃光的兔腿都扔了出去。

“那么子游到底是去办了一件什么样的大事?是否就跟你侍奉的那位君子有关?”我紧紧抓住要点不放。

他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下坐回席上:“十年前晋、楚邲之役,我与荀罃相识、相交……”

“你说的荀罃就是晋中军佐知季之爱子,十年前沦为楚囚的那位?”

“正是他!”贾偃用手指敲击俎案、嘴中喷着碎兔肉道,“我这些年几次去楚国,许诺将以千金行贿令尹子重,故意放松看管,再将他装进运送衣物的囊中偷带回晋国。若能成功,他许我加倍报偿。”

“所以知罃此番归晋是你的功劳!”我想不到这位贾人竟然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哦,不……”贾偃神情懊丧、身躯颓然倚在俎边,“其实楚国原本就已打算放知罃回国,令尹误以为我是晋人派来向他行贿催促此事的,就收下了金贝,派兵将人质护送走了。”

“此时也,命也,”我又为贾偃斟满一盏,双手递给他,“无论如何,你总算做到信守诺言,无愧于心了。只是听说你随后又北上去了晋国,有这回事吗?”

“我确实贪图赏赐,追上护送的车马一路赶到晋国,但知季以为我只是欺世盗名之徒,将我赶出门去。”贾偃饮下米酒,竟然嚎啕痛哭起来。

“此是知季负你,不是你负他父子,”我忙又斟上一盏安慰他,“吾闻之,不患人之不知己,患不知人也!”

14.人臣

“哦不,他也不负我,”贾偃有些醉意了,用食指在空中比划着,“知罃知情后,固以我为请,要他父亲赏赐田宅,封我以汾阴之田三十邑,兼司知邑之贾正。”

“既如此,子游就当接受这些封赏,以成与他父子间的一段佳话呀!”我对他现在的落魄处境颇为不解。

熟料贾偃坐直起来,酒意全消,脸上带有一些不满和自负。

“虎父还是看轻我了!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吗?我为商贾之人,游走于诸侯间,全赖有此自由身,”说罢就席上顿首道,“偃终身不愿为人臣矣!”

我也被感动得流泪了,将木简从怀中取出:“寡夫人见此信,命我以酒食飨你,只是不知眼下秦叔灵柩何在?”

贾偃从怀中取出一双白璧、半边傅别和另一枚木简,全部交给我。

“知季父子闻我破费千金,临别将此白璧相送,楚王所赠,攻自荆山之玉,价值过于千金,请与此契书交还主计,以抵此行耗费的金贝,使他不必代我受过;此枚简牍乃知罃所书,请使人呈交令尹子重,晋人已将战殁者尸骨一律交还楚国,楚人见此简自当将灵柩运至鲁国,在下就此别过,不再踏上鲁疆一步。”

“子游这是为何?” 我闻贾偃之言大吃一惊,“不如就同我一起到秦氏去说明原委,秦子是通情达理之人,必当委托你再办成此事,嗣后必有重谢。”

贾偃闻之良久不语,突然推开漆俎抱住我的膝盖大哭。

“虎父有所不知,我刚才所言亦不是全部实情,十年来秦氏一族都被我骗了!”

“这……子游请起,”我扶着他重新坐好,“还有何隐情也可一并告知,我自当设法为你分忧。”

贾偃瘫倒在漆俎上,又讲出了连主计子良都闻所未闻的往事。

原来当年晋、楚战于邲,秦叔和贾偃商议,两人一人投楚,一人投晋,两人必有一胜者,到时胜者就去设法救出败者。贾偃从晋下军大夫荀首,为其子荀罃之车右;秦叔御楚连嚣襄老。两师交战之时,连嚣获荀罃,贾偃为救荀罃,不慎将秦叔射杀。

后荀首为救其子而射杀连嚣,并获楚公子榖臣,以其为质要求换回爱子,十年乃成。贾偃怕荀首怪罪自己失职,才改头换面,几次潜入楚国,与荀罃商议行贿令尹之策,又不断奔走于郑、鲁之间,筹集财货,直到今年才实施计划。

因此秦叔其实正是死于子游之手!

贾偃哭诉完毕道:“虎父已无法为我分忧了,此事只在你我之间,切不可告知子良与秦姬,否则你也有杀身之祸!”

“子游下面如何打算?”我开始担忧起他的前途。

“哦,”贾偃整理了一下衣服,“我还有一些积蓄,记得当初你我筹划的商贾之途吗?回鲁国交割货物后,我就要到齐国去经营珠、盐生意。”

“那你又是如何从晋国来鲁的呢?”我又追问。

他叹了口气道:“我一路买舟而下,再去齐国无有水路,可能就得步行了。”

我想了想,忙把贾偃拉到车马旁,将长策和缰绳交到他手里:“我既受子游之白璧,正当以此乘奉送,以成往来之礼。”

他闻听此言颇有些犹豫,我便催促道:“秦氏之甲正在跟踪我,你当快快上路,不可久留!”

15.左史之传

后来由于鲁国局势动荡,秦氏派司马豹持贾人偃留下的简牍前往楚国迎回秦叔灵柩,已经是在我接任左史一职后才得以运作成功的事了。

秦姬终究没能亲眼看见亡夫归葬于故乡的一幕。我将她所留下的锦囊打开,里面倒出一块白色、被利刃劈裂开来的颈骨,那是她因卷入政治阴谋被人利用后不幸死于剑下时颈部被多次劈砍而迸出的。

有时候我在怀疑,她被季孙派人怂恿下企图亮刃,究竟是出于对我一直没能迎回秦叔尸骨的失望乃至怨恨所致,还是司徒以迎回灵柩为条件逼迫她做的呢?这些恐怕永远也无从查证了。

故左史犨所著自先君宣公四祀迄于叔孙侨如再娶于齐之月,凡一十八载之《春秋》及所附“传”文共九万余言,我今已悉数修订、增补完毕。其中诸多内容虽与个人的见闻、经历颇有乖异,然窃细度之,又焉知左史当初并不明了其真相?至于我自己答应保守的那些秘密,还是从此都束之高阁吧。

我想罢将自己额外书写的整卷竹简、连同那块颈骨都一同装进了麻制的囊中,以牛皮绳扎紧口,放在了守藏室书架的最顶层。那里恐怕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再看到吧。

……荀罃之在楚也,郑贾人有将寘诸褚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晋,荀罃善视之,如实出己。贾人曰:“吾无其功,敢有其实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诬君子。”遂适齐……(左传.成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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