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铅云压城,像一口倒扣的铁锅。
朱文把电动车刹在区人民医院门口,铁架子“吱呀”一声,像替他说出叹息。王君跳下车,左手无意识地按住腹部——那里正潜伏着两座无名小岛,一左一右,随呼吸起伏,像随时会漂走,又像随时会撞沉她。
“渡”字在两人心里各写一遍:他想着赶紧渡完这趟检查,回家继续加班;她想着若能平安渡过今天,也许还能瞒过余生。
挂号、排队、CT、妇科,流程像一条锈迹斑斑的传送带。
胃肠科的女护士把滚筒停在她的右腹,屏幕上的黑影骤然放大。
“两个囊肿,一左一右,快去妇科。”
一句话,像把船桨劈进暗流,船头猛地调转。
妇科门口,两位护士把朱文拽到走廊尽头。
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两块冰,贴着王君的耳膜滑过。
她看见朱文的肩背骤然塌了一寸,又强撑着恢复原状——那是“丈夫”二字最后的倔强。
她假装去洗手间,给他们让出真相的缺口;却在拐角处把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确认自己还活着。
回家路上,城市灯火像漂浮的纸船。
“去省城。”朱文说。
“再等等,学校还差一周放假。”
“命能等人?”
一句顶一句,话里都是刀口。
王君突然哭出声:“朱文,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
朱文愣住,半晌回了一句:“我怕这一天,所以拼命挣钱。”
话落,两人都沉默——原来他们各自在河的两岸,用尽全力喊,却谁也渡不过谁。
第二天清晨,朱文把行李扔到车上:“渡不渡得过,先上船再说。”
二
省城肿瘤医院的电梯像一口垂直的井。
下到负一楼,上来一群穿病号服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只透明尿袋,像拎着一盏小小的灯。
王君别开眼,她不想看见自己的未来。
病房向南,窗外是深秋的银杏,金黄得像一场大火。
邻床江老太正用土话唱“渡船调”,调子一起,病房里其他方言跟着和声。
王君听不懂,却听出“生”与“死”两个音在轮番抢拍。
A主任查房,把听诊器按在她的小腹:“想活,就得开刀。”
王君颤声:“切了卵巢,我还是女人吗?”
主任把病历翻过一页:“先保住‘活人’,再谈‘女人’。”
手术前一晚,朱文蹲在走廊尽头啃冷馒头。
护士让他签字,他写“朱文”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两只被浪打翻的小船。
回到病房,他替王君穿上防静脉曲张袜,肉色布料一寸寸往上拉,像给临战的盔甲扣最后一颗暗扣。
手术灯亮起那一刻,王君在麻醉里听见有人低声哼“渡船调”。
她想,那大概是江老太,也可能是死神,在为她送行。
醒来时,胸口贴着监护仪,嘀嘀声像桨叶击水。
余姐用棉签蘸水,在她干裂的唇上画一条湿润的航线。
“妹子,船过险滩了,别怕。”
三
第十二天,A主任拆线,伤口像一条闭合的拉链。
朱文举着手机给主任看存款短信,笑得像个刚学会游泳的孩子:“够下一程化疗。”
主任拍拍他的肩:“船还在,桨别丢。”
出院那天,银杏叶落尽,枝头只剩风。
王君站在病房门口回望,空床上新病友已经躺好——渡船从不等人。
回家后的夜,朱文在厨房熬乌鱼汤,汤面浮着一层金色油花,像一条静止的河。
王君把病理报告折成一只纸船,轻轻放进汤里——纸船很快湿透,沉底。
“三期。”她吐出两个字。
“原发。”朱文回两个字。
两人对视,忽然笑了:原来他们一直在同一条船上,只是风浪太大,谁也没听见谁的呼喊。
冬至那天,王君在阳台晒太阳。
阳光像一条宽阔的金色航道,从天空铺到她脚边。
她想起手术灯、滚筒、江老太的调子、余姐的棉签……
所有疼痛与温柔,都成了渡口的标记。
她伸出右手——那只手曾被扎针、缝针、拔针,如今结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星图。
她对着阳光慢慢握拳,像握住一把看不见的桨。
河还在,船还在。
彼岸尚远,但桨声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