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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板是我在三亚做候鸟时认识的。那时我刚到三亚没几天。那天我在楼下公交车站等公交车,准备到崖州古城去。我第一次坐公交车,仔细地在公交站牌上寻找,看哪路车能到。
站牌上有三辆公交线路,425路是到三亚机场和三亚火车站。308路,303路都能到崖州古城。我放心了,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308路公交车很快就来了,我心想运气不错,兴奋地站起来,可当我跑到车门跟前时,车门倒是打开了,司机却不让上,说车满员了,等下一辆。我看见过道只有两个人站着,怎么就满员了?司机说,车核载13人,允许两人站立。我只好怏怏走开。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上午十点。按说不是上下班高峰,不应该满员。我在心里嘀咕着。有个穿着暗红色体恤的七十岁左右的男人,迈着八字步走到车站,径直来到站牌跟前,歪着脑袋瞅着站牌上的字,瞅了一会,在车站休息椅上坐下。男人身体偏胖,魁梧,大肚腩,古铜色皮肤,穿着皮鞋,看着不像本地人。海南男人长得比较清瘦,干枯,穿拖鞋。车站没有别人,只有我俩。问陌生人要去哪里没礼貌,于是我搭讪着问,您也要坐车吗?他说,不坐,就看看。虽然他说普通话,可我还是从他的口音中听出了熟悉的乡音。我用家乡话问,您是陕西人?是呀,咸阳的。他改用家乡话回答我。我说,我在咸阳插过队,咱们是乡党。
他问我是不是来做候鸟,我说是。他说他是来工作,每年冬季来这里做玉米育种,十一月份来,次年三月回去。我第一次听说海南是玉米育种基地,很好奇,于是我们攀谈起来。
我问他贵姓,他说姓胡,古月胡。我们老家一般对亲戚以外的人尊称“师”,于是我就称呼他胡师。胡师说他三十多岁就来这里做玉米育种,今年七十岁,都三十多年了。胡师说着,忽然用手朝不远处的楼房一指,颇为得意地说,喏!我在这楼上买了房,一百四十平米。每年从老家带三四个人过来,人手不够的时候就在当地雇工,一个工一天二百块钱。我说巧了,我也在这个楼上住。于是我们互相告知对方我们的单元和楼层。我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没想着退休,让儿女接班。他叹口气说,儿女看不上这种工作,不愿意接班,嫌辛苦。我安慰他,现在的年轻人,想法多,就随他们去,你把自己身体照顾好。他点头称是。古铜色的脸上忽然绽开一团笑,颇为自豪地说,两个儿女都争气,有稳定的工作,儿子是交警,女儿是初中老师。我夸他有福气,有一对优秀的儿女。正聊着,过来一辆公交车,车头牌子上写着黄流到崖城。他说,这个车也能到,于是我跟他告别,坐上车。
这辆车不刷卡,是人工售票,售票员说,五块。我心想,海南车票挺贵呀。后来我坐308路,303路,同样的路程,只要两块钱车票,而且是刷卡,全程两元一票制。时间久了我才搞清楚,黄流和崖城是两个区,跨区车算长途汽车,所以收费贵。这是后话。
我是一个人住,想着有个乡党就在一栋楼上住着,虽然素昧平生,总归是一个地方来的,心里还是踏实的。
这天,吃过晚饭,时间还早,我去拜访胡师。胡师家的大门洞开着,也许是入乡随俗了,毕竟他来海南三十多年了嘛。我楼下一户人家是本地人,大门总是洞开着,鞋子就在门口横七竖八乱扔一气。我曾好奇地朝屋里窥探过,一进门是晾衣架,晾着男人的T恤,短裤,女人的裙子,胸罩,裤头,小孩的校服,满满当当。地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也许因为不好配成一对,所以干脆弃之不穿。我猜想,这个家应该有不少的家庭成员吧。不难想象,屋主人急于进门,用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的鞋后跟,互相帮助着脱下鞋子,所以鞋子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他们倒是省事,可是害得我每次从他们家门口路过,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怕一个不小心,被鞋子丛林绊倒。
不同的是,胡老板家虽然大门洞开,可是门口没有鞋子。我想应该还有另外的原因,胡老板是农村人,沿袭着农村人的习俗,没有进门就关门的习惯吧。我没敢贸然进去,而是礼貌地敲着打开的门扉,敲了几声,没人应答。想着门开着,屋里肯定有人,于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客厅里摆着满堂红木家具,一看就是有钱且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家。家俱上落满灰尘,茶几上,餐桌上,电视柜上摆放着乱七八糟的物件,地上堆着水果,蛇皮袋子鼓鼓囊囊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屋子里有股浓重的汗臭。我心想,这屋里肯定没有女人,没有女人打理的屋子,简直就不叫个家嘛。我大着声问,有人吗?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白面老年男人,不是我在车站碰见的胡师。我用乡音说,我是陕西的。老年男人用乡音说,听胡老板说过。我问他贵姓,他谦卑地说,免贵姓李。我说,李师,胡师没在家?李师说,胡老板去地里了,我提前回来给他们做饭。李师很客气,把我让在他家沙发上坐下。
看来胡老板把我的情况跟李师说过了。李师问,你在咸阳插过队?我说,是的。李师说,看着你年纪不大,怎么还插队?我说家里孩子多,父母顾不过来,就跟着姐姐一块下乡,才十五岁,根本就干不动活,累得老哭鼻子。不过运气好,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尾声,两年就回城了。李师笑了,说,我村也有知青,城市娃没干过农活,遭老罪了。问起李师来海南育种有多少年,李师说,也有十来年了,打算今年是最后一次,明年就不来了。年纪大了,干不动,孩子也不让来了。我说胡老板还继续来育种吗?李师说,胡老板没说要退休,再说了,老板的事,他也不好问得详细,他只管干活,别的不打听。我笑了笑,表示理解。李师是痛快人,告诉我胡老板今年从家里带来的三个人,还是去年的原班人马,他们三人跟老板搭班干活都有近十年了,能合得来。老板管来回机票,包吃住,挣的钱几乎净落。我问,抽的烟也是胡老板包吗?李师说,那不包,自个解决。三个伙计有一个抽烟,胡老板也抽。
门口响起脚步声,进来一个戴着尖顶草帽,穿着绿色迷彩服的中年男子,男子一进门就大着嗓门说,乡党姐来了!我站起来,不知道怎样回应他,说下工了?还是说,下班了?都不妥。就笑了笑,算是回应。
中年男人卸下尖顶草帽挂到阳台上,回到客厅,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姓李,又指着李师说,我们是一个村的,本家。他比我小,我就叫他小李。小李声音洪亮,性格豪爽,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大大的酒窝,看着都喜庆。小李呼出的气味中有浓重的烟味,抽烟的那个就是他了。果然,他从口袋里掏出烟,问我,姐抽吗?我说不抽。他用打火机点燃烟,猛吸一口,一指李师,说,他俩过得仔细,舍不得抽烟。李师不服气,说,我俩不想学抽烟那瞎毛病,浪费钱,还伤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小李大咧咧地说,我大就抽烟,一天抽一包呢。李师说,胡老板是大老板,抽烟那是为了应酬,你抽烟纯粹是在扎势呢。小李不理会李师的话,仰着脑袋吞云吐雾,一副享受模样。原来胡老板跟小李是叔侄,怎么不一个姓呢。我没好意思问。
正说着,又进来一个扛着锄头的清瘦老头,年纪跟李师和胡老板相仿。小李介绍说,他也是我们一个村的,也姓李,本家。瘦李师不爱说话,看起来比较冷漠,也许是看见我是女的有点拘谨。瘦李师也到阳台放工具去了,放了工具,又钻到卫生间去了,去了很久,才出来,脸白净了许多,有肥皂的清香,原来是洗漱去了。瘦李师洗漱过,依然没说话,蹲在阳台上看手机,刷视频,视频声音很大,吵吵嚷嚷的。
胡老板最后一个进来,戴着草帽,穿着泛了白的,松松垮垮的黑T恤,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胡老板看见我,淡淡地打个招呼,去卫生间洗漱,洗漱完出来,坐在餐桌旁椅子上。我说,胡老板辛苦呀,这么晚才回来。他淡淡地笑了笑,没说话。我想,他们人到齐了,应该吃晚饭了,于是站起来告辞。小李说,着什么急嘛,再谝谝嘛。我说你们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说完就朝门口走。小李跟在身后,说,姐,给你拿两个哈密瓜吃。我推辞着,不用了,留着你们吃吧。小李说,嗨!我们都吃腻了。过几天我让你尝尝我们种的玉米棒,保证你吃了不想吃别人家的玉米棒。小李很热情,硬给我手里塞两个哈密瓜,几番推让,我只好接受,两只胳膊各夹一个,回家了。
有一天我从楼下走过,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姐,上来吃哈密瓜,刚切开的,甜得很!我抬头看见小李站在阳台上叫我。这里的哈密瓜生长在塑料大棚里,生长期短,空气湿度大,不如新疆的哈密瓜甜糯。上次他给的那两个,我打开一个,咬了一口,既不香甜,也不软糯,可以说是无滋无味,咬了一口就不想吃第二口了。又打开一个,还是难吃无比,实在是无法下咽,只好扔到楼下垃圾桶,会不会是被他看见了?
我抬起头,跟小李说,今天我有事,改天吧。小李极力邀请,上来嘛,上来嘛!盛情难却,我就上了楼。正如他所言,他家今天这个哈密瓜的确好吃,跟新疆哈密瓜不分伯仲,我一口气吃了两牙。小李看我只吃了两牙,又让我,我说,我胃不好,一次最多吃两牙。他说,等会你走时,给你带点我们吃的玉米糁。我说,不用,我来时从家里带了一袋。小李笑了,说,傻姐姐,我们自己吃的当然是最好的,用留的种子磨成的,包你吃了就不吃你带来的了。小李给的玉米糁颗粒大,五颜六色的,想着不容易熬烂,晚饭后我就开始熬,结果很快就熬得又烂又糊,上面浮着很厚的玉米油,喝到嘴里香甜软糯,余味醇厚,的确比我带来的好喝。本来是第二天的早餐,结果晚上就喝光了。再次见到小李,我把结果反馈给他,他得意地笑着,说,我大研制的玉米种子,当然好喝了。
对门住着一个河北女人,五十岁左右,第一次见她,是我准备下楼,她也正好锁门下楼。她戴着大檐花帽子,脸上用大花布遮盖,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穿着花上衣,脚蹬雨靴,打扮得跟当地女人无异,我以为她是本地人,所以没跟她打招呼。她却主动跟我说话,问我要去哪里。我们相跟着一起下楼,问她为啥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不怕热吗?她告诉我,她来这里不光是做候鸟,还顺带打工。这样打扮,一来为了便于找工作,二来为了保护自己。说着,她把嘴巴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一个单身独居的女人,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我嘴上没说,心里还蛮佩服她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我自己在这方面就不够谨慎,也许跟我一直处在顺境中有关吧。
她告诉我,海南工作并不好找,即便是找下苦力的工作,也是比较难。她倒是看得开,说,有事干就干,没事干就歇着。有一次我俩相约一起去海边玩,问她找到工作了没有,她说来了快两个月了,还没找到事做。我跟她说,你可以找我乡党胡老板嘛。她说,去年在他家干过,给胡老板留过话了,让他有活叫我一声。说到她在胡老板家干活,她的话滔滔不绝。说胡老板带来的那三个人,都是一个村的,胡老板是小李的亲叔叔。我说,不对吧,叔侄俩不一个姓呀。她又把嘴巴凑近我,呼出的热气直冲我耳朵眼。我告诉你,你可别到处乱说,是其中一个姓李的悄悄告诉我的,不能有错。我笑了,我在这里谁都不认识,跟谁说去呀。再说了,人家小李也没避讳,光明正大地把胡老板叫大呢。这年头,谁又对别人的家事感兴趣呢。她看我笑,也没在意,继续说,胡老板一生下来,家里男孩多,穷,养不起,就送给姓胡的一家人收养。姓胡的那家离他们村子不远,两家一直当成亲戚走动着。胡老板年轻时候跟着老板到海南育种,他脑子活,肯吃苦,掌握了育种技术,自己就单打独斗,自立门户。据说冬天在海南育种,夏天在甘肃陕西育种,生意做得不错。我在心里对胡老板多了一份钦佩。见我不说话,她又把嘴巴凑上来,我下意识把脑袋偏了偏。她也没往心里去,继续说,你尽量离小李远着点。我问为啥?她卖关子说,我是为你好。我不喜欢说话卖关子的人,就没说话。她自己忍不住,急切地跟我说,小李进过监狱。我问因为啥进去的。她说,打架,抢劫,判了六年。媳妇跑了,还打他爹,找不到工作,他大不嫌弃,带着他来海南搞玉米育种。
我住在乡下,没事的时候,喜欢在田间地头转悠,我特别喜欢闻植物散发出来的那种清香的甜涩的气味。自从知道胡老板做玉米育种生意,就对玉米地特别关注。我发现这里的玉米种植跟内地不一样,行距比较宽,间距却特别的密实,一株一株仅仅挨在一起,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这么密实,结出的玉米穗应该不怎么饱满吧。我还观察到,每个刚结穗的玉米杆上都挂着一只彩色纸袋。有一次在路上碰见白净面皮的李师,就向他请教。李师说,套袋子的是授过粉的,怕花粉飞走,用袋子套住。我说,每株玉米都套上袋子,那工作量很大呀。他说,人手不够,就雇人。我趁机跟他推荐对门女人,李师说,去年雇过她,今年胡老板不想用她,她干活太慢,体力跟不上,就连比较轻松的给玉米打药这种活,她都干得很吃力,拉别人的后退,影响进度。育种可是最讲究时机了,错过了有可能歉收或者绝收。我在心里说,哦,怪不得她一直闲赋在家,原来是没人看上她。李师又说,胡老板不雇她还有一个原因,那婆娘是个是非精,爱说长道短。胡老板爱雇当地女人,当地女人能吃苦,干活麻利,舍得出力,又互相听不懂对方说话,少了很多麻烦。
一样都是在地里干活,李师的皮肤怎么一点都不黑呢,他也没有做特别的保护,甚至连帽子都不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原来是他皮肤本身就很白,是属于怎么晒都晒不黑的那种人。更气人的是,这种皮肤,越晒越好看,白里透着红。我甚至不怀好意地想,这样白的皮肤,长在他身上,都白瞎了。
李师不知道我在心里编排他,跟我说,我们胡老板今年要赔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十一月份下种的时候,没掌握好时机,地里的土质有点粘,导致玉米苗发育不良。前几天路过胡老板家位于村口的玉米地,我拍过照,他家的玉米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个子矮,叶子发黄,玉米棒瘦小,我以为是缺水。原来是先天不足。
每天看见小李和瘦老李每人开着电动三轮车出工,想必胡老板不止这一片玉米地。我问,李师,胡老板承包了几块地呢?三块,一块地有四亩。那另外两块地长势好吗?三块地差不多,都是一个时间下种的。
李师帮着胡老板算了一笔账,一亩地承包费四千块,十二亩地四万八千块,一个工人一个月管吃管住五千块,不算老板自己的工资,三个工人五个月工资七万五。化肥,农药,短工,来回机票,吃饭,这几项费用也是很大一笔开销。李师说到这样,长叹一口气,唉!难呐。
时间一晃到了春节。大年二十九,一大早楼下救护车叫个不停,叫得人心惶惶。我下楼置办年货,一个人的春节也不马虎。救护车停在马路沿上,也不知道这附近是谁发病了?一个小时后,我提着大包小包回来,马路沿上的救护车不见了。在院子碰见戴着尖顶草帽穿着迷彩服的小李,一看就是去地里干活的架势。我问他,你知道救护车把谁拉走了?我大。小李说。胡老板?不可能吧?他怎么了?我惊讶地说。我大昨晚睡觉,天快亮时做梦从床上摔下来了,我大睡觉习惯从里面把门插死,摔得挺厉害,自己开不了门,救护人员从窗户翻进去,把门打开,才把人抬走,耽误了不少时间。小李说着,骑上电动三轮车,说到地里干活去。我没好意思说他大都病了,他还去干活。就说,都过年了,还不歇着吗?他笑了笑,说,过年对我们来说跟平常一个样,该干啥还干啥。说着,风驰电掣地把电动三轮车开走了。
一直惦记着胡老板的病情,想到他家去问问,又想着过年期间到人家家里不方便。初七下午,我去海边溜达,在楼下碰见小李,问起胡老板的病情。小李说,我大不是摔伤,是脑梗了,自己从床上翻下来呼救。我说,不严重吧?小李说,在重症监护室,今天总算眼睛能睁开了,可是不认识人。胡老板被拉走那时我就纳闷,按说如今的床都不高,摔下来不会有多严重,果然另有隐情。我问,胡老板在哪个医院?小李说,三亚人民医院。我说,没想着转院回去?小李说,我们也想着咱们西安的医疗条件好,可是,我大这种情况,不能来回折腾。先在这里治疗吧。我问,家属都来了吗?小李说,儿子和女儿都来了,女婿也来了,重症监护室不让家属陪,他们也是在外面看看。
过了正月十五,在路上碰到李师,朝李师打听胡老板的病情。李师说,还在重症监护室。我说,他的脑梗很厉害吗?李师说,不单纯是脑梗,还有脑出血,所以严重得很。我问能恢复到啥程度。李师说,目前意识还是不清,瘫痪是肯定的了。胡老板有高血压吗?我问。有,不按时吃药,都是自己把自己害了。李师叹口气说。我试探着说,会不会是今年育种失败,胡老板急火攻心,才导致脑梗又脑出血的。李师又叹口气说,有这个原因,年纪大了,心里承受能力下降了。
关于胡老板的病情,小李要比李师乐观多了。再次碰见小李,我说,胡老板这一病,恐怕以后育种工作就不能再做下去了。小李说,不影响,我大只要眼睛能睁开,下半年还会来育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