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变了,我知道,是变了。我不干活,不出门,偶尔起身吃点东西以外,我一直呆在二十三躺过的葱叶上思索。
他们在背后蛐蛐我,我根本不在乎,二十三都死了,我还在乎这几句闲话?再说,即使二十三还活着,我们在一起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如果蚂蚁天生就要死,那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受苦。
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多人,问过十二,十二说你问老大去。我刚走到老大的门口,就听到一片嚎哭,老大刚咽下最后一口气,挂了。
我去问雄蚁,他们怪异地看着我,说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他们这种只能活几周的蚁,怎么会去想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及时行乐才是蚁生的全部。他们要快快乐乐地放纵自己,让自己好好享受一把,至于活着的意义,谁想谁是傻子。
我去问蚁后,她很惊讶,她说活着就是活着,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啊。你为什么要在活着以外,非要找一个意义出来。我固执地对她说,不,我不信,我不信这个世界把我创造出来,仅仅是为了让我走向死亡。蚁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蚂蚁有蚂蚁的使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了,你别多想,再想下去,你就要变成哲学家了。
我和她的对话毫无意义,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走漏了消息。从此以后,再没有蚁叫我八十六,他们都叫我——哲学家。
哲学家就哲学家吧,也挺好的。自从我有了这个名头后,算是彻底不干活了。哪怕有蚁看不惯我,也总会有蚁说,算了算了,人家是哲学家,人家天生就是吃香喝辣的。哪像我们都是苦命,劳碌命。
我嗤之以鼻,你们这群毫无大脑,只知道被欲望和生理支配的低等动物,哪里能理解我心中的焦苦,哪里会明白灵魂交战的煎熬。我日夜被这个问题所苦,在一片混沌中,我仿佛活着,又彷佛早已死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直到某一个昏黄的夜晚,我从梦中醒来,喉咙干涩极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洞穴,想去厨房水池边接口水喝。
那天傍晚很昏暗,厨房里没有开灯。我知道,头号敌人不爱光线,所以此刻也是我出门的好时机。我在水池边喝了几口水,一抬头,发现窗外的远方,那里一片晚霞的绚烂,鎏金、橙红、玫瑰紫、钴蓝晕染在云间,彼此融合,美得惊心动魄。
我愣了下,这是多久没有看过天边的云了,我都忘了这个世界了。我不由自主地爬到一个高高的铁盘上,静静地望着。等到暮色渐浓,霞光才慢慢淡下去,从热烈的红紫褪成温柔的粉蓝,最后融进黛青色的夜空,只在天边留下几缕浅橘。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身下在移动,天哪,是地震了吗?我慌乱地四下望去,才发现原来是铁盘被短发女捧在手里。我惴惴不安地跟随她上了楼,只见她轻轻把盘子放在客厅的桌上,叫了一声,墨鱼蛋,吃饭了。
不一会儿,有个秀气的女孩笑盈盈地走过来。哇,好香。她端起盘里的菜一个个往桌上放,我还来不及爬上任何一个盆子,就这样直接暴露在了她面前。
一人一蚁,就这样对视着,面面相觑。那个叫做墨鱼蛋的女孩大叫一声,妈,怎么楼上也有蚂蚁了。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回答,哦。
墨鱼蛋瞪大着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二十三,我俩要见面了。我闭上眼睛,强行控制着瑟瑟发抖的身躯。我想,即使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一点。
可我等了很久,那预料之中的死亡也没有降临。墨鱼蛋只是淡定地把盘子往旁边一推,居然吃饭去了!
什么?都那么随意的嘛。我屁滚尿流地冲向盘子外,趁她没有反悔的时候,赶紧逃。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只见前方有条缝,就不管不顾地往里一钻。
后来我才知道,我钻进了一本书里。因为第二天的清晨,这本书就被翻开了,我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一本短发女每日早晨必读的书,我悄无声息地隐藏到书缝里,一抬头,有个红衣服大胡子的男人,正操着奇怪的口音在读书。
什么琼啊,雪羽儿啊,这种男男女女的事情,是两脚兽才感兴趣的东西,我们蚂蚁不care。我打着哈欠,刚想再眯一会儿。突然,大胡子说了个词——虫子,我一下子支棱起来了。
他说,黄羊皮上竟有了蠕蠕而动的虫子。他还说,虫子经过十四世,就能变成人。我心中狂喜,忍不住冲天大笑。哈哈哈,原来我们也能变两脚兽啊。
接着大胡子又说,那虫子因为沐浴到了洞里修行的光明,虫子们于瞬息间具足了福慧资粮,它们立马就脱了虫身,投生于红尘。
我滴个乖乖,还有这等好事。也就是说,这个叫啥修行的东西,能帮我加速度变人。那不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这个光明,我们就解脱了,再也不用当蚂蚁了!
我太激动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大家,但怎么回家呢?我一拍大腿,原路返回呗。既然我是托盘上来的,那肯定也得跟它离开。说干就干,我现在就去那里潜伏着。
果真,在我爬到那里没多久后,短发女真的带着盘子下楼了。她随手把盘子往厨房桌面一放,我立刻飞奔回了家。
一进门,我就大叫着,好消息,好消息!我手舞足蹈地把大胡子说的,统统告诉了大家。当我说完后,并没有如我想象的一片掌声和兴奋,他们都表情怪异地看着我。其中有只小蚂蚁怯怯地问了句,八十六,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都认为我疯了。为什么?这种一听就明白的真理,怎么会被他们当作疯言疯语呢。
我默了默,还是想努力争取一下。我知道你们不信,但你们想想,反正我们都得死。如果信这个大胡子说的,我们的蚁生就多了一种可能,而且是彻底改变命运的可能。那尝试一下,又能损失什么呢。
一只雄蚁打了哈欠,你是哲学家,你信是你的事情,老子可不信。蚁群里窸窸窣窣地响起了很多声音,不知道哪只蚂蚁说了句,散了吧。大家一哄而散,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边。
门口有个微微隆起的小土丘,我一屁股坐在土丘旁,把土丘夯实了,趴在上面,轻轻地问,二十三,你在不在?我知道,如果你在,你一定会信我的是不是。
土丘没有回答我,只有夏天的晚风吹过,吹动了土丘上的小白旗,瑟瑟作响。我长叹一口气,又爬回了托盘,静等着短发女的传送。我回头望了望我曾经的家,轻轻说了一句,再见了,朋友们。
托盘在许久后,果然又被传送到了楼上。这次,我才认真地打量了这里的布局,原来这里不仅有起居室,还有书房和佛龛。
夜晚,当月色再次降临时,书房内会有一层淡淡的金光出现,我沐浴在那光明之中,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喜悦,那是我享受美食和甜睡都不曾有过的快乐。这究竟是什么,是大胡子老师说的光明吗。
哦,我现在又学会一个词,叫做老师。原来你尊敬一个人,就得叫人老师。每天清晨,短发女听课时,我也认真趴在书桌上听课。他不仅是她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呢。
老师说,命由心造。这句话说得多好啊,我们蚂蚁也可以改命,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他们,每当想起蚁族们,我总是很惆怅,为什么他们都不信呢。
大胡子老师又说,相信命由心造,也是一种命。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蚁生的秘密啊。信和不信之间,相距了无数个轮回。我又落泪了,为遇见老师和为自己的那份信而老怀宽慰。
是的,我是一只工蚁。夏天即将结束,而我也已步入了蚁生的老年。我的生命即将消逝,但那又如何。朝闻道,夕死可矣。面对死亡,我不再害怕和恐惧。我在一片光明朗然中,安然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