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间房~一辈子

外婆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四套房子上。

妈妈说,外婆家是从山上搬下来的。她和外公一砖一瓦地盖起了第一套房子——那间一厅两室的土墙瓦房。主要材料是山上的木头、后山的竹子和田里的泥巴。屋顶的青色瓦片,在雨天会叮咚作响。屋里有个用移动楼梯上下的隔楼,地板由拇指粗的竹子平铺而成,走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墙上没有玻璃窗,只留了几处小洞口。阳光透过屋顶几片透明的瓦片洒进来,在泥土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家里的物件少得可怜:一口铁锅、一个碗柜、一口水缸、一张方桌、几条长凳、一盏昏黄的电灯、两张木板床,这就是全部家当。

后来,姨娘舅舅们都长大了,狭小的土房再也装不下一家人的热闹。外公外婆便在房子附近的橙子地里,建起了第二套房子——一厅两室的两层小楼。这次用的是砖头、水泥、石灰。木头门,钢条窗,还装上了真正的玻璃,还有一个阳台。

建这房子时出了意外。外公在拆搭抬水泥板的木架时,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幸好下面是泥巴地,外公竟毫发无损。外婆后来说,这是她平时积的福报。其实哪有福报,不过是土地爷心疼这对勤劳的夫妻罢了。

再后来,外公外婆做了件大胆的事——用车站旁的好田跟邻居换了块靠马路的荒地,要建第三套房子。由于田地和马路落差大,他们想尽办法填土夯基。那些日子,外公外婆忙着建房子,我和妹妹也成了守材料的小伙计,他们的鬓角又添了几分花白。可惜啊,那栋三层楼房建好后,外公外婆一天都没住过。他们把新房给了刚成家的小舅,自己还住在橙子地的老楼里。

岁月不饶人。外婆老了,却开始催着舅舅拆掉最早的土墙老房重建。“趁我还在,”她说,“让我看着新房子立起来。”其实我们都明白——周围人家都盖起了漂亮的小楼,外婆并非爱攀比,她是想用一栋新房子,告诉所有人:这个家,兴旺着呢。

最终,在那片最早的土地上,立起了一厅三卧一厨两卫的三层小楼,还带个独立的院子。新房落成那天,外婆扶着崭新的门框,凝视了许久许久。

我忽然想起,外婆这一生——养育了六个子女,修了四套房子,操办了六场婚事,带大了八个孙辈。可她从未出过远门旅游,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最好的衣服是姨娘买的那件藏青色外套,首饰盒里最值钱的是外公送的那对银耳环。

他们就像春天的细雨,无声无息地滋润着这片土地和这个家。外婆总说:“房子不在多好,能遮风挡雨就行。”可她却用一辈子的时光,为儿孙建起了能抵挡一生风雨的家。

今年秋天,外婆在新建的楼房里安详离世。送葬的队伍走过她建过的每一处房子——土房早已不见踪影,橙子地里的楼房放满了坛坛罐罐,里面装着酸菜、咸菜、豆瓣酱、红豆腐、萝卜干、玉米、胡豆,马路边的三层楼住着小舅一家;而最新的那栋,将见证这个家族新的开端。

四套房子,从土墙到砖瓦,从平房到高楼,像四枚印章,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上。那是外婆用一辈子写就的家书,砖瓦是字句,门窗是标点,记录着一个中国最普通的农村妇女,如何用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了对“家”最深沉的定义。

如今每当我回到老家,总会去那些房子前走走。阳光透过新楼的玻璃窗,恰好照在外婆最爱坐的那个位置。我忽然明白,外婆从未离开——她化作了每一块砖瓦,继续守护着这个她用一生建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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