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不一样之【美梦】
1
边石哈达的吴大牛今天办喜事,上午八点不到,左邻右舍帮忙的女人陆续来了。李二家的是个大嗓门,刚进吴家就吵嚷道:她婶儿,你算是去掉一块心病,擎等着明年抱孙子吧。大牛娘乐颠颠地回应:这就是我儿的姻缘呐,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应了那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该来的总要来。
院外的小路边,支起了四口大铁锅,李二家的和大牛娘打过招呼,从裤兜里掏出围裙,扎好,去柴垛边抱起几根劈柴柈子,填进了临时搭起的灶台;随即扯了一块桦树皮,点燃,撅屁股送到劈柴之间,看着劈柴燃起来了,她站起身,拍拍手,早有另一个帮忙的往锅里舀了两瓢水,拿起锅刷开始刷锅。
院里面用木板搭的案台上,摆了三个大铝盆,分别盛着猪肘子、白条鸡和鲤鱼。四、五个女人坐着小板凳,围成一圈,嘻嘻哈哈,择着各种青菜。
乡间办喜事,虽说寒酸,但不缺热闹,这是远亲近邻一场欢乐的聚会,主家无论穷富,必弄两个硬菜,请大家喝杯喜酒。
吴大牛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卡上衣,掐着一盒红梅烟,站在自家的大门前,把脸笑成一朵向日葵,迎接陆续前来贺喜的人。
发小二顺牵着自己的儿子,走过来照着大牛的胸脯怼了一拳:行啊大牛,到底找个漂亮媳妇,艳福不浅,恭喜恭喜。大牛看着二顺的儿子,露出喜欢和羡慕,忙从兜里掏出几块糖,塞到小娃的兜里。
大牛身高只有一米六,大圆脸,一马平川,眼睛小,嘴巴大,又矬又丑。他的新娘一出来,前来贺喜的人眼前一亮,这女子,走路如弱柳扶风,脸蛋有红是白,说起话响亮脆快,此刻刚刚打扮完毕,光鲜地围在大牛娘的身前身后,不时叫声娘,叫得外人听着,觉得她们上辈子就认识似的。
女人们张罗煎炒烹炸,男人们坐在那吸烟拉呱。饭菜的香味四溢,准备开席了,马达轰鸣声传来,一辆绿色吉普车开到大牛家的门口。人们有些惊讶,大牛家好像没有吃公家饭的亲戚,咋还来了一辆车呢。
大家全都疑惑地伸头张望。吉普车下来四个人,三个穿橄榄绿制服,一个农民打扮。警察对迎上去的大牛说:我们是镇派出所的,正在调查案子。是你在办喜事?我们要把新娘带走调查,请你协助配合。
大牛傻眼了,哆哆嗦嗦地跟在没有停下脚步的警察身后。人群里的新娘抬腿想溜,无奈大门口已被堵得溜严,她无法脱身了。
警察一眼就分辨出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几步来到她的面前,亮出证件。这时与警察同来的那个人突然激动地喊道,就是她,可让我找到了。
喜事的场面顿时沉寂,只有大牛娘在短暂的懵登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会失去什么,拼了命地挡在董小艳面前,带着拖长的哭腔喊道,这是我儿子的媳妇,你们不能弄走她!警察说,她涉嫌诈骗,已有人指证。
新娘被带上了吉普车,随后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微微扬尘,像人们心中久久散不去的迷雾。
大牛娘见董小艳被带走,坐在地上悲悲切切,李二家的和另几个女人围上来,劝她道:大牛娘,别哭了,她要没事,警察就会把她送回来。
大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整个人还在蒙圈,看着警车开走,下意识地追出去十几米。
前来贺喜的人跟着叹息,这真是烂眼睛招苍蝇,越瘸越加棍子杵,大牛八字不清,怎么倒霉的事都让他摊上了?
2
这一切,还得从大牛坎坷的相亲路说起。
土地承包那年,父亲患了胃癌,临终之前,还惦记儿子没有说上媳妇,当时大牛已二十有六。大牛娘逢人就夸大牛如何孝顺,如何能干,求人给大牛介绍对象。可是媒人都绕着他家走,缘由再明显不过,大牛又矮又丑,家里还穷得任嘛没有。
大牛妹妹叫大平,小他四岁。兄妹俩长相不像一个妈生的,哥哥脸扁平没眼看,她却有一张生动的鼓鼓脸,个头在女孩子里也不逊色,几乎和大牛一般高。
大平与同村的魏大志暗暗好上了。两个人虽没有明说,但眉目传情,递过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可是按乡间习俗,哥哥不结婚,妹妹就不能谈婚论嫁。
大牛娘屡屡托人说媒,根本没有搭茬的,偶然间想起了换亲。有一天她对大平说,大平,你哥老大不小了,你也到了嫁人的年龄。实在不行,你就做下牺牲,以前不是有换亲的吗,咱也找一个这样的人家。
大平一听,水路不通走旱路,娘这是换了招数。她马上想到魏大志,他有个妹妹叫长玲。但转念一想,不行不行,和魏家换亲,自己遂了心愿,长玲若不愿意,岂不受了季屈?这个茬不能提。
大牛娘其实早就想到了村东的魏家。魏家的闺女个子挺高,模样周正,若不是换亲,她可不敢惦记。大牛娘给自己的想法找理由:大牛孝顺仁义,就是个子矮点,魏家姑娘嫁过来,半点委屈受不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对大牛就能中意了。
大牛娘把想法挑明,正中大平下怀,她装出替哥哥冲锋陷阵豁出去了,心里偷着乐。大牛娘把自己收拾一番,亲自去了魏家。
魏家比大牛家富裕,但说亲,一下子要出三、五万,还是挺费劲。大牛娘的方案一提,魏家马上同意了。同村住着,他们了解大平,虽说长相普通点,但贵在机灵能干,过日子差不了。至于女儿的婚事,他们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大牛人虽不出挑,但在边石哈达口碑一流,两家就这样决定了。
魏长玲得知要用自己换亲,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表示坚决不同意,可是抵不住父亲的威逼,母亲的眼泪,很快两家同时嫁姑娘娶媳妇。
结婚当天,人走席散,大牛帮娘归置家什。娘催促道,赶紧给长玲送点吃的,外面的人大吃二喝,她在里面一定饿了。大牛把娘准备好的米饭和半条鱼一只鸡腿端在手中,有些打怵,愣愣地望着娘,娘再一次催促,快去呀,瞅我管什么用?
大牛拉开西屋门,探头望,长玲端坐在炕沿边,脸上冷得能滴下水来。大牛把饭菜放下,扭头又要出去,却发现娘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停下来,随手把房门一带,看不见娘了,他的心情好像放松一些。他随手拽过一个杌子,放到里屋门边,觉得离长玲太近,又把它挪到房门口,屁股挨上去,从兜里掏出一盒没有散发完的喜烟,抽出一根,在杌子腿上敲了敲,然后笨拙地点燃了。
大牛平素不抽烟,抽烟是为了掩饰自己眼下的慌乱。
大牛吸了一口烟,猛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做贼似的斜睨一眼屋里的长玲,她还在端坐着,红外套被她揉皱成一团,扔在炕上,脸上增添了愠怒之色。大牛的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把头低下,不敢再看长玲了。他很自卑,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长玲长得眉是眉眼是眼,怎么看都挑不出一点毛病,配自己的确有点屈得慌。
大牛暗自思忖着,吧答吧答不停地吸烟,直吸得口干舌燥,新房里弥漫开了烟雾,偷眼再看长玲,不知何时已委在炕角,静静地蜷曲着,一动不动。
3
天渐渐黑下来,大牛扔掉手中的烟蒂把,起身拉了灯绳,屋里瞬时亮起来。大牛挪开杌子,正要开门,长玲却扑棱一下从炕上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大牛逼近。大牛更慌了,一时不知说啥,又不好走开,心扑通扑通,一屁股又坐到杌子上,旋即垂下了头。
长玲的气息扑到大牛脸上,他听到一声断喝:大牛,你看着我!大牛吓得一哆嗦,本能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长玲相遇。他发现长玲的杏核眼竟湿淋淋的,他知道她委屈,她哭了。
长玲忿忿地说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换亲。我就不信这个邪,我的婚姻我做主。大牛,我看不上你,就你那个模样能配得上我吗?
长玲咄咄逼人,大牛说话挂不上档了。他断断续续地表明,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也没有办法呀,这是两家父母的意愿,我拗不过。
长玲说,看你是个老实人,我也实话实说。我早已有了意中人,我们孩子都有了。说着话,撩起衣服,露出雪白的肚皮。大牛没注意长玲会这么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长玲的小腹部已微微隆起,她的确已经怀孕了。
还未等大牛开口,长玲又连珠炮似的对大牛说,我也不妨和你说实话,我对象名叫孙连城,家就在岭后,我与他好了两年多,本来他准备准备,就要到我家来提亲,不想我们两家换了亲。我父母只想给哥哥找个媳妇,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哭我闹,一点用不顶。说实话,你妹妹嫁到我家,她倒不亏,我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但我哥哥好歹一表人才,你妹妹多少占上一头。我嫁给你,你说我图个啥,慢说我早已恋爱,就是没有这一桩,我也不可能跟你。可我不和你结婚,我哥也成不了亲,我和孙连城商量好了,结婚的当晚,就是我们私奔之时。现在天已经黑了,今天你让不让我走,我都得走,逃离边石哈达这个伤心地,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问你一遍,你放不放我走?
大牛一听,这不是商量,这是在下命令。
大牛对长玲只有仰慕的份儿,原本娶她就有心理负担,如今得知她已有了身孕,心中反倒释然了。成全长玲,也算做一件好事。人活着,不就图个心安,打一辈子光棍又能如何?
大牛从杌子上站起,向后一退,靠着墙边,对长玲开口道:长玲,我放你走,你去找你的孙连城吧。人各有命,什么事不能强求,这个理儿,我懂。
大牛这句话,说得相当流利,让长玲惊呆不已。二十八岁的光棍,好不容易摸到个媳妇的边,这么轻易就放手?大牛居然痛快地答应,她准备好的激烈言辞,竟一句也没用上。长玲有些不敢相信,双脚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倒是大牛提醒她,娘家你是不能回了,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不害怕,要往哪里去?
长玲在那一瞬间,有些感动。天下居然有大牛这样的,到手的媳妇要跑了,还在替对方担心。长玲的口气温和下来,她说,大牛哥,从此以后我就这样叫你。孙连城会在村口等我,我们汇合后,准备进城。
说着话,长玲抬腿要走了,大牛抢先一步出门,并回身示意她等一下。院子里静悄悄,大牛娘想必是白天张罗累得疲乏,早早歇息下,东屋已没有灯光。他又打开了铁皮的院门,向街路上探察一番。漆黑一片,看不出去,只偶尔听到两声狗吠,再也没有其它动静。他回身向长玲招了招手,长玲脚步匆匆地出了大门。大牛呆愣地站在原地,看长玲没走出几步,又有一个黑影过来,牵起了她的手,那双大牛都没有握过的手。本属于自己的媳妇被别人领走了,大牛也有一种委屈情绪,心里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
4
第二天天一亮,大牛娘听说魏长玲跑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一屁股坐到地上,急得直拍大腿。大牛上前,要把她抱到炕上,她看着这个憨厚的儿子,既生气又心疼。她用手扒拉开儿子,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完,咱家的大平还在魏家,要去魏家讨个说法。大牛劝她不要去,她却说,凡事都有个理,咱就把这事搁到桌面上,看看到底谁对谁错。魏家娶了你妹妹,一分钱没花,他们这是早就合计好了,存心欺负咱们娘俩!
大牛说,娘,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是长玲她自己不愿意,和她父母没有关系。大牛娘说,事到如今,你还向着魏家说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是的话,就听我的,去魏家。
大牛娘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大牛无奈,只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很快,边石哈达的人都知道魏长玲跑了。魏家父母的担心成了事实,迎进来大牛母子俩,连忙赔礼道歉。大平已成了魏大志的媳妇,为了替母亲壮声势,她假意要回娘家,说长玲一天不回来,她就一天也不登魏家的门,宁愿在家里守着母亲。
大牛信以为真,忙劝妹妹道,这事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就不要掺和了,和大志安安稳稳过日子,别整那些不能行的,弄得两家都不安生。
大牛娘也知大平是在演戏,但她借着大平的话头说道,大平做了你家媳妇,你家闺女却跑了,弄得我们空欢喜一场,这事说来说去,是我们家亏大发了。
魏家父母恐怕大志的婚事再生变故,忙对大牛娘说,死丫头不懂事,好好的大牛不要,却跟了别人。事情已然这样,说别的都是扯淡,亲家,不如这样吧,咱们两家一起张罗,给大牛再寻一门亲,彩礼钱无论多少,我家都给出一半,你看这样总归成吧?
亲家通情达理,大牛娘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这事就算过去了。大牛的第一场婚礼,徒然热闹一场,却成了边石哈达人的话柄。
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期间魏家两口子深感过意不去,果真帮大牛张罗起亲事。
这一天,魏大志一个舅舅从四道阳岔大山沟里来魏家,他记得姐姐要帮大牛找媳妇这件事,有了人选,前来送信儿。据舅舅介绍,女方二十七岁,长相普通,丈夫在城里打工出了事故,扔下她和一个四岁的女孩。丈夫出事补偿了六万块钱,都被婆婆牢牢攥着,她一分钱也花不到。走投无路,她想起改嫁,舅舅就想让姐姐给牵个线。女方要彩礼三万块钱。
魏家和大牛娘一提,大牛娘没有犹豫,二婚领个女孩,证明这个女人有生育能力;二十七岁,和大牛年龄相仿。她说这个事靠谱,可以考虑,只是三万块钱彩礼……
亲家赶紧接过话茬,说好的,大牛娶亲,我们出一半彩礼,这一万五,我们马上准备,绝不能误事。
亲家母真心帮忙,没出两天,一万五送了过来,大牛娘又找亲戚借了点,加上手头的积蓄,三万块钱凑齐了,嘱咐大牛收好,等他们见了女方,能行的话,赶紧过礼,免得夜长梦多。
大牛把三万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到枕头下,白天用铺盖卷藏好,晚上就枕着钱入眠。
自从有了这三万块,从来不知失眠是啥滋味的大牛睡不着了,仿佛枕头下面藏着人,她不知这个人的脾气秉性,也不知坷碜好看,总之娘说了,娶回来过日子,不是当摆设看的。他对未来有了期许,这期许让他展开想象。说来也奇怪,和长玲结婚匆忙,他还没来得及想这么多,还没有做太多的打算。
这天从四道阳岔回来,大牛和娘都很兴奋。女方打眼一看,老实本分,除了咬死三万块钱彩礼一分不少,再没有提其它要求。他们当即答应,隔天就来送彩礼,尽快完婚。
到了晚上,大牛又睡不着了。自己这条件,找个二婚的,半斤对八两,我不嫌弃她,她也不嫌弃我,正合适。天马行空地迷迷糊糊,隐约感到有敲门声。声音很克制,不仔细听察觉不到。大牛又竖起耳朵,再次确认,是敲自己房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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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一骨碌翻身下炕,趿拉着鞋来到门边。敲门声隔一会儿来几下,像怕人听到似的。大牛想不出谁会夜半敲门,村人如果有急事,早就吵吵巴火地大声嚷开了。他像配合这敲门声,小声地问了一句:谁啊?外面传进来个女声:是我,大牛哥。
这个声音大牛熟悉,就是结婚当晚跑了的长玲。不知是什么心理,大牛没有打奔儿,迅即地拉开门划,让长玲进来。长玲挺个大肚子,脸像水洗了一般,进屋先奔水缸,拿起瓢,咕咚咕咚灌进半瓢凉水。喝够了,才开口对大牛说,大牛哥,我今天来,是实在没法子了。孙连城在工地上和人打架,对方一锹把抡在他脑袋上,现在人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医生说要给他的脑袋开瓢做手术,费用要上万块。我找他们工头,工头说打架斗殴他管不着。我找警察,打人那个早跑了,警察也没招。实在想不出别的辙,我就想到了你。我知道你心眼好,不会不帮我的。大牛哥,你放心,借你的钱,日后我就是头拱地,也一定要还。
说着话,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流,流得大牛也想跟着哭。五更半夜的,她挺个大肚子,是怎么连滚带爬摸回来的?大牛的心软了下来,早忘了她对自己的怒目相待,连忙问:手术需要多少钱?
长玲说,大夫说至少得两万。大牛说,你要是再晚来一天,想借你我也拿不出。我明天要去过彩礼,正好准备了三万块。这钱就像给你备的,你就先拿两万应急吧。
长玲贸然前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想着能凑一点是一点,不曾想大牛这样痛快,一下子答应借给她两万。想想之前对大牛的瞧不起,心里愧疚得一时语塞,眼泪比刚才流得更欢了。
大牛见她这样,劝慰道,这些钱,有一半是你家的。救命比我说媳妇要紧,你不要哭了。再过几个点天就亮了,你也不能连宿大夜往回赶,如果不嫌弃,你就在里屋睡下,我拽两捆稻草,在外屋将就将就。时候不早了,歇了吧。明早趁天不亮,你就出村,路上遇到进城的拖拉机,也好搭个便车。
长玲借到钱,心里有了底。拖着沉重的身体,赶了三十多里山路,累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听大牛这么一说,她好像放下心来,没有客气,进屋躺进大牛的被窝,倒头就打起了呼噜。
大牛娘醒得早,天还没放亮就已起来,穿好衣服来到院中,却见大门敞开半尺来宽,正要埋怨大牛不小心,却见他从门外回来了。大牛见了娘也是吃惊不小,往常这个点儿,娘还在睡觉,今天起得有点早。
大牛娘说,我看大门没关严,还以为你昨晚忘记关了。这么早出去干嘛?
大牛被娘这一问,想起今天过礼的事,可是钱只剩下一万,不好向娘交待,吭哧半天,脸憋得通红,索性对娘撒了谎:娘,我醒来发现钱不见了,恐怕是摸进来了小偷。
大牛娘一听,彩礼钱不见了,这还了得,飞奔进大牛的房里,一通好翻。给完长玲,剩下的一万大牛揣在身上,娘这一折腾,吓得他冒出一头冷汗。
大牛劝娘别找了,娘说这个天杀的小偷,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难道我儿天生就没有说媳妇的命?话毕瘫坐在炕上,开始哭了起来。
钱丢了,亲事自然就吹了。大牛并不后悔,毕竟帮了人,救了命,和娘撒了谎,日后会慢慢向娘解释。
大牛又回到惯常的轨迹,每天莳弄自己的承包地,闲下来在村里干点泥水匠。二顺子来约他进城,趁农闲赚点零花,大牛说这一阵子老娘有些不得劲,他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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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茂盛,长势喜人,眼见着要迎来一个丰收年。恰逢乡间集日,娘嘱咐大牛去一趟,购置一些日常家用。大牛赶完集回来,远远地望见稻田地边好像躺着一个人,紧走几步上前,果然发现是一个女人。大牛搁下手里的东西,试试女人的鼻息,一呼一吸也还正常,遂放下心来。他边摇晃女人醒醒,边从稻田地里撩了两把水,淋在女人的脸上。女人醒来,第一句话是向大牛要吃的。大牛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给娘买的麻团,递给她,她胡乱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吃完了。她对大牛说,大哥,我叫董小艳,甘肃人,跟一个亲戚来了东北,不成想亲戚骗我,让我嫁给一个老头。我是趁那家不注意跑出来的,又饿又累,就昏倒了。大牛说,前面不远就是我家,你去歇息一会儿。姑娘千恩万谢跟大牛去了。翌日,大牛给她拿了路费,打发她走了。
大牛以为,董小艳一走,从此山水相隔,再不可能相见。孰料半个月后,董小艳突然出现在大牛面前,这回不同于之前,头发梳得整齐,脸洗得干净,穿了一件红格子上衣,的确良裤子,裤线像刀刃一般,一看就是新上身的。
她兴奋地对大牛说,大牛哥,是你好心救了我,还给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凑了路费,天底下像你这样的人太难遇到。我回家一趟,想找那个亲戚算账,但他不知去向,反倒让人知道了我被拐卖过,说什么的都有。我以后也不好找人家。惦记着你人好,我就回来了,希望和你过日子,也不知大牛哥愿不愿意。
董小艳说到这,垂下了头,两只手摆弄着衣襟,脸上现出了羞涩。
大牛娘听董小艳要和儿子过日子,马上兴奋起来,还没等大牛开口,她抢先表态,愿意愿意!你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我儿子交了桃花运,才能遇上你。
大牛不敢看董小艳,又犯起老毛病,说话挂不上档了。大牛嗑嗑巴巴,努力把话说清楚:这可是人生大事,你要想明白。我这一堆一块在这摆着,不用多说;我们家也穷,只有这四间砖瓦房,几亩承包田。
董小艳说,大牛哥,别说了,我相信我们俩只要齐心合力,一定能把日子过起来,你人好,这就够了。
话说到这里,大牛只剩下感动。自卑让他在姑娘面前,始终觉得没有颜面,眼前董小艳给了他自信,他也觉得自己就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
大牛娘这个乐呀,走路带风,体态变得格外轻盈。她催促大牛去城里给董小艳买点化妆品,结婚时摆在柜盖上也让她有面子。至于其它,和长玲那次准备下了没用,这回也就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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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苞米结出了长长的棒儿,高梁钻出红红的穗子,黄豆荚儿开始膨胀,油葵褪去了耀眼的黄花,耷拉下了硕大的脑袋。大牛和董小艳欢天喜地进了城。董小艳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将要结婚,两个人转到一家小商店,找到一部公用电话。
打通电话没说上两句,董小艳脸色大变,刚刚还是满面春风,现在却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放下电话,大牛问董小艳为什么哭,董小艳回答大牛,我妈被一辆拖拉机给撞了,很严重,现在还在医院里,急需手术费三万块。
大牛一听,忙说你别哭了,钱我们尽快想办法。匆匆忙忙回了家,大牛娘闻听吃惊不小,三万块,到哪里去弄?坐在那直叹气。
大牛说,娘,不行我就去镇上找二叔吧,他日子过得好,让他暂时帮我们一把。大牛娘说,你爹治病时,钱大部分都是他出的,求人如吞三尺剑,欠他的够多了,怎好再向他开口。大牛说,不找他,还从哪能借到钱?
大牛不敢耽误,借了一辆自行车,刚要出村,远远看见一个人向他招手,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魏长玲。他紧蹬了几下,迎向长玲。长玲黑瘦黑瘦,一脸的憔悴,腰身变得纤细,不再是个孕妇了。
长玲见大牛有些惊诧,叹了口气:大牛哥,我是来还你钱的。孙连城到底没有救过来,我劳累过度,孩子也没保住。工地给了孙连城一点钱,我用它来还债。大牛哥,这次来,我不打算走了,我要留下来和你过日子。
大牛一听,什么,和我过日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已有了对象,这一两天就要办酒席。
大牛的话也让长玲吃了一惊:他的彩礼钱借给自己,没有钱,他能和谁结婚?
待大牛道出和董小艳相遇的原委,长玲感到蹊跷,她说你不用出去借钱了,不如载着我去看看你这位董小艳。
董小艳心神不宁,屋里屋外转个不停,见大牛很快回来,还跟过来个女的,上前热情地摇着长玲的手:不知怎样叫你,你是大牛的亲戚吧?长玲说,对,我是大牛亲亲的媳妇儿。
董小艳马上松开了长玲,把脸转向大牛,大牛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木讷地站着,这当口,大牛娘打外面回来,一看见长玲,气得老脸当啷的老长。
董小艳亲热地一把拽过大牛娘,口里叫着娘,挽起她的胳膊。大牛娘气愤地指着长玲:你不是跑了吗,又来我家干啥?你有眼无珠,以貌取人,半啦眼看不上大牛。离了你,大牛找了个更好的。我做主了,大牛明天就办酒席,我已经出去张罗人了。你赶紧给我走,别在这里瞎搅和了。
长玲比大牛有见识,她总感到这种好事轮不到大牛。见这个董小艳,能说会道的,不像是一般农家门的闺女。
长玲说,大娘,你让她给大牛当媳妇?咱们还不知她的根梢,不能稀里糊涂就办事呀。
董小艳这时不失时机地叫了一声娘。娘把嗓门提高了,冲着长玲赌气地说:他们俩明天就结婚,不管你来做啥,你都赶紧给我走人。说完话,拉起董小艳的手,刚要走,忽然想起大牛,就问道,大牛,你咋回来了,没去你叔家?大牛嘎巴了两下嘴,没出声。大牛娘不再理他,拉起董小艳,咣当一声,东屋的房门关上了。
长玲被大牛娘一阵好怼,她是又急又气。回过头对大牛说,大牛哥,这回我是跟定你了。
长玲这话发自内心。跟孙连城真的到一起,才发现并不如之前那般美好,小有磕磕绊绊,孙连城就会大发脾气,为此长玲很是郁闷。有时偶尔会想起大牛,倒也不觉得他有多难看了。但孙连城是自己的选择,在这条路上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孙连城出事,又是大牛帮自己解了燃眉之急,虽然人没有救回来,但至少她是尽了心,大牛哥尽了力。她知道大牛是天底下难寻的实诚人,大牛在她的心目中,越来越高大起来。
长玲稍一冷静,有了主意。若董小艳真是个良家女子,那她就祝福他。但她凭直觉判断,董小艳绝非善类。
长玲对大牛说,大牛哥,你千万不要给董小艳家汇钱,你等着,我还会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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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派出所前段时间接到报案,有个外乡女人寻当地未婚大龄男青年,以结婚之名骗财,得手后人便溜之大吉。长玲的报案无疑给警方帮了大忙。警方带上之前的受害人,一同来到大牛家,看到打扮一新的董小艳,之前的被害人一眼就认出,这个女人,两个月前骗过他。
大牛娘还在地上痛哭不止,长玲走进院子。她瘦得几乎脱相,哪还是魏家那个水灵灵的姑娘?来赶礼的众人看见她,露出疑惑。长玲对大家说,婶子大娘,叔叔大爷们,我回来,是要跟大牛过日子的,以前我做错了,现在想弥补,不知大牛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大牛还没有说话,大牛娘却破涕为笑。这工夫她也想清楚了,是长玲替大牛挡了破财之灾,人家主动上门来,还有啥不愿意的!
酒席既已摆上,众来宾又重新哄抬起热闹气氛。魏家父母和大平来到长玲面前,疼惜地看着她,仿佛失而复得了一般。大牛从迷糊中清醒过来,隐约感觉,四个月前那场婚礼没有办完,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