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前路

夏至未至,清早的阳光在微风里流淌,流淌到我身上,帮我洗去学生的稚气。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阳光从树缝里掉落,掉落在柏油路上,柏油路金灿灿的。微风吹过,树叶随风摇曳,落下的光点也跟着不停变幻。我无暇顾及眼前的景致,对同学老师的“毕业快乐”、“前程似锦”也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快步向校门口走去,因为顺风车司机在不停催我。

来接我的是一辆老旧的面包车,开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开车从来不看地图,因为他说他自己就是张“活地图”。坐在副驾驶的是一个咋咋呼呼的中年女人,她一头“大波浪”,大概是“活地图”的老婆,她正在抱怨上一个乘客临时取消订单的行为,这让他们少挣了一份钱。其实当我看见这辆老旧面包车时,也萌生过取消订单的念头,但是我的学校地处偏僻,不好再找到顺风车,而且我思乡心切,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概多久能到?”我问“活地图”。

“五六个小时吧。”他的回答很笃定。还没说完,他已经帮我把行李搬进了后备箱。同时,“大波浪”催促着我赶紧上车。

我习惯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因为坐在那里可以欣赏到窗外景致,还能沉醉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但是此时此刻,我根本无法从现实世界抽身,因为“大波浪”实在太吵了,她的声音蒙住了我的眼睛,淹没了我的思绪,阻断了我和窗外风景的连接,我只好尝试闭眼入睡。

阳光已经不如清晨时候温柔了,他现在像个七八岁的皮孩子,一会直射我的双眼,让我感到痛苦,一会抚摸我的脸颊,让我昏昏欲睡。我在阳光的反复无常中半梦半醒,“大波浪”的声音在一阵阵热浪里翻滚,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也在四处奔腾,我的脑子被搅得天翻地覆,我快要崩溃了,但我无能为力。

“小伙子,热不热?”“大波浪”转向我,脸上笑盈盈的。

“有点。”我耷拉着眼皮,嘟囔着。

“你先吹会儿电风扇,反正还没接到其他人,你可以把电风扇放你旁边吹。”说着,她把电风扇递给了我。

“已经开空调了,过会儿就凉快了。”“活地图”接着说。

我没有回应,身体背向窗户,继续尝试入睡。


老旧的面包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群山转瞬即逝,湖泊一晃而过,我并不为此遗憾。直到行驶至一处金黄色的麦田,看着风吹麦浪,我发了疯般地让“活地图”停车,他大骂我是“神经病”,刚刚对我笑盈盈的“大波浪”也变得怒不可遏:“这他妈的是高速公路,不能随便停车!”

对于他们的气愤,我不予理会,只是一味坚持着要下车。我用力打开车门,“活地图”边骂边踩刹车,最终在应急车道停下。我跨过公路护栏,他们见状赶忙下车,冲着我大喊,我没听清他们在喊什么,或者说我根本不想听见他们在喊什么。

我冲进金黄色的麦田,在麦地里肆意奔跑,我不知道我在向哪里跑,我只是感觉我应该往前跑、一直跑,但是不管我怎么跑,却始终看不到麦田的尽头,我的体力渐渐透支。

“站住,站住!”好像是麦田的主人在追我。忽然间,我又来了兴致,我想把他甩开,于是我继续往前跑。麦田的主人头发花白,看起来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但是他竟然能一直跟着我,丝毫不落下风。

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跑不动了,我倒在麦地里,金黄色的麦子像被子一样盖在我身上,我透过麦子的缝隙望着天空,天空竟然也是一片金色的,不容我多想,那金色的光线如钢针般穿过麦子间的缝隙,刺进我的身体,瞬间,我的身体好像被戳了无数个透明窟窿,我在麦地里不停地翻滚,痛苦地喊叫。麦田的主人追到了我身边,他扶着腰,气喘吁吁。当他缓过劲来,看着我在麦地里不停翻滚,他并不明白我怎么了,但是他能看出我很痛苦,他试图走向我。

“水!我要水!”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冲他大喊。他拿起挎在腰间的水壶,我原以为他会把水壶递给我,可是他竟然猛地一甩,把水全部泼向我。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结了,我看见他冲我泼来的水散落在空气中。“快一点!快点落下!”我的内心无比焦急,当第一滴水珠离我越来越近时,我努力张开嘴巴,用力地伸出舌头,试图拉近我和这滴水珠的距离。

水珠离我的舌头还有一步之遥,“活地图”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这小姑娘长得真带劲!”“活地图”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我揉了揉眼睛,看着湿哒哒的衣服,我才明白,刚刚的一切都是梦,我大概是被热昏了头。我记得“活地图”说过已经开空调了,怎么又关了呢?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也没有想太多,目光不自觉地转到了“活地图”口中的小姑娘身上。

面包车停在一间老屋旁,老屋四周是无际的田野,田野里散落着几户人家。老屋旁站着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年轻的短发姑娘,短发姑娘大概是这对老年夫妇的孙女,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但在短发的配合下,她显得精明干练,不过吸引“活地图”的大概是她的穿着。她的上身是一件白色吊带,胸部的轮廓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甚至胸口滑落的几滴汗珠都是晶莹剔透的。下半身是一件黑色包臀裙,在白色吊带的配合下,她的身体变得更加此起彼伏。黑色丝袜和黑色长筒靴让她的大腿线条显得无比完美,有一些苗条,但也不至于很细,有一些肉感,又不至于很粗,一切都是那么得恰到好处。

“看什么看?还不下去帮小美女拿行李?”“大波浪”用力拍了一下“活地图”的后背,面色难看极了,感觉“活地图”再看一会,她连生吞了他的心都有。

“短发”的爷爷奶奶拉住正在搬行李的“活地图”,紧紧握着他的手,轻声细语地问:“师傅,大概多久能到?”

“五六个小时吧。”“活地图”的回答依旧很笃定。

“短发”的爷爷奶奶递给“活地图”一袋东西,大概是土特产之类的,然后依旧轻声细语:“麻烦你了,师傅。”

“短发”上车后,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大波浪”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说:“再接两个人,我们就正式出发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睡了一个小时的觉,只不过才从城市的一头开到了另一头,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阳光越来越刺眼,我身上的汗珠不停地向下滚。我斜眼看向“短发”,她身上的汗珠比刚上车时更多了,汗珠如山泉般流进山沟中,“短发”身上清澈的体香被汗珠刺激地更加浓烈,我一时间竟感觉自己进入了凉爽的山间,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突然,“活地图”的一声轻笑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紧张地收回自己的眼神,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不小心在后视镜里和“活地图”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充满戏谑,我害羞地低下了头。“大波浪”身上的劣质香水味重新出现在车厢里,并和“短发”的体香不停搏斗,最终,劣质香水味更胜一筹,占据了整个车厢。

面包车摇摇晃晃,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短发”那边靠近,我的胳膊时不时地触碰着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柔软,每一次的碰撞都能让我在炎热的环境中收获一丝凉爽,我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她反而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碰撞而产生异样,这让我的紧张感消失大半,我努力地享受着这舒适的感觉。

“把空调打开。”在经过不知多少次碰撞之后,“短发”几乎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我心生佩服,因为我向来担心因为自己的好恶影响别人的行动。

“开着呢,空调制冷效果不好,热的话就先开会儿窗吧。”“大波浪”的回答有些敷衍。但“短发”还是打开了窗户,妄图搜寻到些许凉意。

十点,距我从学校出发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按道理说,路程应该已经过半,最起码也是即将过半。然而事实上,我仍旧身处这座城市之中,“活地图”又接上了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

“西装”的性格比“短发”更加强硬,他刚上车便要求“活地图”打开空调,然而,“活地图”坚持说空调已经开了,只是制冷效果不好。“西装”并不理会,他对“活地图”说:“边开车边开空调耗不了你多少油。”

“耗油,开空调很耗油的。”“活地图”脱口而出。

“所以你没开空调,是吗?”“西装”的眼神冷静且犀利,语气沉稳且坚定。

“活地图”沉默不语,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我和“短发”相视一笑。空气凝固了一会儿,“大波浪”率先打破沉默:“我们挣点钱不容易,本来接五个人的,有个人临时取消了订单,现在只有四个人,跑这一趟,我们都挣不到什么钱,请你们见谅。”

“西装”坚持“开空调耗不了多少油”的观点,但换来的却是一阵沉默,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最后一个上车的是“二溜子”,他一上车就脱掉了上衣,后背的纹身暴露无遗。他的眼睛时不时地向后瞄着“短发”,我能明显感受到“短发”的鄙夷和不安,她疯狂地在手机上打字,似乎是在和父母或朋友吐槽这段行程有多么糟心。


“我们正式出发了!”看着不远处的高速口,“活地图”说道。

“我要下车!”“短发”突然喊了出来。全车人都以一种诧异的目光看着她,她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要下车!”

空气再次凝固,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活地图”沉默着继续开车。她突然站了起来,一步跨到车门边,她直接打开车门,吓得车门边的“二溜子”一激灵。“大波浪”大叫道:“你干嘛!马上要上高速了!”

“活地图”吓得猛踩刹车,最终,车在即将进入高速口的地方停了下来。“短发”率先下车,“活地图”和“大波浪”紧随其后,“西装”和“二溜子”也跟着下了车,只有我还坐在车上。

还不等“活地图”和“大波浪”质问,“短发”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好像是她的父亲,她蹲在路边,略带哭腔地向父亲诉说这段行程的痛苦,并让父亲过来把她接走。她讲了将近十分钟的电话,然后才站起来,要求“活地图”把二百元路费退给她。

“这怎么可能?”“大波浪”率先发难。

“你又没有把我送到目的地!”“短发”的眼角仍有泪花,但她努力拿出强硬的态度。

“是你自己要下车的!”“大波浪”很不愿意把到手的钱退回。

“活地图”站到“大波浪”和“短发”的中间,试图掐灭即将燃起的大火:“姑娘,你听我说,现在马上就上高速了,下了高速第一个把你送回家,我开快点,四个多小时就能到。”

“我在车上白坐了两个小时,而且还这么热!”“短发”眼角的泪花又多了起来。

“人家车上的小伙子第一个上车的,比你多坐一个小时呢!而且等会儿下了高速,最后一个才送他,人家时间比你久多了,一句话都没说!”“活地图”的语气变得着急了起来。虽然他是在劝解“短发”,但当我听见我还得最后一个下车,心里更加无奈了。

“我不管,把钱退给我,我现在就要走!”“短发”已经几乎疯狂了。

“现在在高速口,你上哪儿打车?还是回去吧。”“二溜子”似乎很希望“短发”留下。

“你管我?我现在就要走。”“短发”瞪了一眼“二溜子”。

“我看你们还是把钱退给她吧,她现在是铁了心要走。”“西装”依旧很冷静。

“退也行,只退一百二十元,再怎么说刚刚那段路你也是坐车上的。”“大波浪”试图将自己得损失最小化。

“短发”无可奈何,再次拨通父亲的电话。烈日下,两个人和两个人争吵,另外两个人尝试调解,每个人都已汗流浃背,而车里的我,虽然对“短发”有些许不一样的情愫,但我俩本就是陌生人,总该选择自己该走的路,所以我并不参与争吵。在阳光的帮助下,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这辆老旧的面包车已然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群山转瞬即逝,湖泊一晃而过,我仍旧不为他们的消失而惋惜。当我在高速上看见梦里的那片金黄色麦田,我有些恍然,但这片麦田并不像梦里那般随风飘动,而是顶着烈日,艰难地昂着头。

一路上,“大波浪”都在抱怨“短发”,抱怨她又让自己损失了一份路费,“活地图”在她的抱怨中不停叹气,但言语上却未有回应。“西装”不再纠结空调打开与否,而是宽慰着“大波浪”,少了个人,车里反倒不那么闷了。“二溜子”则一直为“短发”的离开感到不舍。只有我,始终保持着沉默。


太阳已经不见了,黑夜代替了半天,面包车停到了家门口,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车,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活地图”把行李箱递给我,笑着说:“小伙子,不好意思了,你家离得最远,所以最后一个送你。”他一边说,一边把“短发”爷爷奶奶送的那一袋东西递给了我,“这些东西给你吧,这一路你最辛苦,这些东西也当留个念想吧!”我看着这袋东西,感觉今天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

推开家门,母亲正在沙发上打盹,桌上摆着几道我最爱吃的菜,但这些菜都已经凉了。我轻轻拍了拍母亲,她睁开眼看见我,有些惊喜,但又立马转为疑惑:“怎么才到家?”

“等会再说,事情太多了。”我疲惫地回应着。

“想妈妈了吗?”母亲并没有看出我的疲惫

我思索了片刻,如果不是这一路的曲折,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想你了”,但是最终我吐出了“没有”两个字。

“我就知道,不管你出去多久,都不会想妈妈。”母亲的语气有些失落。

“那也不是。”我尝试着找补些什么。

“怎么不是了?”母亲的失落瞬间转为期待。

“如果是一辈子,那就想了。”我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母亲知道我不善表达,只好转移话题,问我手上拎着的袋子是什么。我说是别人送的,母亲接过袋子,看了一眼,对我说:“谁会送你小麦种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身上的疲惫消失殆尽。我露出笑脸,说:“妈妈,我想你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