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当飞针穿过大厦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城西开发区的一处地方耸立着一幢大厦,有住在这一块的村民向我们提起过它的存在,但是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去那转过。在村民们的描述中,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幢大厦立在平地上,山也被预先铲平了。自从开发计划被政府驳斥之后,那儿也就逐渐丧失了生机,唯独那幢大厦矗立着,火车会在远方驶过,它便成为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据说它在过去进行过招商计划,但因其偏僻的地理位置和来自当地政府的压力,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将其盘下来。早些时候,那儿还有一班工人,承包商养着他们,似乎随时为了开发某个宏大的项目而准备着。但是后来一直等不到政府的批准,老板也就放弃了这件事,这伙工人也就随之散去,只留下几处临时搭建的蓝色工棚,里头还留有当时烧菜煮饭的器具,几条破了洞的衣服上面已沾满灰尘,还有黄褐色的沙土结了一层阴翳,正如同血痂一样粘连在皮肤上。它们变得不再柔软,而是同那被抛弃、遗忘,最后静止的时间一样,悬浮着,横卧在工棚最不起眼的角落处。风从工棚的开裂处窜进来,总带着一缕缕的飞沙,与阳光中的亮斑结合在一块,一颗颗尘埃仿佛被淬炼成了黄金微粒。对,就这样,它们成了这最有价值的东西,远超那本质上已是残垣的大厦。有时候几条流浪狗会叼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食物来此处进食,不管再怎么破,这儿都是属于它们的领地,是它们的家。它们不需要主人,或者说它们曾经有过主人,但正如它们背后的大厦一样,曾经或许会有过兴起的希望,但现如今再也不会有人将其开发。

陈光带我来到这座大厦,我们从侧面溜了进去,起初我们只能在最外层闲逛,直到转悠一大圈后发现了一条可以通向其内部的门,这是通向大厦二楼的门,只要打开了这道门,或许就可以任意在这幢大厦中穿梭。我看着他拿出撬锁的工具:一张硬纸板,一个弯折了三节的铁棍,还有一些别的金属块。它们躺在破麻袋里头,其余也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工具。我怀疑他这样不能成功开锁,他却信誓旦旦向我打包票,这肯定能,你看着吧。于是我看着他在那里用青筋暴起的手反复扭动猫眼,但却死活也无法将其拧出来,反而那猫眼因受转动而发出尖锐的哀嚎声搅得我愈发心神不宁。这种感觉在今年以来总是难以阻止地迸发出来,我不知道它们究竟由何种情绪构成,究竟我的潜意识中埋藏了有多深,难以琢磨,我想将它们狠狠揪出来,剥去那层伪装的外衣,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为何总要使我不愉快。我看着那个猫眼,推开陈光,而后我将左眼贴在猫眼观察,里面有一道楼梯,在楼梯的上头应该是一块巨大的平台,可我暂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能确定的是,那里应该不会是属于流浪狗的领地。

动物怎么会像人类那样开锁呢?人类在这给人类自己设置了锁,就像野外那些流浪狗一样用尿在泥土上标记他的领地,所以还会不会有擅自闯入者呢?我们就是,我们就是那个踏入尿圈的闯入者。动物怎么会像人类那样开锁呢?其实动物也有锁,一种夹杂着特殊气味,标志着它们的意图,还有,还有它们的基因,承载他们特殊的身份信息。当人变得像动物那般时,他会无法控制自己的尿液滴落,而一身腐烂的气味便总是伴随着他,或许体内原始的动物本能在呼唤他,呼唤他活下去,而只有做出如动物一般的行径,留下些许自己的体液在走过的路上,那才行吧,那才能消解他对死亡的恐惧吧。

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我回到南方,在走出飞机舱门的那一刻,寒风已不再同昨日那般凛冽。它们不会再簇拥着我,使原本直线行进的路发生偏移。机场外头的包子铺门口聚满了人,我很想挤进他们之中,然后也如同他们一样,向老板呦呵两句:来一个包子吧,白菜馅的,再来一个包子吧,牛肉馅的。可我却喊不出口,只得悻悻退散至人群的最外围,看着他们拿起老板娘递给他们的包子,在我面前吞咽。那些热气飘散在空气中,随着面粉煮熟后散发而出的微甜气息,与空气中的阳光融合。就是这样,直至这股甘甜化为实体,从口腔中流进肠胃,接着,所有的一切便悄然消失,直至在黑暗中沉睡许久的饥饿再度将已逝去的它们唤醒,它们从肠胃的壁膜处爬出,最后齐齐涌向食管,哦,它们想吞噬一些东西,想吞噬一些东西,以便能让它们膨胀到一个极致,然后再慢慢陷入萎缩,如此往复。

就在前两天的一个半夜,它们的膨胀是很失败的,膨胀到一个界点后没有消解下去,而是固定停留在那个位置。如同没有打结的气球,里头的气却不会自己散去,而是凝固住了,静止在那一刻,但时间其实一直在流动,这必然不符合常理。所以呢?它们在时间的敦促下,在半夜,在黑暗中,在路灯也照耀不及的地方,在十八层高的楼房里,在月亮的光芒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蔽的那个瞬间:它们被时间撕扯出牢笼,接着疯狂逃窜,在食管的每一处,在地板的每一个裂缝中央,在我七窍的任何一窍。我闻到了煮熟的腌牛肉的气味,这是在那个清晨聚集着的,我一步一步踏上石板上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聚集的一个个买家的身躯之间,他们,所有的一切,被一根擀面棍压实,然后揉成一个石球,最后呢?他们被压平成一块面饼,包着那些呕吐物,在沸水中蒸发,最后,一个牛肉包子交到了我手上:“哦对,小伙子,别忘了,还有一杯豆浆,这个,对,白菜包子啊,刚你不点了俩么。”

我饿坏了,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饿,但就是想将它们全部塞进肚子当中,还有豆浆,对,也要全部塞进。或许,这是因为用钱买来的吧。有些饥饿感从未离我身上远去,直至今日我仍旧深受其扰,我一直在躲避它们,怕被它们追赶上,它们其实不会把我怎么样,但是它们会沉沉压在我身上。虽然我的肚子是空荡荡的,身体理应是轻盈的,但是它们却施加给我无形的压力,这使我无法抬直脊梁,以致身体一直是弯弯绕绕地扭曲着,就这样我躺在大海中央,然后海浪开始起伏涌动。

就这样吗,大海也不过如此啊。陈光听闻我流浪在海岛的故事后总会这样调侃,确实,因为我是在流浪,那美好的景色会被肠胃的饥饿感取代,甚至是扼杀。回想起那段经历时,有什么是美好的吗?或许是那一刻身上仅存的巧克力棒,亦有可能是几块村民施舍的面包,还有早上水果摊上偷拿的橘子和苹果,它们放在夕阳下是如此美丽。我看到太阳在逐渐向下沉沦,还有一同朝下落幕的余晖,它们在往山的背面而去。接着又有四只毛脚矗立在面前,还有一大滩唾液洒落在我面前,那几个凸起的乳头摇晃着,它们是从附近偷跑出来的黄牛。直至黑夜降临,摇摆的钟也被黑夜笼罩着,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样貌,我说的再也不能是这个夜晚。在这个夜晚的时间段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迎接明日的清晨,正如同幼年时候,母亲抱着我一起躺在火车硬卧上,我睡不着觉,而母亲已沉沉睡去,我望向窗外,看着一棵棵在路灯下闪过的树,它们夹杂着各种臭袜子的味道,还有潮湿的地板上透出的腐烂味,或许是晨间呕吐时候残留下来的气味。那会坐对面的阿姨皱紧眉头,继而她离开了床铺。后来她一直坐在靠过道的座椅上,戴着耳机,火车窗外的风景有一半被她穿羊毛大衣的身体所挡住,我只能看到一半的风景,其实在几秒钟之后,我也能看到另一半的风景,但只能用几秒钟前的画面去将其拼凑,拼凑出一个已然逝去的现在。而现在,躺在隔壁铺位的已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背过身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他的汗液浸湿了衬衫,在窗外忽明忽暗照射进来的灯光下,仍有汗液在冒出,就像刚下雨的那几秒钟,雨珠落在水泥地上绽放出花朵。当我快要适应火车上的黑暗环境以及他的呼噜声时,我感到意识即将逃离身体,那是种极其轻盈的感觉,就像自由的曙光即将打落在身上,可当它快触及身体的那一刻,随着中年男子一阵急促的收缩,呼噜就此停止,那原本被掩盖住的火车车轮滚滚的声音再度袭来,它告诉我,我仍处在一个陌生的逼仄的车间中,还有我已睡去的母亲,她庞大的身躯紧贴在我的身后。

夜晚,只有过往的路灯一闪而过。云层笼罩夜空,星星在云层背后闪烁。夏日的热浪仍在到处流窜,弥漫在黑暗中的任何一处。我和陈光都出了一身的汗,但显然他出的更加多,他的后背变得暗沉,我明白,其实他比我更能融于这个夜晚,因为他手头正在干着什么事,而我却无所适从。我只得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他忙活着,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只得拿出许多往事来填充思绪,或许是下意识想填补内心深层次中莫名的空缺。忽然有个念头闪过,让我得出一个结论:他比我更像一个去过海边的人,被海浪浸湿了衣服,然后属于他的汗水正滴落在沙滩之上。

“姜进,这门终于被我撬开了,累死我了,感觉我的手都快从身上脱落了。”

“快,我们快走上去看看,今晚没准就能睡这边了,陈光,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

“小意思,我之前在别的城市的时候,这都是看家本领,那会那帮家伙可都得靠着我。”

“你没进去过吗?”

“问这个干什么,别管这些,现在要做的是找个地儿赶紧躺一躺,然后叫他们也赶紧过来,你还想怎么样?拿着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只为自己找个能躺的地,然后将其挥霍一空?”

“快,快,愣着干嘛,走啊,快跟着我。”

即使是在深夜,透过月光我仍然能看清地面上的东西,有许多烟蒂被踩扁,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几个瓶子滚动的声音也出现在耳朵中,里面还装有液体,我听到的,是那种起伏的波动声,直至它们打湿了地面。我们踏着水渍前进,脚底发出刺耳的尖叫,我也不清楚是耳朵不好了,还是它们的声音本就如此尖锐。

“陈光你耳朵舒服吗?”

“有什么问题,你看这地面有好多烟蒂头,有些还剩好长一截呢,要不要拿起来点着来口。”

“可以这样吗,我好久没抽烟了,”

“但陈光——”

“咋了?”

“我是指,我刚问你的问题。”

陈光一直低着头收集那些残破的身躯,二,三,四......直至他数至十,终于站起身来,我不知为何莫名感受到阵阵害怕,因为在这段时间里,陈光说话声回荡在二楼这封闭但又广阔的平台,他的声音被前方的黑暗吞噬,我根本无法判断究竟是到了何处才消散的。我也感到很失落,他的听力似乎比我还差,虽然现在已然没有其余声响,但耳朵里仍然鸣响不止,那是一股稳定的电流声。

“给你五个,我也五个,正好,来吧,够忘记暂时的烦恼的。”

“你饿吗,姜老弟,要不要再去外头整点,然后再把老张他们也给叫过来。”

“别这么闷闷不乐的,哎糟了,火机没拿,你口袋里有没有?”

“有。”

火光升起在陈光的鼻梁间,他的下巴和鼻子两翼清晰可见,许久未刮的胡子,还有嘴唇上面红肿的痘痘,下巴那也是。我们已有些日子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前阵子一直跟着他漫无目的在城中瞎转悠,仿佛靠走走路就能填饱肚子似的。很多次我都是疲惫不堪,感觉眼前闪起一群萤火虫,还有暗红色的雾压迫着我的眼皮。而陈光却能对着我一停不停地讲述着那些玩笑话,反复提及他和今年来到这座城市后结交的两位朋友,以及他们一块发生的那些故事。其实,我想让他闭嘴的,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总在嗡嗡作响,那些话语也零碎地被吸收进脑中,我太饿了,如果叫我现在回忆的话,只能拼凑出一段毫无逻辑的故事。

努力回想的话,还是能记起一部分。依稀记得能确定名字的是有两位,我不知道他们的全名,只有陈光总是念叨的称谓,一个是老张,还有一个叫做豹哥。老张似乎是离了两次婚,而豹哥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精神状态总是很差的,话也不是很多。老张来这比陈光早,但老张身体不是很好,他总是守在桥洞附近,平时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带着研究许久的彩票号码,来到距离桥洞最近的彩票站买上一注,然后坐在那一整天,在那漫长的白天里,他只靠彩票店提供的糖果和口香糖就能熬过去。然后还有,彩票店长会给他倒满热水,倒进他那快要被捏破的一次性纸杯中。豹哥经济情况应该是比老张好很多,但一条腿似乎瘸了,好像是因为儿时,我忘记什么经历了。但陈光说豹哥跟老张有次扭打在一块过,我也忘记是因为什么事情了,每次当陈光喋喋不休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总是想从陈光的眼眸中逃跑。无论如何,豹哥和老张现在是和好了,又或许是最近才刚刚和好,但反正他们三个总会碰面就对了。

“很舒服啊,没发潮,还是很够劲的,让我想想这是哪个牌的烟。”

“是桂花吧,陈光,我记得的。”

“经常抽这个吗,靠鼻子就能闻出来啊。”

“他呼出的烟扩散性很强,刺激得我眼睛睁不开,现在就是这样。”

“那你干嘛低着头抽呢?”

“没有,我只是在看着那些瓶子,有些水流了出来,应该是刚刚被我们搞翻的。”

“怎么,你想喝啊。”

“不,陈光,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是不是有些酒味。”

当我看到那些液体正在地上漫延开来的时候,便想起了陈光提及的豹哥,豹哥总是在酗酒,并且一喝完脾气就会变得特别差,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想去找些茬。而老张就是在和他赌彩票号码的时候,争辩之间被他一把掀翻在地,接着又两拳打在了老张的脸上。事后彩票开奖,老张和豹哥都没有中,两人在彩票店中对着电视机发呆许久,直至打烊,这次冲突就在两人的沉默间过去了。豹哥依然在喝酒,而老张也没有怪罪豹哥,不知是他害怕再被豹哥揍一顿,还是心里真的了无怨言。不过结果更偏向于后者,老张最后选择将已经喝醉的豹哥拖回家中。同样是孑然一人,豹哥却拥有一户一百三十平米大的屋子,有客厅和厨房,还带有三个房间,除了主卧外的两间房都闲置着,积满了各种杂物以及厚重的灰尘。有间客卧满是豹哥喝剩下的酒瓶,当老张第一次送豹哥回家的时候,错把这间客卧当作是豹哥平时睡的房间,将其放下后,老张反而来到了豹哥平日睡的房间,他看到在床头柜上摆放着豹哥女儿的照片,恍惚之间回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画面,最后竟在房间里痛哭流涕,接着倚靠在墙壁,拿起豹哥前夜尚未喝完的劣质白酒一饮而尽,醉倒在客卧与次卧相隔的木地板,就此睡去。

“就是这样,第二天我去彩票店的时候认识了老张。”

“可是陈光,这和地上的酒瓶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任何关系,豹哥要喝酒也不会在这喝酒。”

“你这不是废话吗陈光,还有我问你的之前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就是在你捡拾香烟前的那个。”

“我问你,你耳朵舒不舒服。”

“你是不是觉得这楼里还藏着什么人?”

“哎,算了,就当我耳朵已经坏了吧。”

“你真别说,还真有可能,这烟感觉是最近落下的。”

“对,陈光,还有这酒味也是。”

“我们先回去叫上豹哥和老张一起过来吧。”

在豹哥打老张的第二日,陈光也来到彩票店。他掏出两块钱购买一注彩票,打算在这一直坐到夜晚再另觅出路。那天店中围满了人,貌似是快到年底,彩票总站需要清一下奖池当中的奖金,因此那天店里挤满了人,那些平日买彩票的人都希望这次能中个大奖。而店长在那一日也很客气,准备不少零食摆在门口的长桌上。有一对中年夫妇自清晨开门伊始便在彩票店的沙发上盘坐着,手中捧着一本满是褶皱的笔记本,他们疯狂在上面圈圈画画,随着落笔的,还有一片片黏着唾沫的瓜子壳。他们的女儿坐在木质小板凳望着门口墙上的电视机,里头正在播放千禧年之际拍摄的谍战片。其实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在猜测号码,这部片子有时画面和台词相当精彩,难免会吸引他们观看一会。就在枪炮声纷飞的画面下,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性走了进来,并伴随着一大声呦呵:老板,机打一注彩票。接着在老板打票的间隙,他顺手将长桌上摆着的一些零食搂进黑色挎包中。完事后,他又像个没事人那样拿起招财猫旁的一次性水杯,放到老板面前,接着抓起一把瓜子和那对中年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陈光看到他脸上满是伤痕,对此很感兴趣,于是同他搭话。但俩人没聊几句,便一齐离开了彩票店。

“呦,老兄,脸上怎么回事?”

“昨晚在这被打了。”

“谁打你了,是不是你老婆?”

“算是我的一个朋友吧。”

“你朋友打你干嘛啊?”

“其实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大半天来这闲逛啊,你老婆不管你么?”

“没老婆了。”

“怎么,老婆去世了?”

“你是会说话的,那样倒还算好呢。”

“那是咋了?”

“离了呗,有没有烟,想抽口。”

“咱要不直接向老板要一根吧。”

“我是要不到的,我经常来这,他知道我是来他这蹭吃蹭喝的,这样,你趁他不注意,去里头那桌子上直接拿两根,拿完哥带你去个地方。”

“行啊哥,怎么称呼你?”

“你叫我老张吧,我经常来这晃悠。”

“好的,老张,我这就去。”

老张带着陈光穿过马路来到彩票店不远处的天桥底下,在泥土地上支着一顶帐篷,里面有一床薄被,一个水壶,还有几张揉成团的餐巾纸。在里头的角落处,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那里装着一些零食,有张似乎是老张的身份证,但红色塑料袋将他的人脸照遮掩,隐约之间感觉他挺有精气神,毕竟没有一头长发像现在这样盖住过他的脸庞。在这里闻不到人的气味,全然被泥土和尿渍的气味覆盖着,正前方是全市斥巨资在数年前挖的人工湖,如若没有桥的横梁顶在这处,湖风将很容易卷走他的帐篷。很多游客带着自家小孩在人工湖的另一侧散步,还有呦呵叫卖纸风车和风筝的贩子。想象不到这里竟是老张现在的家,陈光起初很是震惊,并反复打量着眼前不大也不算小的帐篷,询问老张在这居住了有多久。老张望着那些游客出了神,过了一会才回答已快有半年,从初春时来到,并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等在这个城市过完冬之后再做下一年的打算。陈光很是不解,为何老张会如此落魄,宁愿在这如动物般地活着,也不愿去找一份工作。老张则拿出火机点燃陈光偷来的香烟,猛地吮吸过后,他对着天桥另一边的人工湖方向吐出一大口浓烟,然后垂下头喃喃低语,一切好像都完了,想不明白,也不知道。

来到这座城市前的那个冬天,老张的妻子带着俩孩子一声不吭地回到娘家,她在此之前和老张最后一次出门,便是上民政局办了离婚。

“本来就没什么钱,她能指望我什么呢,陪我浪费这么久时间,我还对不起她呢。”

“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呢?”

“这还是离之前老家太近了,怕碰到熟人,不光彩。”

“在彩票店就碰不到熟人了?”

“不会,我认识的人基本不会买彩票,就算要买,为何不回老家买呢。”

“那你为什么要买彩票。”

“那我问问你为什么要买呢?”老张嘴角咧开了一条缝,仿佛是在笑着。

“我只是今天不想再多花一分钱。”陈光说完,也点燃顺来的香烟,可能因为很久没有抽烟,气管极其排斥那股黑色的气体进入。陈光开始咳嗽,紧接着像是不服气似的又猛灌入一口,这回他犯起了恶心,但即使犯起了恶心,陈光也同时吸进了第三口,这回,好像顺畅多了。气体又从肺中穿出,与之前一同吸进的氧气一起,这是被染黑了的二氧化碳。在天桥的顶上,有车流来往驶过,有时候一阵急刹车会划破这座宁静的城市,几位聊天的女人会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但这股声音只会被一幢幢高楼挡住。天空与她们的视野间总会分割出一道道电线。而在其中,电流一直都在奔流不停,直到走进挨家挨户,几户人家在炒锅上翻炒着肉片,热油沸腾的时候,那些香料也被激活了它们的属性。在那一刻,锅中的一切都在沸腾,而随着生肉片的加入,一切激动的瞬间都会戛然而止,直至铲子开始翻滚,热油才会再度窜出,它们从滚烫的热油变成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围裙上的污渍,最终一同嵌入纤维。如果许久没有清洗,它们会静静地躺在灶台或者被某个挂针悬住,开着的窗户会送进一些灰尘黏附在它们身上,最终你将无法再分辨这到底还是不是做饭时留下的印记,它们会和许久没有使用的油烟机作伴,共同唤醒那些冷冻在冰箱之中的食物,多么像一家三口啊,由滚烫的瞬间和冷藏的食物组成。只要电线杆子屹立不倒,电流永远都会经此输送。只要郊区的大厦没有营业,这座小城市的供电也不会失去平衡,大家也都会有好日子过。

“抽不了就别抽了。”

“没事,只是太久没有买烟抽了。”

“你要学会不用钱抽烟,而不是不抽烟。”

“得了老张,没钱抽烟还想着抽,不怕烟瘾越来越大憋得难受。”

“等等没事跟着我一起捡烟头去,你看我这罐子里装的。”

老张从挎包里拿出一块铁盒,里面塞满长短不齐的烟头,还有几张破烂的纸钞,最底下挤着几块彩票店顺来的糖果。

“所以,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捡烟头抽了?”

“是啊,还真不赖,你别说这老张是真聪明,带着我上那些大酒店四周捡了不少,有些烟可贵得很呢。”

“你说,老张要过冬为什么不上豹哥那过,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别麻烦豹哥了,他日子也不好过。”

“再不好过肯定也比老张好过吧,至少有屋子能待。”

“其实,那屋子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尊重点吧,大家也都不是小孩了,尽量别让彼此犯难。”

“他不是一个人住吗,怎么就不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呢?”

“他过去不是一个人。”

我也是听说,豹哥前几年还不是这样的,还有姜老弟你走路能不能快点,真希望我们十一点前能赶回到桥洞底下,这样的话还能赶着外头那超市没关门前买几瓶酒喝呢,你不也是饿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么,咱们今天就整点好的,顺便让豹哥一并请了得了,他可是许诺今晚上消费全归他买单的。陈光在催促我,但我实在饿得没法走太快了,那只藏在胃中的饿虎,撕咬着早上消化剩下的几缕残渣,但就那点渣滓无论怎么样也是无法填饱它的,所以它才狠狠攥住肠衣不放,那些残破的肠道哀嚎着,非得让陈光也听到。当我朝漆黑的路两旁瞥去,能看到那些流浪狗聚在一起互相舔舐,而它们不会向我们招摇自己的尾巴,它们无需倚靠我们获得食物,或是早就已经饱餐过一顿,那么又何必像面前走路都晃悠的人类示好呢?这儿不常有人来,我们在它们眼中就像好看的电影画面吧。陈光,我是如此的无力,即使它们都能忍住不冲着我们吠叫,而我的饥饿却一直叫嚷着使得我不得安宁,只要能填饱肚子,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幸福起来。

是啊,当你又饿又困的时候你还会去想些什么呢?连童年的记忆瞬间都无法再于脑海还原,在这种时刻你只想填饱肚子。是啊,又饿又困的时候无论再累都只想先填饱肚子,如果就此睡去的话,就怕再也睁不开双眼了,所以抬起头多走两步吧。陈光告诉我再坚持一会便能吃到食物,他会替我付钱。我便拖着身体随他一路来到天桥底下,我不清楚总共经过多少路灯,脚下的路总是半明半暗的,一些时候我看到发了潮的地砖铺在沥青路上,那些苔藓被围困在地砖中间,在碎裂处生长,那是他们的世界,更是他们的家。

老张躺在帐篷之中已经睡去,今日清晨他又来到彩票店,拿着昨日拾来的烟头使劲抽着,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次性纸杯,里头是刚倒入的滚烫开水,他们借着纸杯的薄壁灼烫着老张的掌心,老张却没有因此放下纸杯,而是抓得更紧,并出神地望着店门之外的世界。他看到在道路中央的绿化带有环卫工人在用铁钳子捡拾垃圾,他们会将垃圾丢到身后背的尼龙袋中,然后再将其一并装入停在路边的垃圾车。在垃圾车停靠的路旁有一家理发店,店门口摆着的彩灯闪烁着,即使在白天。老张心里觉得没有什么必要点亮这玩意,如果按这片区域的商用电费来计算的话,一天又会多出一部分不必要的钱。在彩灯最底下摆着毒鼠盒子,看到这老张便笑出了声,彩票店老板看他一个人坐着傻笑便向其询问缘由,老张则说,在那玩意底下放毒老鼠的盒子,老鼠看到那总闪来闪去的,会爬过去那才真是脑子有泡呢。老板借机挖苦老张应该管好自己的事,去管老鼠干嘛呢。老张霎时站起身将手中的纸杯举到胸前,他本盘算着将这开水泼至老板脸上,但在几秒钟的犹豫后他胆怯了,选择将其泼到店门口的大理石地板上,一些由泥土构成的脚印由此变得湿润与模糊,老张将它们一并踩扁,在尚泛着热气的大理石地板溶解来时的足迹。接着他离开彩票店,心里升起一股再也不来这的念头。

正在街上闲逛着呢,就碰到低着头正在捡烟头的陈光,那会是正午时分,附近的餐馆里有许多人聚在一起吃饭。老张拉起蹲在地上的陈光,而陈光却下意识反抗那只准备擒他的手,没成想竟一把将老张推得后退几步,结果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听到响声和叫唤的陈光才回过头看到趴在地上的老张,两人相视一笑后陈光连忙将老张拉起身,并打掉其身上沾染的灰尘,而后他们来到桥洞帐篷附近,又抽起烟来。这回陈光不再被浓烟呛到,而是很自然地吞吐,享受着尼古丁给他带来的快感,湖风拂过他的衬衫衣角,在他领口处盘旋许久,最后从第二和第三颗纽扣间的缝隙处钻出,一并出来的还有从肺中吐出的黑烟,湖风和那黑烟化为一体,最终消散在附近杂乱生长的草堆旁,身边的泥土在前一夜的雨后变得松软,附着在他们的鞋子上。陈光因此对老张的帐篷内部为何总是干净这件事产生疑惑,老张则说他会在进入帐篷前脱去鞋袜,并用塑料袋死死包住,然后埋在附近的泥土地中,在那个不深的凹坑里还有他已用不到的物品,他带陈光刨开了那块地方,里面有数个透明塑料袋,其中都装满东西,有些似乎是老张的证书,有些是一张张的照片,还有些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只能看到松散的泥土遮盖了他们的样貌。

可即使如此,气味可骗不了人。看着干净的帐篷,内部却充斥着老张的气味,湖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祛除这个事实。只有老张搬离这边,一切才会有机会复原,这儿或许还会有老李、老王出现,但不会再是老张。

俩人在桥洞度过中午,接着饥肠辘辘地来到豹哥家楼底下,正巧碰到驶进车库里已有年头的面包车,它排出的尾气比劣质香烟还要呛人,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几乎快使等待的俩人晕倒。豹哥关上车门一瘸一拐地走至两人面前,接着双臂挂在二人的肩头,就这样三人一起爬上了楼。但到家门口时,豹哥却让二人停在门口,接着,他一个人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二人正想一同迈进去,豹哥却张手一把堵在俩人的胸膛,示意他们停下。

“咋了豹哥,前阵子你喝醉酒还是我送你回来的。”

“咋不让我们进啊。”

“很对不起,只是,这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家。”

“豹哥,你不是?”

“对,她们都不在世了,所以我想留住她们还在这的一点气息,尽量别破坏吧。”

“上回我打了你很对不起,老张,我也知道你日子很难过,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没法接纳一个外人来搅乱她们。”

“我明白了豹哥,上次是我擅作主张了。”

“那怎么也得给老张找个地方待吧,这天气要开始逐渐转凉了,冬天也会到来的。豹哥,要不然老张活得也太难受了。”陈光说罢欲拿起上午拾来的烟头,豹哥却一把将其打落。

“很不好意思小陈,这样,我给你一包新的,体谅体谅我,我只是觉得她们还在这,我从来没有动过客厅的一切东西,厨房我也不敢使用,炉灶旁她最后买的西兰花也都腐烂了,但我不舍得扔,这让我觉得她仿佛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其实不在了,我知道,我明白,但请你们……”老张将一包未拆分的桂花烟递给陈光,然后走出并关上了家门,靠在陈光身上停不下来地啜泣。

“这样吧,在城西开发区听说是有幢废弃的大厦来着,我叫上之前那个小姜一起先过去探探路吧,晚上我再来找你们,合适的话送老张到那住吧,正好小姜和我也都是没地方睡的人。”

“好,好,晚上请你们喝酒吃饭。”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领老张回去,豹哥你忙活一上午了先好好歇息吧。”

“晚上见,兄弟。”

“晚上见,豹哥。”

当我和陈光走至天桥的时候已是十点五十分,便利店的女店员正在收拾东西,进行着一天最后的收尾工作。她正拉下便利店卷帘门的时候,陈光突然一声大喝,吓得她停止手中的动作,她下意识不敢与陈光四目相对,将眼神移至站在陈光身后的我。与她对视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很好看,年龄感觉与我相仿,白色外套之下是她的黑色工作服和正好遮住大腿的短裙。我上下打量的眼神貌似引起她的不适,并且内心一直传来一种声音,叫我别过头去,仿佛暗示我没有资格看她似的。就在几秒的沉默后她向后退了两步,空气中传来她柔软的声音,她说马上就要打烊了,并询问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们,我们只想买点东西,请把卷帘门再往上拉一点吧,我们只想买点东西。接着,她拉起卷帘门,示意让我们走进去,她则跟在我们身后。当我听到一声按压某种开关的响动后,紧接着而来的是一阵由光组成的罩子突然倾覆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只有货架下的阴影是我所认为的安全之地。我愈发睁不开双眼,浑身无力只能耷拉着头蹲身,慢慢匍匐至货架的底部。透过夹板的缝隙,恍惚间看到陈光向冰柜走去,拿了好几瓶酒。我低声询问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那个女店员指向门口黑色塑料袋中的东西,告知我那些东西原本是需要今日售出的,最后没有人买,正准备当垃圾扔掉的。她人很好,说可以免费送给我们。我不知道是她害怕受到我们的伤害还是真的心善,反正我是能免费饱餐一顿了,还不用欠豹哥的人情,这让我十分兴奋,立马仿佛恢复了所有精力似的爬向那袋黑色塑料袋。眯缝着双眼解开,里面竟有几根原本该在烤架上的烤肠,还有两盒酸奶以及几块三明治和小蛋糕。

“你要吃的话麻烦你能不能先拿到门口,我真的想下班了。”

“好的,很对不起,好的,我立马就走。”

“呦,这不是陈光嘛,怎么到现在才来,老张呢?”豹哥正朝着陈光打招呼,并向我们走来,接着抚摸我的头。

“这小孩长得蛮清秀的,看不出来也是跟你一样搞流浪的,你就是姜进是吧。”

“是的,豹、豹哥好。”

“紧张什么,现在大家都是朋友了,你们等一下,我再买点东西,都没吃饭吧。”

“不用了豹哥,你看这黑袋子里有。”

“没事的姜进,不用跟豹哥客气。”

“你这算什么话,我再进去买点,你俩先去叫老张赶紧过来。”

女店员又将半拉下的卷帘门推了上去,走进店中再次点亮便利店。整座城市在这时几乎都熄了灯光,天空套着一层厚重的雾霭,原本应该是漫天群星的图景——至少在二十年前还是这样——现在却鲜见什么星星,甚至月亮也难以瞥见。

为了发展当地的经济,这座城市做出了很多牺牲,其中有些牺牲是极其不必要的。典型的便是一家外来的开发商将城西的森林全部砍尽,并炸平城西处的山头,在那座山上有不少附近村民的祖墓,虽然开发商对此给出令人还算满意的赔偿款,但未经妥善商量便炸山的事还是引得当地村民的极其不满。接着开发商也并没有按照事先承诺的那样,去修建什么便民设施给当地,反而是将一座商业大厦的选址定在那里,并后续宣称还会修建几处高档小区楼房。更可笑的是,那里如果真的运营起来,全城一大半的电力都将集中消耗在那一块,那会使原本市中心的居民出现隔三差五断电的情况。这还是电力局的一名员工偷告知当地新闻记者后报道出来的,接着全城激起民愤,随即市政府也迅速叫停这个项目。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那位电力局的员工反而因此失去了铁饭碗的工作,一同失去工作的,还有那名愿意接受采访的记者。

我们走出便利店后右拐,横穿过漆黑的马路。当我越过在黑夜中呈现深灰色的绿化带时,一阵撕裂声弥漫开来,紧接着是玻璃瓶的撞击声,还有液体在其中滚动的声响。我低下头发现是塑料袋不幸被树枝划破,食物和酒皆然散落在地。我俯身收拾,陈光继续向前走着,扭头说他先去叫老张过来,让我在这里等他,或是收拾完直接折返回去找豹哥。我十分庆幸陈光并没有停下,因为当我俯下身的时候,两根烤肠都已掉落在泥土地,我已有几天没有吃过肉了,不管怎么样也得吃。陈光看到的话必然会数落我几句,甚至阻止我。此时的尊严于我而言并不如这两根烤肠来得珍贵,我可比陈光和老张过得辛苦多了,我并没有他们那样的会省钱,或者说是去获得免费的食物。也没有他们那般富有生存经验,而是一直在用着所剩不多的积蓄,然后暗自攥紧着拳头过日子,我害怕在人面前放松警惕,从而不经意间张开那湿润的出着汗的手掌心,到时那可笑的自尊心又该逃向何处,即使在陌生人面前,我也无法做到像陈光和老张那般地坦然。

烤肠的香味夹杂着雨后泥土湿润的气味,不过还好,它只与那泥地接触数秒,不会太影响口感。接着我将头埋入树丛之间,暗自感叹这个夜晚可真是太美好了,不会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发现我在做这种事,就像儿时潜入邻居家偷吃水果一般。一样的,锁住的柜子中藏着水果,它其实已经开始腐烂,正因如此,邻居事后发现我偷吃的事情,也并没有拿我兴师问罪。我有许久没有回家了,如果在家中的话,怎么样都不至于如此吧,但是我真的没有脸回去,有什么资格回去呢?什么都没做出来,也没有钱,回去只是丢他们的脸。还有,我想我现在能忘掉这些不愉快,我能感受到它在嘴中,虽然表面沾染了些泥土,但一点也不影响食用,那些湿润的泥土仿佛就是它的蘸酱般,其中的香辣粉还在焕发着它的活力,在喉咙深处尽力燃烧,或许有微小的石子一并被我吞入,但也有可能是烤肠内的脆骨。我也不想管那么多,只知道它们在源源不断进入肠胃,一点一点如火山喷发飞溅而出的碎石般沉重地砸向贫瘠的大地。我也不想去管那片大地会不会因此留下什么难以恢复的印迹,因为它是贫瘠的,所以地面上甚至连一朵美丽的花朵都看不到,碎石反倒是这片大地上最特别的东西,它会成为崭新的装饰品,填充铺盖在这荒芜的土地上。

值得庆幸的是,面包是有一层包装袋保护着的,那些泥土没有半点机会腐蚀它,我可以将它们留到明天再吃。体内突然有一阵不适传来,是将两根烤肠吞咽进去之后袭来的一阵窒息感,那些东西挤在我扁桃体后方不愿下去,我大口喘着粗气想要掰开啤酒的盖子,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将其与瓶口分离。不知为何,一阵怒气袭来,我将其对着水泥地面砸去,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后,一些液体流向我的指间,还有,那股异常刺鼻且呛人的酒精味,我一时反应过来这竟然不是啤酒,而是白酒,但此时也没得选择,那双无形的手正死死要拧断我的脖子,快点,快点喝进去吧。我站起身将它们灌入口腔,在一阵缓冲过后,那些被我咀嚼烂的烤肠块开始向下挪动,无形的手也慢慢离开我的脖颈,逐渐向下滑落。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阵愤意,仿佛对它缓慢的行径感到异常不快,接着我又灌下数口,白酒因为失去了狭窄的瓶口,变得十分有力,就像冲击出下游的强流闯过我的扁桃体,直直涌入体内。强烈的灼烧感在我两肺之间荡漾而开,接着整个身体都焚烧起来,我一把将衣服脱去,用以包裹那些剩下的食物,另一只手则提起断了头的白酒瓶身,又将其对准喉咙倒入大半。

深秋之季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从远方吹来返潮的热风,它们卷起昨夜空气中残留的水分,一同撞击在我立于黑夜间的身躯之上。那一刻,汗水变得更加稠密,无形间我没法控制双腿去笔直地行走在马路旁,但一切并没有因此改变,正如往常那样的,我仍旧晃晃悠悠地摆动。不过,视线变得异常清晰,而不是如饥饿时的昏沉,我能看清路面上的一切事物,还有刚刚在身上逗留的风,我能跟随它的步伐,直至找到一种生命的原始律动,我可以知道这便是幸福,它们平常只会掩藏在我的体内,而那些溢出的汗水正在告诉这个黑夜,一场悄无声息的奏鸣曲正在演奏,而主题便是、便是我体内无穷大的幸福。谁说像磐石那样坚不可摧就一定是件好事呢?现在的我,能像风一样穿梭,在曲折的街道与巷口间任意盘旋。

夜已经深了,姜进却还没有回来,豹哥候在便利店门口只等到陈光,还有睡眼惺忪的老张。

“你俩可算回来了,等等,那个姜进呢?”

“什么姜进,我下午回去后睡到现在了,没见过啊。”老张又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

“不是,我问陈光呢。”

“豹哥,姜进不应该已经跟你汇合了吗?”

“我一直在这候着啊,根本没看到他回来,他没跟你一起吗?”

“中间他那黑色袋子破了,他发了疯似的满地找那些要过期的东西,完事我就让他捡完后要不就是原地等,要不就是先回来找你啊,怎么可能不见了呢?”

“是不是在豹哥车里躺着啊,快去看看。”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我车门锁着呢。”

“这样,我和老张回去转一圈看看,应该走不远,豹哥你也四处找找。”

我躺在便利店不远处的街角,其实我能听到他们在喃喃说些什么,我本想朝他们靠近,但是疲倦和睡意袭来,将我压在黑暗中。当我正欲伸出手想要去呼唤的时候,瞬间却被一块坚硬的物体阻挡住,我低下头模糊地看见这仿佛是一个极其小的木质盒子,就跟矮人住的迷你小屋一样,正好能塞进我的一个拳头,当我定睛,才反应过来这貌似是吸引老鼠过来的毒鼠笼,但很奇怪的是里面竟无一只老鼠的尸体,只有几块已经发了霉的药片,而我残存的理智在尽力阻止我去舔舐......

“喂,喂,停下!”

“找到了,找到这小子了!老赵,小陈,快过来,把他抬起来,抬到我车里去。”

“姜进,醒醒,该回去了。”陈光说道。

“啊,唔,迟,陈,古啊,唔。”

“这小子,喝得太多了,没啥反应啊。”

“他这是在干嘛,我早上就想说这破玩意的,造哪不好,偏偏放这荧光灯底下。”

“装在这根本没用啊,要是来个小孩不小心舔了几口该如何是好呢?”

“特马的。”豹哥一只手撑在墙壁上,接着用那条好的腿猛地踹裂开毒鼠盒子,接着一脚将其踢至马路中心。

“干得好,完美射门!”

“你俩能抬得动吧,我先在这撒个尿。”

“没问题,这家伙太瘦了,一点也不沉,咱俩先过去,等你过来发动车子。”

“行,你俩先过去吧,我要一个人酝酿下尿意。”

陈光和老张扶着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姜进,把他安置在后排的座位上。姜进的头靠在车窗上,呼吸均匀而深沉。陈光看到他支撑着头部的脖颈闪过一丝担忧,他决定让老张一同与他们挤在后排,让姜进夹在他二人中央,以防止其会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左摇右晃发生磕碰。在这幽邃的深夜,路面不再有第二辆车,豹哥拖着弯曲的腿走至前车门,将发动机打着后他询问姜进的情况,接着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确保能看到后排。确保一切没有问题才坐上驾驶位,打开远光灯,并一脚踩下了油门。发动机运转的巨大的声响瞬间划破街道的宁静,豹哥开得很快,至少有快一百二十码,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在瞬息间出现又消失,唯一保持永恒出现的,只有下方逐渐颠簸的道路,和天上望不到星星与月亮的夜空。

“他喝得太多了。”老张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没事,让他睡一觉就好了。”陈光回答,拍了拍姜进的肩膀。

豹哥已驶远市中心,向着城西大厦的方向开去。车内的气氛变得沉默起来,老张的腿一直在抖动着,并用他许久没有修剪过的长指甲盖敲击着车窗玻璃。听到响动的陈光升起莫名的兴致,也开始敲击起车窗玻璃配合老张。一股有节奏的打击乐就此构成,音乐声下,陈光率先开口询问老张有没有最喜欢的歌,一直都难以忘记的那种。老张则说出几首十分老的歌曲,豹哥听后笑出了声,称那些是他母亲尚在的时候才会听的,有次他母亲在家时播放那两首歌,却引起了豹哥妻子的不耐烦。提到妻子时,豹哥开始哽咽起来,车速下降许多。

“希望他等等醒来后别头疼,那边你们踩过点了吧。”

“踩过,不过就去了两层,看着很宽敞,上面结构估计也是和底下这两层一模一样。”

“怎么不多上去看看,里面没别的人了吧。”

“应该没有,不过这小子有提到地上那些酒瓶像是有人刚喝过的,那些烟头也像是最近有人刚抽完丢下的。”

“怎么花了那么久时间,还以为你们在里面逛了很久呢,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吗。”

“我也没仔细看,乌漆嘛黑的基本啥也看不到,本来要不了那么多时间的,主要是那二楼的锁,反复搞了好久才给撬开。”

“还有能困到你的锁啊。”

“我不是给它撬开了吗,又不是没撬开,不过感觉那锁总像是有人新装的,我也是回来路上才感觉出来的。”

“豹哥,你觉得呢,怎么不说话了,你在这住得久,应该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吧。”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前几年倒是闹得挺沸沸扬扬的,一开始说要造一个什么商业广场吧,后面好像还要建什么东西来着的,不过我口袋里一直没啥钱,也不会关心这些事。”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哎,我老婆,她在世那会有时会念叨。”

“很抱歉,豹哥。”

“陈光,有时候你就是话太多了。”老张摇起了头。

“没事,没必要怪陈光。”

“接下来往哪开,还真是有点不认识路了。”

“你说那帮开发商真是有意思,山都炸平了,外围的这块树林倒是不砍光。”

“估计到时候要宣传什么绿色环保吧,不经常在电视机里看到这种宣传么。”

“挺可笑的,你们不觉得这片树林像是把那个破城和里头那个大厦彻底隔绝开了么。”老张摇下车窗感受刮在他脸庞的凉风,它们带着秋天熟透的树叶味,那预示着即将凋谢的征兆,一同传来这种信息的,还有藏在灌木丛中湿润的树皮与残枝败叶。它们本能想藏好这份衰败,只是昨夜淋下的雨使它们无法阻挡,那些即将迈向死亡的气味更加难以隐遁,就如同日渐衰老的中年妇女,无论擦拭什么样的脂粉都无法遮盖那日益突出的皱纹,只能暴露在众人的鼻尖,掀起一阵阵酸痒的粉尘去挑起某人的鼻毛,从而换得那人一声微不足道的喷嚏予以回应。

“我真的很讨厌这段路,刚和姜进回来找你们的时候走这段路,就在这不停打喷嚏。”

“忍一忍吧陈光,我们马上就要到了。特马的,这路是真难开,地上也没人收拾一下,全是枝桠,刚刚还有棵树就那样横断在地上,差点撞到了,还好我开的是远光灯。”

所有的一切都被近年来反复出现的雾霾围困着,它有时会在清晨发动一场攻势,尽力钻进气温升高时蒸发的水珠内部,让它们扩散开来膨胀成一团深灰色的浓雾,使所有人进去后却无法逃出。这里的发展已停滞多年,发展的顶峰便是这座大厦修建的那一年,许多周围城镇或乡村里的人都报名参加了建筑施工队。虽说这里原本居住的村民多少都是带有些怨言的,但随着村里几户人家办起快餐生意赚到钱后,那些村民也陆陆续续加入其中,抱怨开始减少,接着他们每天都会围坐在这一块畅谈未来的生活,尤其是拿到赔偿款后的日子,他们觉得还能借着大厦的人流量再做一些小本生意,然后在白天或是别的什么闲暇时刻,他们又会聚在一起结伴前往开发商所谓的那些便民楼里娱乐。但所有的美好在开发商擅自将山用炸药夷为平地,城市日报刊登电力局某核心员工声泪俱下的披露之后,所有的,这一切,都戛然而止。

豹哥开车带着陈光、老张和昏睡的姜进,终于到达大厦。他们将姜进先安置在车上,随后三人一起走进大厦。大厦内部昏暗而空旷,只有几缕面包车的微弱光线从破碎的玻璃窗中透进来。老张开启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交给陈光,接着他们爬着楼梯上了二楼,在那扇被陈光撬开的门前发现许多空酒瓶和烟盒,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这回陈光将它们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东西还是很新的模样,没有被多厚的灰尘覆盖,这些酒虽然不贵,却有许多较为昂贵的香烟盒子。豹哥生起疑惑,他觉得这儿近期有人来过。老张便设想或许是和他们一样的流浪者也曾来过这儿,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离去了。陈光则庆幸他们走了,这一幢大楼便可交由他们独享。而当他们越往深处走,内部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就越发难以忍受,大厦本就没有多少通风口,加上昨夜的雨从墙壁缝隙中渗了进来,与那些已发了霉的油漆墙面交汇在一块,潮湿又夹杂着尖锐的气味钻进三人的天灵盖,淤积在头部最顶处,如冬眠的熊那样盘踞着,他们的脑袋同这大厦般严丝合缝,浑浊的气味不会有半点流出,如果再往深处走,他们怕是会被熏昏过去。

“我们往回走吧,这一层气味太重了,我怀疑最里面有些装修时落下的油漆桶倒翻了。”

“再往上看看吧,我不想冬天在这度过,这跟发着瘴气的臭水沟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早知道那会我先和姜进再往里头探探路的,这下浪费你们时间了。”

“没事,像我们这种人,时间可一点都不值钱。”

“是啊,时间对我们来说算什么呢,不过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两年过得很快,快得像暂停了,好像一直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

“我老婆去世后我就觉得日子没什么变化了,又是一天,天亮了,又是一天,天暗了。”

“我感觉能活下去就挺费劲了,人到中年也没感觉自己在长岁数,不知不觉间头发都白了许多。”

“是啊,我刚跟老婆认识那会,就感觉每天都有盼头,好像每一天都是新的日子一样,你们懂那种感受吗,全新的日子,就是新的东西,像你买了新的洗衣液肥皂粉或者什么锅碗瓢盆,筷子那样,将它们摆在家里的感觉,就是新的东西,新的感觉,每天醒来都是新的。”

“我懂,没离婚那阵我也买过这些东西,可看着它们一天天变旧或者用完后又得重新买过,这心里真的是很难受的,我很讨厌洗衣液或者卫生纸,它们总是很快便会用完,尤其是小孩出生以后,哦对,还有牙膏,油,盐,酱,醋啊什么的。”

“是啊,零零散散的东西堆到一起,一年也是笔不小的支出啊。”

“没钱真的啥也干不成,一个人活着都难,更不要说拖家带口地活着了,陈光,有时候我会羡慕你。”

“我有啥好羡慕的,一直打光棍的。”

“就是羡慕你一直打光棍。”

“......”

“我感觉低楼层的情况铁定跟这差不多,我们多爬点楼层看看吧。”

“我感觉够呛,这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也没有电梯,到冬天我怎么还是得上市里搜集物资的,要经常这样爬上爬下的我可吃不消,感觉这几年体力越来越差了,尤其快离婚的那一阵,就在家附近走走路都费劲,对,哎,家,是啊,那会还有家的。”

“陈光,我看咱就走到六楼得了吧,再上去我这腿也是真不行了,今天已经陪着你们走了很久的路了,等等还得回车上搬被子啥的呢。”

大厦的六楼似乎是想成为亲子活动中心的,有不少未拆封的摇摇马,还有一些瘪了气的充气柱子。天花板上方的塑料板夹层脱落下来,有些未通电的灯管就这样悬挂在夹层板上。黑暗中陈光没有注意到头顶那些突出,额头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横梁间仍然在滴落着水珠,只不过这种情况比在二楼好很多。但无可避免的,潮湿与霉菌还是率先占据在这里。当豹哥拖着那条瘸着的腿经过这儿的时候,总是会与地上零散的泡沫纸板剐蹭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异响。而那没有尽头的黑暗一直蚕食着手电筒打出的微弱灯光,有些防尘袋中仍装有不少文件,但不会有人再去整理,和那些散落在灰尘中的各类名片一样,静静地躺在水泥地面上。有几处在浇筑时偷工减料的地方早已断裂,发霉生锈的钢筋暴露在空气中,当手电筒的光从它身上滑过时,它不再焕发最初的光泽,就那样了无生机地匍匐着,不会再有工人来修缮,或许在一开始他们有料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转念又想到这大厦总会一直运转下去的,如若有问题,那也总会有人来维修的。所以呢,就是这样,在大厦尚未穿上它应有的外衣时,它的骨骼便早已从溃烂的肌肤间透出。其实,在大海边,我们总能看到有搁浅的鲸鱼,它们躺在无人的海滩上,在沉闷的爆炸声后,身体就逐渐在岁月中腐烂,而原本坚硬的骨骼在海风和沙子的骚扰下也终将垮去。如若还有同类浮出海面来到岸边,也不会回忆起它们生前的容貌,只有它们过去吞吐出的一声声鲸鸣,就是那独特且幽怨的歌声,会被潜居在汪洋深处的海螺收集,同那贝壳中产出的珍珠一起,共同化作海域底部永远无法探索到的珍宝。

昨晚的乌云又于此刻汇聚到一起,一同而来的还有雷鸣与闪电,接着,还有那晚秋悲戚的风携着沉重的雨滴再次降落在这座城市。便利店的店员在归家的路上难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所淋湿,她原本穿着的百褶裙也因此变得沉重,当风刮向大腿的时候,它们不再轻盈地摆动,而是紧贴在她大腿根部。雨水会从那滑落至她的膝盖,用不了多久,她的膝盖便会开始冻得通红,在这场雨后,冬天也会进一步到来。她本想穿着这身衣服同即将下夜班的男友约会,而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只得打消这原本的计划,此时此刻,她很想涌入她男友的怀中,同他诉说今日打烊时分的遭遇。在城市西侧的最边缘,大厦旁停着一辆老旧的面包车,在暴雨洗礼下,它的灯光逐渐模糊,发动机也不再震动,在熄火的瞬间,车灯也顿时暗沉下去。雨滴密密麻麻地打在年迈的面包车身上,它发出阵阵哀嚎。在响雷撕开夜空所迸发出的轰鸣声后,姜进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雨中有一模糊且陌生的人影在向他走近。

“你们从哪赶来的,这车是你的不。”那陌生男人趴在车窗上对着我说话,雨下得很大,我将耳朵贴在玻璃上才依稀听清楚他在问我些什么。

“是我朋友的车,我说,是我朋友的车!”我大声喊了两遍,貌似都被这硕大的雨水声盖过去了,我只看到他一脸茫然。没办法,我只能打开车门,示意他先坐进来。这人看着还很年轻,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脸上胡子拉碴的看着不是很精神,雨水打湿了他茂密的胡须,水花不停地从他衬衫的领口处滴落,而后整个后车座位也湿了大半,他大口喘着粗气,在进来的那刻眼镜便起了一层浓雾,使得我根本看不清他在瞥些什么。而后他很焦急地抓住我的肩膀,告诉我得赶紧启动车子,将它开进大厦背面的临时车库去,要不然这辆破旧的面包车很有可能会报废在这个雨夜。

“我没有车钥匙,这不是我的车,是我朋友的。”

“糟了,快叫你朋友过来开进车库,不然这肯定会报废的。”

“我现在找不到他们,他们没准应该已经进到大厦里头准备安家了。”

“那大厦基本没法住人,味道太重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想住在里头。”

“我们没有地方能睡,马上就要到冬天了,才想着来这的。”

“看你这样子也不像讨饭的啊。”

“我不是乞丐,我只是在流浪。”

“你还有几个朋友?”

“三个,不过之后会睡在这的只有两个,还有,你是干嘛的?”

“我啊,这儿,嗯,准确来说就是我的家。”

“你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吗?”

“有家,但回不去了,也没法回去。”

“我也是。”姜进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场大雨似乎下得更加大了,丝毫没有半点会停下来的样子。

“这段时间会一直下雨的,昨天就是,下了一整晚。”

“好吧,感觉夜晚很难熬,每一个夜晚都是这样,不过要是有个能住的房间就很好了,应该不会和过去那一阵那样。”

“你出来多久了,小子,还有怎么称呼你?”

“我叫姜进,你叫我小姜就行,我叫你啥呢?看你年纪也不是特别大,怎么也会同我们一样,你这身衣服可不便宜啊,感觉你不像是流浪的。”

“我叫解明,是解开的解,多音字哈哈。你很聪明啊,会观察人,不过我现在跟你们也没什么区别。”

“好的解大哥,那你怎么会沦落至此啊,肯定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那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现在重要的是找到你那朋友来把车挪走。”

当我和解明淋着雨一起来到二楼平台,正好碰到下来的陈光他们。我们站在二楼平台处看向窗外,老张拖着豹哥前往面包车停靠的地方,坐进车中没多久,又缓慢折返,老张告诉我们车子应该是坏掉了,现在也没办法将车中的被褥给带进来,雨实在太大了,豹哥今晚也只得留在这跟我们一起过夜。不过好在解明领着我们一起爬上了七楼,他已经在那里住了快一年。陈光则在上楼梯的时候不停抱怨,他说早知道那会直接上七楼就得了,不然他的额头也不会受伤,到现在还一直火辣辣地疼着。解明显得很无奈,他说还好没有让大家先他一步来至七楼,不然又得报废一块锁。来至七楼时,虽然没有底下层数的那般破败,但解明离开时没有关上那些窗户,导致内部还是一片狼藉,许多雨水都溢在地板两侧,密密麻麻的烟蒂头漂浮在水面,许多酒瓶在闯进来的风中疯狂滚动,它们成排地跌向墙面,发出阵阵嗡鸣。我们帮解明关上窗户后,他领着我们来到一处隔间处,这里摆着一块巨大的床垫,边上则横七竖八摆满了香烟和未开封的酒。

“你倒是会选地方啊,这正好刷了防潮啊。”老张抚摸着墙壁说道,他嘴角露出了笑容。

“这些其实都是后来我自己刷的,上头还有几层,味道应该还会再淡点,不过这儿也还好了,我来这时窗户都是开着的,应该是那帮工人一直忘记关上吧。”

“你来这的时候外面工棚里还有工人?”

“不不,那会他们应该走了一段时间了,我来这时,这除了我也没别人了。”

“来,你们两个跟我到底下找些纸板,我们生个火吧,冬天又要来了,等等睡觉咱也能暖和点,大家身上都湿透了,烤烤火吧。”解明示意我和陈光同他一起下去。

我走在他们的身后,解明在头上绑了一个手电筒,效果很好,平台上的一切都由此被点亮,我看到空气中飘浮着无数颗粒,它们散发着荧光,当我们穿过时,坠落紧贴在我们的衣服上,有时候解明转过头看向我和陈光,我会发现陈光的衣服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颗粒,一闪一闪发着光。直到黑夜中他抱起纸板后拭去所有的一切。在那天,潮湿的空气里,我们都出了一身汗,这些发着光的颗粒与我们相融,刺激着肌肤,瘙痒一阵阵袭来,尤其是火光升起的那一刻,我想卧倒在水泥地板,让灰尘染白我黑色的头发,仿佛就因为这样而年老了几岁。直到我看到醉醺醺的老张匍匐在地上时,我才知道他比我更加苍老,额头上的皱纹在火光闪烁间忽隐忽现,豹哥因为没有醉酒不断辗转反侧着,激起的白色粉尘最终飘向老张,他的头发彻底雪白,他的长发本就不干净,我能闻到一股类似于烧焦的气味在几人间盘旋。而陈光躺在解明的床垫上,他们一人睡在床头,一人则睡在床尾,解明在床尾,我总觉得他没有睡着,但是又不敢打搅,总觉得有莫名的尴尬,每当这种感觉升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外头仍然下着大雨,几声狗吠断断续续走进脑子里,他们总是被雨声打断,但最后总在耳蜗旁震颤。我慢慢起身来到碎裂的窗玻璃处,外面仍旧漆黑一片,远方的树林被大风卷动着,骇人的呼啸声彻底淹没起伏的狗吠,过去工人们居住的铁皮房陆陆续续坍塌,他们被生生地撕扯开,一张撕裂的铁皮飞撞向面包车,瞬间响起碎裂声,他闭上了一只眼睛,只剩下左侧的那盏车灯依旧目视着大楼。它的马达仍然发出嗡鸣,一直在旋转,无人驾驶的时候,齿轮是不动的,只有被雨水浸泡的它明白,多么希望能转动起来啊,就像过去,承载着一家人,旋转起来,在泥泞的道路,又或是在水泥地上,旋转起来,而不是一直被雨水浸泡。我透过玻璃间的碎裂处,眯缝着双眼,只有闪电划破天际的瞬间我能看清楚它的模样,路上的水坑已然被填满,刚出生的水花在其中雀跃着,而那些老家伙们也被带动起来,它们都在欢呼,这属于它们的土地。过去有一班工人在这,他们的双脚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还有那些村民,已经改变了身份的村民,在这一片区域的外围招待着这伙工人。没有开发商和政府工作人员出现的日子,他们便是这儿的主人,只需每天过着自己的日子,同熟悉的一切打交道。在现代社会,有人的地方不会出现这么恶劣的天气,仿佛总有人会管似的,而一到无人的荒野,那些恶劣的,糟糕透顶的一切就总会席卷而来,他们接二连三地发生,打得你猝不及防。又或许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你个人的记录下却变得难以忘怀,惊天动地般,但是当他们被置于众人的目光之中,一切都容易被淹没,一切都容易被遗忘,所有人都在尽力寻找着新出现的东西,陈旧腐朽的那些东西会在遗忘填充的火药中闷声炸成碎块,再也没有往日的狰狞,只有泛着黄的肚皮展示在泥土地上,此刻就是这样,一场大雨正在做着清洁,而我记录了下来。

陈光的打火机兴许是不顶用了,点了好几下都没有把我们寻来的废纸板点着,又或许是空气太潮湿,抑或是黑暗中飞溅进来的雨滴,当我们太过于关注眼下之事,一些细微的、可能影响的因素就总是容易被我们所忽略。

“扔掉它吧,别觉得可惜,它已经坏了。”

“我觉得它没有,好不容易顺来的,自己去买个又得两三块钱,这都够买。”

“好了,以后打火机管够,陈光,你用我的,别再总想着去顺了。”解明将自己的打火机交给陈光,而后火苗燃了起来,起初只是一小团,后来整块纸板开始燃烧,我们看着它被火焰侵蚀,最后被完全包裹。

它紧缩成一个黑团,誓死守护自身脆弱的肉体,不愿被火焰撕扯走它的衣裳,但最后,一切都化为黑烟散去。

“快加点棉花,棉布条,刚刚不是拾了很多吗,老张,快拿过来。”

“哦哦,是有,但放在玻璃缝那块了,稍微有点湿,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可以用的,你放地上扫两下,沾点灰,立马就能用了。”

“好,好,你等我一下。”

“快点,快,快,快点,又要灭了。”

火焰又再次升腾起来,我们接着扔进木板,还有贴着各种广告的亚克力板,虽然有时候会有烧焦的怪味,但是,却有一股暖流笼罩着我们,寒冷至少是离我们远去了。

它总是会紧缩成一个黑团,在火焰燃烧的最中心处,那里不再有寒冷,但也让它遗忘正在被炙烤,它的形体虽然逝去,却因此得以飘散在众人之间,我们用它的生命换取温暖,在这之前,它只是一块永远躺在某个楼层深处的木板,一块被人用金钱换置而来,不知将要做什么用,或者正打算做什么用,就已被遗忘的——木板,甚至霉斑生长在它永远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那块地方也被我们削去,从窗户中丢下,最后被水流冲走。

拿它换取温暖,就像浮士德那样。

其实,我在过去发生过很多事情,但现在难以开口同人诉说,一是他们不相信我流浪过,做过名副其实的流浪汉,在大街上游荡,只为讨口饭吃,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些事情在离开大厦之后,我再也没有向他人提起过。好不容易我再度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就像那些市民一样,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寻一份安稳的工作,每日为着生计奔波。但是,我总是在深夜难以入眠的时候又会回想起他们,豹哥老张,陈光解明,我和他们一同熬过了那个艰苦的冬天,在第二年的春季伊始,才能下定决心回归正常的生活。开始,这很难,我仿佛与一切、与世界脱节,因为在生活的各处我都充斥着不习惯,有时候必须学着体面,不能随意丢弃再捡拾起自己的尊严,不能再如同流浪者那样反复拾起尊严,对,尊严。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体面,难道是因为同事们看到我怪异的举动或是那些近似癫狂的语言时,他们的面孔,对,好像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在告诉我什么是尊严,为什么尊严一刻也不能被丢弃,而“体面”,这块必须要当作你,遮住你隐私,私处,的,那块,遮羞布,这就是体面与尊严,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难,过去的时候,我同老张陈光他们在一起,我始终不明白,或许我们压根就没有体面与尊严,我们只知道该如何活下去,艰难的,但要,努力的,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有时候,我坐在火堆前问过老张与豹哥,他们告诉我,为了记忆,为了回忆,因为死了不仅会忘记,更会一口气丧失掉所有的回忆,这不行,即使那些过去让你痛苦,你仍要活下去,因为当你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你已经在所有记忆中畅游了,就像我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在的那个车厢,那天我看见乘务员阿姨推着零食车从我面前滑过,她没有为我驻足停留,我知道,她只为能买得起这些零食的大人停留,我只是个一文不值的小毛孩罢了,但我却一直为那些零食停留,很可笑是吧,但生活就是这样,这个零食车的画面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还能回想起来,还有那位阿姨身上难闻的气息,那股沾着霉意的汗臭味,为什么?为什么密闭的车厢如此令人难过,母亲离我很遥远,你知道吗?她让我待在床板上不要动,即使我尿意袭来,但我仿佛被按下什么机械设备的指令般无法动弹,母亲离我很遥远,她在两个车厢连接处的热水机那,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我只能知道,她,好像,好像,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

许多人难以相信,就像你已经长大了,忘掉了儿时的感觉,你的注意力不再专注于那些细小的地方,无论是你肉眼可见之处,还是你心灵感受之处。就像有时候,一个裂缝,它可能在墙壁上,也有可能在地面上,你不会再去关注它,而是被各种讯息充斥。其实,你那道在心灵中被隐藏了极深的裂缝,早已被各种物件填满,甚至你自己操刀缝合了它,又或者你将它埋藏到更深,更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

在那里,不再有光从裂缝中进入,你也投射不出任何光出去。并且,这个结果写在你的脸上。从何时开始,你的眼睛不再如黑夜中的蜡烛,对,还有什么东西是在燃烧着的吗?

“看看能不能拿点东西堵住那个玻璃缝。”

“是啊,陈光你去看看吧,把那堵上,不然老是有冷风和雨滴钻进来,晚上火要是灭了就会冷的。”

“哦,我看可以拿几个酒瓶立在那边,这样就堵住了,今晚就先这样吧,这些亚克力板我感觉立在那里肯定不行。”

“怎么不行了?”

“我感觉晚上风会刮得更大吧,整块玻璃都咚咚咚地挨撞,那个口子等会儿来阵风一推,亚克力板肯定是会倒的。”

“那你酒瓶子放那肯定也会倒啊,全是空酒瓶,这怎么行。”

“要不这两瓶别喝了,我看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豹哥都醉得不行了,他可真是心大,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车子。”

“他那车今晚铁定报废了。”

“那豹哥怎么回城里啊第二天。”

“我,我,不回了,陪你们在这过冬天吧,不回了。”他醉醺醺地爬起来,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但,你那边,不是还有——”

“别说了,之后我们回城里的时候让他回去得了,没必要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在这受苦。”

“豹哥或许想跟我们待一块吧,那几张照片和那些生了尘的物品,我觉得,跟我们待一起他状况应该会好点吧。”

“也是。”

“行,好了,好了,那这两瓶别喝了,等等用来立在亚克力板前面,再来个人挪到那边上,今晚上也就熬过去了,准不倒的,准不会倒的。”

“还有。”

“怎么了?”

“我想到个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

“你们先别着急把这缝挡住。”

“你要干嘛,陈光。”

“明儿是不是大家要去搜物资?”

“这不废话吗,不然等着饿死吧。”

“你要说什么,陈光。”

“别着急,我想,明天估摸着这雨也小不了多少吧。”

“确实,陈光是说到点上了,照这样子看,明天白天估计也不会停。”

“可这跟我们现在挡这个缝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我只是想说,我有个好主意。”

“就是,明天还下那么大雨,我们想个办法让人留守在这吧,万一这来人或者干嘛了还有个人看看家。”

“陈光你不会是想说你自己留守吧,快说你是不是不想出去干活。”老张说罢,拍了一下陈光的头。

“哎呀,你急什么。我想说的是这个人可以选。”

“那大家都想选自己,要真还是那么大雨,肯定希望留守的那个人是自己啊。”

“我觉得可以这样,来来,来看看这个缝隙。”

“很小对吧。”

“对。”

“是不是长得很奇怪,宽的地方就那食指戳进去正好大小,而窄的地方,别说手指头,你指甲盖都放不进去。”

“是这样的。”

“所以你想咋样?”

“我们可以这样,每人只挑一样东西,只准挑一样啊,然后站到,来,往后,往后,哎,把豹哥抬起来,对,停,站到这个位置,然后,是不是很小了,几乎看不见那缝了对吧。好,我们朝它,扔过,去,去,哎对,就这样,飞过去了,就算成功,第一个成功的那个人,明天就留守,这怎么样?”

“行啊,行,有意思。”

“好玩,可以,陈光你这人想不到还蛮有意思的。”

“有意思有意思,像以前带,哎,扔飞镖,我真是年纪大了,想不出这种玩意了。”

“豹哥,你只是喝多了。”

我眯上一只眼睛看向那道裂缝,站在陈光所指的地方真的看不清,地上也没什么物件可供我们挑选,要不就是太大了,根本不可能飞过那道裂缝,要不就是太小太轻了,飞一半就会跌落。借着微弱的火光,我们五个人在地上摸索着,手上皆布满灰尘。最后,陈光撕扯下一小截香烟壳子,将它裹成细条,看着就坚硬又有力。老张不知上哪捡到了小树枝,可能是进大厦前沾在谁身上的吧。豹哥真是喝多了,他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这石子虽然小,但宽度明显是大于那道缝的。解大哥也很聪明,学着陈光那样,从传单上撕下一块小角,接着揉捏成细条。陈光的比解大哥的硬得多,不过也说不准,解大哥的更加平滑,陈光的则粗糙多了,没准陈光的反而会卡在最后一关。我看着他们一一找好了“飞镖”,心里不免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我从陈光和解大哥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缕好胜心吗?仿佛我不能被他们比下去似的,但豹哥和老张就没有他们那样的感觉,似乎在他们眼里,结局如何都无所谓,豹哥是醉了,但老张呢?他这么快就挑选好,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许,能扔,扔得出去,就够了,胜利,好胜心,这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身上却看不到丝毫。我又犹豫了起来,该不该赢,也无所谓吗?可过去,在儿时的时候并不是这样,有时候我也很想要眼前的东西,很想要牢牢将它们抓握在手心里。儿时的我,喜欢坐在土坡旁玩耍,边上是一队建筑工人遗留下来的沙堆,金黄色的沙堆,能彻彻底底埋下好几个我,它在我眼里是如此巨大,无论如何去掏动它的身体,它都不会因此而坍塌,而我每次伸手抓握它的一部分,那些颗粒就会顺着娇小的手掌缝隙中逃窜走,我经常这样玩一下午,乐此不疲,也不会有第二个孩童来与我争夺这沙堆。

后来,我发现唾液能将沙子牢牢沾在我的手心。

但是,我的母亲以为我在吞食它们。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靠近那里,对,什么也抓不住了。

再后来,我搬了家,在城市中,什么东西也不属于我。

“姜老弟,你倒是快点啊,在地上看啥呢,我们都找好了,就等你了。”

“这孩子经常这样吗,啥话也不说的。”

“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不能啊,我流浪到今天了脑子也没啥问题啊。”

“我,我怀疑是刚刚,可能真给他吃到老鼠药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姜老弟就这样,有时候总是叽叽歪歪些我听不懂的话。”

“哎,快点吧,等等豹哥酒醒了就多一个对手了。”

“我没醉,你们,你们肯定赢不过,我,的。”

“好了,姜进,差不多了,快准备开始吧。”

“对不起,大家,刚刚在想一些事情,我想想,那我就决定是它吧,细细的,肯定可以的。”

“一根针啊,这东西不错,这么好的好货怎么被你找到了,还得是年轻人眼睛就是好。”

“针好是好,受力可不好,把它能平稳扔到终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了,那大家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来,谁第一个,来。”

“每人三次机会行吧,这一次能扔进去不太行,陈光。”

“行,解哥,就这样好了,每人三次机会,不许多扔。”

豹哥颤颤巍巍起身,他极其艰难地保持站立,左摇右晃。他将石子摆在眼睛前,开始比划起来,瞧见他这副样子,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电影醉拳,没准真的能让豹哥扔进去呢。接着,休的一声,是石子划破空气的清脆声音,可惜了,豹哥真的是喝醉了,一下竟然砸在右边的墙上,这差得实在太远了。

“行,换人吧。”

接着是陈光和解明,果然不出所料,陈光的离缝隙处极其近,这还只是第一次,如果给他多来两次,没准就真的让他成功了。而解明的纸条则在飞行过程中偏离了轨道,最后歪到了快左边的墙上。果然啊,东西太轻的话就是会出现这种情况。在老张正欲扔第一次的时候,陈光和解明则坐在火堆边继续打磨着他们的“飞镖”,陈光将纸板粗糙的凸起部位拿到火花边缘轻微的灼烧,解明则往纸条内部塞了不少灰。做完这一切后,他们抽起香烟,那烧焦味和呛人的烟味充斥在几个人周围。真的没法开窗吗?或许我不该破坏这美好的氛围,下一秒,豹哥的欢呼打破了我逼仄的情绪。转过头去,我看到老张嘴角露出的笑脸,这是我第一回见到老张脸上发生变化,哪怕是刚刚抽烟和喝酒的时候,他都是板着脸,但这回,他却笑了。我朝他目光凝视的地方望去,那个缝隙似乎被一细小的东西堵住了,哦,原来是老张的树枝。是啊,怎么不会有好胜心呢?不过是隐藏起来罢了,活着怎么不会去想要抓住一些东西呢?即使那些东西离自己越来越遥远,怎么不会去想抓住他们呢,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被放在他心里多深的地方,我过去也只是听陈光讲起过他的事情,我知道,我不是他,但是,他却露出这么真挚的笑容,就像我儿时舔舐着那些沙子一样,我也很开心,它们一直黏附在我的手心。

“陈光,老张这样算?”

“不算啊,不算,老张是很厉害了,不过我们得让手里的东西穿过,飞过那个缝隙。”

“而不是被卡在那缝里面。”

“对,姜老弟,到你了,等等他没扔进的话,我们继续第二轮哈。”

然后,我将银针朝向那晦暗的缝隙扔了过去。有那么一刻,我根本不清楚它去向何方,只觉得它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但窗外忽然亮起一道闪电,让我看清了它的位置,它就在离终点不远的地方,平静地躺着。它既没有发出石子划破空气的声音,也没有清脆的落地声,就连它的坠落都是如此悄无声息,如若没有那道闪电突然降临的话,可能连再次找到它都是个问题。我将它再次捡起,而它身上的灰尘在我掌心形成一道黑印,深深嵌入在道道掌纹之间。应该是用力不足,角度也不太对,手应该再往上多抬一点,再给我两次机会的话,没准真能成功。

“再开一瓶吧,等等就拿那一瓶也堵得住。”

“我感觉都能用我的这根小树枝堵一堵了,等等肯定就吹不进来啥风了。”

“行,再开,再开,还没喝过瘾呢。”

“豹哥,你差不多就够了,我们都还没上头呢,这瓶留给我们吧。”

“再把我过去捡的烟头也全抽了吧。”

“行,从明天开始我们别再抽这些了,换点好的,争取每天都能抽上整根的。”

“肯定可以的。”

“肯定可以的。”

硕大的烟雾瞬间在我们四周弥漫开来,加上之前抽的和火堆烧的烟雾一直没有散去,我几乎都看不清他们的模样,每个人都被浑浊的空气包围着,套上一层防腐的塑料包膜,被安放进空调的保鲜处,但是,这间空调内部既没有蔬菜,更没有水果,连昨日吃剩下的红烧肉也没有,那所剩的残羹早已凝固,在第二日又被取出放进热油沸腾的铁锅之中,如此这般,也算凑合吃上一顿大餐。不要去抱怨什么,这食物并不难吃,这食物也并不腐烂,它既不冰冷,也没有难以忍受的臭味,它顺过食管进入胃部,多么温暖,它们抱在一起,令人恐惧的饥饿也不敢再走上前,它们抱在一起,紧密,难以分离,在那一刻这份感受是被牢牢抓紧的。所以,为什么要放弃掉冰箱,是想去释放所有被冷藏的食物吗?但真正掀开后,有些早已被你遗忘的食物,它们却真正地腐烂了,在没有外部空气影响的环境中,它们彻彻底底的,打从它们内部的,自发地腐烂了。所以,时常打开冰箱来看一看,也不要拔掉它赖以生存的电源。我们总需要去铭记那些艰苦的日子,还有那些珍贵的人,当漆黑的夜中不再有光芒出现,月亮被乌云遮挡的时候,如若没有一道强有力的闪电出现,一切东西都会昏暗不可见,还有什么色彩呢,你又能否清晰地回忆起它们白天的模样吗?如此模糊,回忆起来,回忆起来,那些伤害过你,让你遍体鳞伤的人和事,这道缝隙填不满,也难以穿越。但是我们总是不能去否认,一年会有三百六十五个太阳,又或许一年会有三百六十六个太阳,它们总会出现,然后穿越过我们的身体,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生成缝隙的地方,每一处,每一处,全部,全部。那些你没有堵住的地方,那些它们进来的地方。

在下一次填饱肚子的时候,我们能否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如同你的胃酸在做的事情一样。

“姜进,又愣着干什么啊,快点,到你了。”

“老张,你不会是因为听了我的话不舍得扔出去吧。”

“哈,我其实是无所谓的,怎么可能让你们几个明天出去,谁放心得下你们,就这样第一次从这里出去。”

“那你还扔不扔第三次?”

“看你们玩吧,剩下那所有的酒都给我成不,也让我好好享受享受。”

“行,都给你,哎,姜老弟快点啊。”

“好,好。”

我又走了神,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多,还是烟抽多的缘故,我的头总感觉昏昏沉沉的,无法专注于当下,果不其然,第二次仍是射偏了。我看向豹哥,他再次站起身,大伙仍在吐出烟雾,就像身处海边的夜晚,一团浓雾将海岸线尽数遮掩,走在沙地上没有踩踏的声音,海风也会被这浓雾稀释。当你回过神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有时候会有几只沙滩蟹从聚居的坑洞中出现,嚼食着雾气中的水珠,它们口中吐出的泡沫便是证据。我们永远不会去怀疑沙滩蟹的胃口,也不会在意它是否饥饿。浓雾之中,我看见豹哥行走在沙滩之上,仿佛再向前走去,就能看见他的妻女,我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见过她们的照片,所以她们的面孔是如此模糊。时间就是这样,它总像一团钢丝球在刷洗着我们的记忆,那些不愿脱落的,黏附在洁白的瓷碗上的油污。随后,一切都变了样,瓷碗会留下被洗刷的痕迹,这些痕迹却比瓷碗更加洁白,而瓷碗却暗黄了。只有钢丝球由水冲洗过后,什么也没留下,它原本便是不锈钢材质,所以呢,它仍旧是那样,我们也总会去使用它。如果某一天不再从壁橱中将它取出,壁橱必定也随之合上数久,厨房里的碗筷也由此搁浅。在海浪里畅游是疲惫的,但永远待在蓄满水的清洁池中却是安逸的。在工作之后回到家,妻子总在那刷洗着碗筷,女儿躲在她的房间中,或许她已经入睡,接着拿起那份为我预留许久的晚饭,走到她的身旁,走,走到,她们的身旁,但是当我走近之后,只有发了霉的池子,青黑色的枷锁套在几叠餐具之上,我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撕扯,然后呢?将这颗操蛋的石子扔出去,别留在我的手上,这根本不是我的家,这根本不是我的家,什么都不在了,什么都不在了,快扔出去,这颗操蛋的石子,让我回到她们的身旁。

我听到石头撞碎玻璃的声音,但紧接着又是玻璃碎屑和石头坠落在地面上的细碎声,一阵刺骨的冷风恰好钻进,陈光和解明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但那道裂缝无疑是变得更大了。现在,它仿佛粗细一致,变得如此均匀。流浪者,就选择接受自己的命运吧,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这道冷风划过大家的脸庞,陈光在这时却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放弃了这次机会,示意让解明继续。可解明也没有扔出手里的纸条,而是对着我讲了如下这番话:

“这座大厦被废弃是应该的,至少能让全城人民得到电力保障,你知道,总是活在黑暗之中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它会潜移默化地使你走向癫狂。有时候生活本就不易,不少人仍旧选择去吃剩菜剩饭,而这样解决一顿能省下不少钱。所以啊,如果冰箱终止工作的话,又有多少夫妻会因此而争吵。有些时候压死骆驼的就是这样一件件小事,对吧,老张。城市的体面不应当让这座大厦来充当门面,来彰显,而是应该让市民过上正常的市民生活,让一个个小家庭变得幸福和睦。你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的,这样子的苦日子以后再也不要过了,姜进,你是有选择的,过完这个冬天,大家一起想办法送你回去吧,等过几年你就会明白的。”

我愈发使劲攥紧那藏在手心里的银针,即使我再怎么攥着它,银针始终无法变得滚烫。我知道,它与那从缝隙中穿进的寒风正呼应着,如此冰冷。是啊,如果我们没有生起这团火焰,何尝不是挨着寒冷,而后被这幢大厦牢牢攥住。海边的迷雾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总会散去,最终化为潮湿的水汽被吸入胸腔之中。列车外闪过的风景转瞬即逝,那时候我似乎发着烧,难受的时候止不住地低吟,于是,那些风景变得更加零散,我也无力去构想那些完整的画面,只能任由它们在脑海之中随意拼贴,这时候大脑又开始天旋地转,额头再次变焦,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处淤积,母亲仍在很遥远的地方,我只能暂闭上双眼。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车厢里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在沉睡。又经过一个隧道,黑暗的隧道,而列车正在缓慢减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脑又再度变得平稳,所有那些零散的画面都安静地匍匐在海岸线的边缘,海浪停止它的侵袭,不会再有属于我的东西被卷走,它们紧贴在我的眼睑,已经干涸的、发着疼地紧贴在我的眼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在湿润的沙滩上,各种腐烂的、发了臭的气息随我而过,它们总是充斥在四周,但最后都离我远去。贴在只能望见黑暗的玻璃窗上,我仔细地寻觅,寻觅在远方是否仍有敞亮着的灯光,我尽量看得更远,看向更小,更微不足道的那些地方,让那些淤积在一起沸腾着的血液就此释放,最后有一个人影在窗外,远处,右方,他拿着手电筒从我面前闪过,这速度,不快也不慢,我会记下漫长的黑暗,也会记下他模糊的身影。列车长踩下刹车,靠着过去积攒的动力,列车进入缓慢的滑行。最后,所有的车厢都会停靠在即将抵达的站口。

窗外,仍旧下着大雨,明天,仍旧会下雨。那辆彻底损坏的面包车,仍亮着一盏车灯。银针从手心飞出,它细小的身躯穿过大厦,躲过密密麻麻的雨滴。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