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香炉熄灭,葛薇龙的这一幕戏落下帷幕,在无尽的感慨与叹息中,或许我们可以细细推敲这一切的缘起因果。
殖民地时期的香港,在张爱玲笔下呈现出冲突与奇幻的色彩。在梁太太的豪宅中,流线型的房型和碧色琉璃瓦共存,鸡油黄有一道窄红的窗与美国的白石圆柱共存,立体的西式布置与典雅的中式摆设共存。
同样,在那个时候,新的开放的西方文化与中式传统道德并存着,彼此碰撞、消解。当一个简单纯粹的年轻女学生踏入如此复杂而变换着的世界,她自身便也被贴上了标签对外展览——她的美丽和背景,成为了交际场上的筹码,被她的姑妈拿来交换人情。
而女性在那个年代又是弱小的。像睨儿所说的,读了书又能怎样?大学生毕业照样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如趁早放出眼光挑个合适的人。
不能说她目光短浅,只是世风如此。我在读完后曾经试图为葛薇龙寻找一个解,但在那样大环境下,似乎每个向上生长的路径都被堵死,难道要责怪葛薇龙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吗?
她不过是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而已。或许在夜半梦中的犹豫之时,是这样的社会环境给了葛薇龙义无反顾堕落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么葛薇龙便是无辜的吗?难道她真的只是一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无知少女吗?事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她是一个极聪明极清醒的人,但却在清醒的状态下选择了堕落。
在初入姑妈家的时候,她的直觉便发出了警告——“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
但她却在不断地自我安慰——“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但物质欲望在她接触到奢靡生活的同时便开始腐蚀她,她开始享受姑妈家奢侈的待遇,“在衣柜里混了三个月”,也学会在交际场上逢迎,不长不短的三个月,物欲的毒已经深深扎根在她心中。
虽然她已经知晓了姑妈利用自己的事实,也看清了乔琪乔的浪荡,已经失望至极,几欲逃回老家重新做人,但是欲望如藤蔓缠绕,她一面痛苦,一面又不舍得放弃这里的生活。
在近乎崩溃的纠结后,葛薇龙选择了向欲望低头,此时,她已然彻底堕落。她很聪明,知道想要抓住当下的生活,用功学习没有多大作用,成功之道是嫁个有钱人,但她又不像她姑妈那样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不愿意等到老去了再追求爱情,权衡之后,她选择了乔琪乔。
乔琪乔并不对她遮掩自己的浪子本性,甚至从来不说爱她,但葛薇龙在被伤得体无完肤后却依然选择和他结婚,因为比起得到乔琪乔的爱,保持当下奢侈的生活更加重要。
为了物质,她可以成为姑妈和乔琪乔的傀儡,用青春和美貌为他们换取利益。她并非不知道自己将自己送进了陷阱——“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第二性》分析妓女时曾提到,历史上有些名媛妓女可以获得比当时其她女人更多的自由独立:她们先是让自己作为客体交托给男人,再因而成为主体。姑妈和薇龙也许可以算是这样。
薇龙最后选择出卖肉体供养男人,以获得虚妄的爱与快乐。她并非无自尊和理性,只是分析现实的结论总是:除非找到一个有钱好男人——这是时代的局限,女性只能把幸福和尊严寄托在婚姻上。
然而没有可能,于是她绝望妥协,逃避进亲手选择的牢笼,清醒地堕落,自欺欺人地爱,编织短暂的快乐。
于是我们很容易看到,她的这份“主体”仍旧充满悲伤的残缺,正如她笑谈码头妓女时的自嘲——“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然后掩面哭泣起来。

